第48章 钗黛交心
回了府, 黛玉差了丫头给贾母递了信儿报平安,便自个儿独坐在屋子里,午饭也不曾吃。紫鹃不解其意,不敢贸然开口相劝, 待黛玉起了午歇方才道:“姑娘若觉闷得慌, 不妨去姑娘们那里玩, 她们素日居在一处, 保不定就想了什么新玩意儿。”
“左不过是那些,无甚有趣。”黛玉摇摇头,自打谢府一行, 她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子郁气, 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
“姑娘这就不知道了, 我听小丫头们说, 三姑娘她们似乎要起个诗社, 约莫过不了几日就会来寻姑娘。”紫鹃掩唇而笑, 诗社这般风雅的事儿, 必是少不了自家姑娘的。
“那便待她来寻便是。”黛玉反应竟是淡淡, 微皱了眉又散开,道:“罢了, 去寻宝姐姐。”宝姐姐向来周全, 又同是客居于此, 不妨与她说上一说。
自打黛玉独出了大观园居, 与宝钗的关系倒是日渐亲密了,来往亦是频繁,宝钗才思敏捷, 通于诗书杂艺,又是恬淡虚怀的性子, 是这大观园里独叫自视甚高的黛玉称做明镜的人了。
歇了晚饭,黛玉便来了蘅芜苑,进了门才坐下就瞧见桌上还未收起的茶盏,因笑道:“这又是哪个在宝姐姐这里蹭了饭食?竟走的这般早,莫不是避我呢?”
“避你?那人若是知晓你来,怕是得叫我避出去呢。”宝钗叫人收拾了,端了饭后小食来:“知你饮□□细,便不喝茶了,扰了清眠。这才蒸的酥酪,妹妹尝尝。”
黛玉道了谢,宝钗这么一说,她便知晓了是谁,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她冷眼瞧着,宝钗似乎对宝玉有些不一般,可平日里又有些冷淡,叫人难下定论。
“也不知晓那个娇儿怎么了,打前日起便神思不属,瞧着恍惚的很,恐是又犯了什么痴病来。”宝钗笑道,“问他也不说,只不许在跟前提起你来,妹妹可是哪里招惹了这个活祖宗?”
“干我何事?他每发了痴狂,便算在我身上不成。”黛玉佯怒道:“你可不许说了,他不许提我,此后便也不能在我跟前说他,还了我的清净来。”
宝钗自无不可:“我听三丫头说你晌午才出了府,怎么晚间就来了我这儿?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作甚么不似我的性子,我什么性子?宝姐姐你说清楚。”黛玉双目睁大,不依道。
自然是惫懒的性子,宝钗暗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既来寻我,不妨说说这事端,别的不敢说,我虚长你几岁,出出主意还是使得。”
黛玉反倒有些扭捏,斟酌道:“琴妹妹近日可有寻宝姐姐说话?”
“这就奇怪了,你既寻琴儿,却到我这里来。”宝钗心中思量,估摸着黛玉的用意。
黛玉见她装傻,索性说了明白:“不怕你笑话,我听闻琴妹妹定了人家?”
宝钗点头:“翰林梅家。”
“众姊妹中,这回大约属她与我同思同扰。”黛玉轻笑了一声,看着宝钗:“只琴妹妹自幼走南闯北,奇人异事多见,是个大方的。我与她说,只怕未必能解,反倒落了矫情。”
“哦~,原是这般。”宝钗揶揄道,“这便解释的通了,可是今日你那大姑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好啊,我与你交心,你还来笑我。”黛玉转过去身子,不满道。
见她羞恼,宝钗笑道:“好妹妹,你总得与我说个明白,这没头没尾的,叫我怎么断?”
于是黛玉将明睐说的挑拣着说了,叹道:“我父母亲去的早,又无兄弟姐妹,竟没人教导我这个,旁人碍于身份亲疏,思来想去,只好来烦扰你。”
宝钗垂眸,敛下神色:“那人与你两家是世交,又有幼时情分,门当户对,妹妹担忧什么?”
黛玉摇摇头,“外祖母并未与我说什么,总觉有些不真实感。”不知道外祖母如何想的,今天明姐姐与她说了明白,她才惊觉自己心底的忧虑。
黛玉淡淡道:“老太太,太太,凤姐姐待我都是极好的,便是底下的婆子丫头们多闲言碎语,这些年竟也都看淡了。仔细说来,贾府这段年岁,竟长过扬州。”黛玉犹豫了下:“我大约是不想走的。”
黛玉也想不通自个儿心底忽生的焦虑,明明是早就说好的事,今被明姐姐提起,竟觉烦躁。
“平日里这般聪明的一个人儿,竟说出这般话来。”宝钗有些意外,遂笑道:“我可不信当年你进京是自个儿哭闹着非要来的,不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来么?今时比当日,不过是你觉得这里是你亲外祖家,而那里你是未有亲人的。”
宝钗一语点破,看着仍陷入迷惘的黛玉,点了点:“傻丫头,你常说自个儿客居于此,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口舌,可若归了那家。便是主人,礼法道义,谁能说个一二来?”
