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夜
震惊过后,明语并未有多少欣喜。她不认为仅凭自己几句话姓季的就会完全转变,他之所以态度改变或许只是因为本性多疑。
她倒是没有指望他全然相信她说的话,可哪怕是在心里埋下小小怀疑的种子,她相信迟早有一天那颗种子会发芽会长大。
燕执诧异过后,低声问她:“姑娘,眼下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多谢燕总管,我暂时并无什么需要的。”
她想要钱想要自由,姓季的会给她吗?
燕执看着她打着补丁的淄衣,欲言又止。侯爷的吩咐只是针对姑娘而言,并不是让他替姑娘置办什么。姑娘都说没有需要的,他自不会多嘴。
他有些看不懂这位山庵里长大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没有需要的呢?人生在世,衣食住行,衣排在最前面。明明身上的衣服单薄难御寒,她为什么没有开口?或许出家人不在意身外之物,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相貌。
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后,明语已经肯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自己的那番话必是起了作用,所以姓季的接连几天都没有再发疯。
当然,也没有给她好脸色。
只要不为难她,给她一个容身之处有吃有喝的,她这个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其它的眼下也无法强求,毕竟她说的话全是自己的猜测,确实没有真凭实据。
微草跟着她打了几天下手,与她越发的熟稔起来。从微草的口中,她倒是打听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她原以为君涴涴沉默了几天,定然会有所行动。不想君涴涴没有来,来的是君涴涴的女儿楚晴柔。
楚晴柔长相更似楚夜舟多一些,眉眼间自有世家小姐与生俱来的傲气。女儿肖母,耳濡目染之下行为举止和母亲君涴涴极像。
“你就是表姐吧?果然和娘说的一样长得真好看。”
她一笑,两颊还有酒窝。
开朗明快的女子,总会令人心生好感。然而她是君涴涴的女儿,明语不敢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表妹来看待。她在原主面前扮演着知心妹妹的角色,若不是她有意无意的怂恿,原主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明语恰当好处露出疑惑的眼神,兰桂便嘴快地表明了楚晴柔的身份,那一脸的与有荣焉,不知道的还以为楚晴柔才是她的主子。
“原来是二姨家的女儿。”
“表姐可以唤我晴儿,表姐叫什么名字?”
那日君涴涴来看明语,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压根就视明语为死人,连名字都没有过问。真是心疼外甥女的姨母,再是疏忽也不可能忘记问名字。
“我叫明语。”
“明姐姐。”楚晴柔一笑,酒窝更深。“我听母亲说自己还有一个表姐,欢喜得睡不着觉,恨不得立马就能见到表姐。母亲说表姐会住到国公府,可是我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表姐,实在忍不住过来看看。今日见到表姐,我心中十分欢喜,不如表姐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回去,母亲早就命人收拾好了屋子,就等着表姐过去住。”
这样热情的表妹,如果不知其秉性,还真难以让人拒绝。
明语露出迟疑的神色,羞赧地低下头去,“我听说国公府规矩大,二姨上头还有婆母公爹。府中除了你们一房,还住着好几房人。我若是住进去,怕是别人会说二姨擅作主张。背地里说二姨的坏话,还是留在侯府的好。”
楚晴柔微微笑着,似乎知道她会这样回答。
“表姐不用担心,国公府虽说有好几房人,但我母亲是长媳。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常有亲戚过来小住的事。表姐孤身一人,他们不会说什么的。再说我母亲做事一向公允,你以后的份例花销,自是走母亲的私账,旁人更是不会多言一句。”
“是啊,姑娘,大少夫人事事替你想得周全,你若是还要推辞岂不是寒了她的心。”兰桂帮衬着,恨不得当下就把人推出去。
明语听了,脸上的纠结更甚。
君涴涴啊君涴涴,为了算计她还真是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什么走私账什么疼爱外甥女,这些都是以后她出事后能拿出来说嘴的事。
“如此,我就更不能去了。”
楚晴柔递给兰桂一个凌厉的眼神,兰桂脸色难看起来。
明语压根不看她们的眉眼官司,国公府她会去,那是原主殒命的地方,在哪里死去便在哪里重生。她一定会去。但怎么去以什么名义去,她不会由着君涴涴说了算。
“明姐姐,你就答应我嘛。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盼望自己有个姐姐,在家里我只有堂妹没有姐姐。母亲告诉我有一个姐姐时,我欢喜极了。以后我去别府做客时姐姐也能陪我前去,我出门逛街时可以和姐姐一起,你说好不好?”