黛玉被她说的满面通红,羞道:“你个狡猾的,谁与你说这个了!我拿你当个正经人,才把心里事儿给你说,你反来笑我。”
嘴上埋怨,黛玉心里却松快了,不过是当局者迷,女子都是要经这一遭的,自个儿与二姐姐,琴妹妹并无二样。再者,自己幼时便独自上京,如今长了年岁,自不会更差。
见她想开,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也是真心,你这等心事儿与我说,可见是拿我做亲姊妹,我自不能叫你闷在心里多增烦扰,你放心便是,日后有个不解的,只管告诉我,我能帮的,自然不会吝惜几句话。”
“我平日里也无事,恍然不觉冬夏轮转,今去见了明姐姐,尚觉将来事竟已近了,恍然生出些不真切感。”黛玉笑道:“宝姐姐多情至此,倒叫我羞愧了。”
薛姨妈今日正为薛蟠相看媳妇儿,宝钗少不得帮着看,倒是愈发明白了这两家结亲的种种思量考虑。想想自己尚不知未来何处,不由暗叹了口气,园子里的女孩子们,怕是当属眼前这位好姻缘,福运这种东西,真叫人羡慕不来。
“你觉得不真切,难道我就真切了?一个两个的都来与我说这个。”宝钗见黛玉坦然言笑,半真半假道:“今日说开了,便不怕你笑话,你们几个尚小我几岁,我却还没个将来,别当我不知道,底下婆子们笑我老姑娘呢。”
“这如何怨得了别人,你这个人平日里瞧着矜持淡泊,实在挑着呢。”黛玉见她自嘲,不由笑道,“金玉良缘的事儿我可是听说了,这般看来,宝姐姐可与我们不一样,不过是这屋进那屋罢了。”
这话说的,宝钗直接起身捏她脸:“方才还笑我狭促,论口舌,谁抵得上你这个牙尖嘴利的?”
黛玉忙起身躲,“好姐姐你别恼,只说有没有罢。这般反应,可是叫我说中了?”
宝钗坐下,勾了勾唇角:“说什么金玉良缘,都是丫头们胡乱传的,妹妹也信了?再者说,金和玉乃是两个不相干的物件儿,哪有双金麒麟来的吉祥呢?”
……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京杭运河一日千里,急速行驶的船只破开一阵阵风浪,氤氲出厚重的水汽。此时茫茫江面上一艘形制简朴的大船平稳迅疾而来,隐约可见有人立在甲板之上,行船带来的疾风翻飞衣袖,立着的人却纹丝不动,眉目平静的眺望远处。
不同于往年,明煦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经过了几个来回,他已然能平静面对时常摇晃起伏的旅行,不再如幼时那般要人时时看顾。
“大爷,回来吧,风疾天湿,仔细染了风寒。”长春从后头冒出头来,逆着风冲自家主子喊,完了嘀咕着在船上若是着了凉,那可就麻烦多了。
“还有几时到盛京?”明煦转过头淡声道,清隽的脸上沾染着水珠。
长春忙把手上的帕子递上,笑道:“方才去问了刘老头,说今日天好,约莫要提早些,巳时便能靠岸。”
明煦点点头,缓步进入了房间。二月里接到父亲召回的信,并不着急归来,散漫的拾缀着,加之路远,回到家竟逢到了午月。
明府这边宋氏一早就计算着长子回家的日子,又怕路上提早或延后,提前了几日使人等在渡口,务必要接到大爷。恰逢这日休沐,明熙便请示了母亲前来,宋氏见他不似作假,便允了他去。
明熙用了早饭过来,才立住脚与管事儿说话,就有小厮来报,明家的船来了。
少年一怔便笑了开来,他容色可堪端丽,眉目一动,便教人想到月下清风,山巅白雪。今日明明多云日,小厮却无端觉得晃眼,摇摇头回过神儿来,心下不免嘀咕:不管见了这位二爷几回,还是觉得不像是个庶子,这身气度当真难得。
“既然兄长已到,快带我去见。”明熙不知底下人作何想,拂了拂衣衫朝前走去。
船靠了岸,明煦率先走下船,留长安长春带着人搬东西。才一落地就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去,正好对上少年含笑的眉眼,心间一动,便走上前去。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已经长成,仍是风神秀雅的模样,却叫人觉得大不像了,比起两年前的外露的少年气,如今更接近青年的明煦一身风华内敛,端方温润,反透出几分疏离淡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