不好。
带她去别府做客,让京中的人再次议论起君湘湘。当她被各种各样的眼神打量时,那种自卑羞愧差点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毁掉一个人,先从意志开始。
君涴涴要的不仅仅是她的命,还有她的尊严和名声。
“我不喜欢热闹,我还是不去了。”
楚晴柔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拉着她的手撒起娇来,“明姐姐,好姐姐,你就答应我吧,跟和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我…”
明语适时低下头去,谁都能看出她的犹豫不决。
楚晴柔微眯着眼,暗道就这么一个蠢货哪里像是个聪明的。母亲会不会搞错了,还有兰桂这个死丫头说得玄乎,害她白白担心。
“明姐姐,你看你穿成这样…我看得很是心疼。欻舅舅一个男人,怕是顾不上这些事情。你要是去了国公府,我母亲定会让人给你做很多衣裙。你生得这么好看,穿上那些漂亮的衣裙肯定更好看。”
年轻的姑娘,哪有不爱美的。楚晴柔自以为自己了解同龄人的心思,见明语面颊微红,又道:你是不是怕欻舅舅不同意?你放心,他最疼我了,我们一起去找他,他一定会同意的。”
说完,也不管明语是什么态度,拉着人就往外面走。明语挣扎了一下,便由着对方。她也想看看,起了疑心的季元欻会用什么态度对君涴涴的女儿。
楚晴柔拉着她到主院时,季元欻恰好要出门。藏青色的大氅,高瘦修长的身材。墨发用玉冠高束,高鼻星目剑眉入鬓。
兰桂身体一软,眼含柔情面泛桃色。
明语清楚地看到楚晴柔看了兰桂一眼,那眼神饱含厌恶和恼怒。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恢复成娇甜的模样,笑意嫣嫣。
“欻舅舅。”
季元欻望过来,那冰冷的眼神越过楚晴柔,看向明语。
“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明姐姐的,明姐姐想去国公府住,又怕欻舅舅不同意。她不敢和您说,我便带着她过来了。”
明语一哂,果然是君涴涴的女儿。这锅推得真好,全甩在她的身上。这下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季元欻看来,都是她要去国公府。
季元欻眸色幽深,“你想住到国公府?”
她连忙摇头,“没…我没有…”
“明姐姐,你别怕,想什么就直接说,欻舅舅不会怪你的。”
“我没有想去国公府,是那天二姨来看我的时候和我提起过想接我去国公府住,后来又告诉我说她有顾忌不好把我接过去,我想着她定然是为难的。我也没想过来找侯爷,是晴妹妹拉着我过来,非要我来问问侯爷。”
都是你们母女自说自话,她可什么都没有说。想甩锅给她,也要看她愿不愿意。她便是什么都不做,也不能让这对母女得了好名声。
楚晴柔一听她这话,惊讶地睁大了眼,“咦,不是你让人带话去国公府,让我母亲接你过去吗?”
兰桂见表现的机会到了,立马接话,“姑娘不是让我带的话吗?姑娘难道忘记了?”
说完,委屈不已。
明语满脸茫然,“是啊,是二姨说要是我想去国公府,就让你去递话。我原本不想离开侯府的,是你和二姨说什么我和侯爷孤男寡女同居一府,别人会说我们的闲话,还说我母亲名声不好,我要是不离开也会名声败坏,落到和我母亲一样的下场。”
甩锅谁不会,她又不是哑巴。
楚晴柔暗道要糟,果然就见季元欻变了脸色。一个成天冷着脸的男人变脸是什么样子,就好比阴沉沉的天突然下起了冰雹。
“住在侯府会坏名声?”
他愠怒的样子极为骇人,楚晴柔还从未看过他脸上出现这种吓人的表情。在她的印象中,欻舅舅虽然对外人不假辞色,但对她母亲和他们姐弟三人倒是极为和气。
“不…不是这样的,明姐姐肯定听错了。我母亲的话不是这样的,她是怕明姐姐在山里长大不知世间礼法,要是做出什么事来连累欻舅舅的名声。”
“我都不出门…会做出什么事来连累侯爷的名声?”
明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季元欻看了她一眼。十几岁的姑娘,五官还未完全长开。纵使他憎恶君湘湘,也不得不承认肖似其母的少女生得极美。
那美像寒壁上含苞的花蕾,傲雪盈立冰清玉洁。
只是他和君湘湘的女儿…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的眉宇间现出戾气,目光似冷箭般直直射向明语。明语装出惧怕的样子,垂着头不与他对视。这个死男人,心里果然只有君涴涴一人,就连和别的女人传闲话都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看来他或许怀疑外祖父的死是受他连累,却根本不会怀疑君涴涴是那个暗中促成一切的人。
楚晴柔瞠目结舌,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这个山里长大的蠢东西,怎么能问她这样的话。难道非要她亲口说出那些污秽之事吗?
她又羞又急,绞着帕子。她身后的两个丫头也不敢多话,一个使劲朝兰桂使眼色。那日大少夫人来侯府,兰桂也在的。
兰桂清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柔又脆,“侯爷,真是姑娘听岔了。大少夫人的原话并不说姑娘呆在侯府会坏名声,而是怕有心人揪着这事故意败坏侯爷的名声。”
“当年我外祖父收留侯爷,这事众人皆知。如今我孤苦无依,侯爷为还我外祖父的恩情收留我,如此知恩图报的义举,谁会说闲话?我自小长在山中,虽不知俗世的繁文缛节,却也知道忠义孝悌是人之根本。若有人行善报恩都会坏名声,那还有何事是不会坏名声的?”
季元欻冰冷的目光稍霁,未看楚晴柔一眼,淡淡地道:“我报君侯爷收留之恩,若是有人敢以此为借诋毁我的名声,金銮殿上圣人跟前,我倒要与他好好对质一番。”
楚晴柔自知今日出师不利,要是再掰扯下去她得不到半点好处,相反还会惹恼欻舅舅。当下后怕地拍拍胸口,“欻舅舅说得没错,要是以后有人胆敢传侯府的坏话,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她说的是传侯府的坏话,而不是明语的。
这样的文字把戏,明语赖得拆穿。她意外的是季元欻的话,他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认了外祖母对他的恩情?
她看着他,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大步流星,一晃神间便出了院子。
主人都不在,其他人哪里还敢多留。楚晴柔铩羽而归,脸上笑容不减,依旧和明语姐姐长姐姐短的,亲亲热热的说了近半个时辰的话才离开,期间半点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满。
如此城府,与其母相比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越是这样,就越让明语提高警惕。
当楚晴柔回去把侯府发生的事情说完后,君涴涴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连手里的茶水洒出来都不知道。
“你欻舅舅真是这样说的?”
“千真万确,女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维护那个野种。”
如果说他真是要报恩,为什么那个野种穿得像个乞丐似的。可如果说他是想折磨羞辱对方,为什么又要说出那样的话。
楚晴柔想不明白,君涴涴却是看出一些苗头。莫不是那个贱种知道什么,在燕回面前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不…谁也不会知道当年的事,毕竟没有人会知道她是多活一世的人。
“娘,那野种不能留。我一看她那狐媚的长相,就知道她不会是个安分的。万一她起了什么歪心思,对欻舅舅下手,那可怎么办?”
君涴涴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她压根就不可能让君湘湘的女儿出头,别说是出头,就是过平淡普通的日子她都不会允许。那样的野种,就该跟君湘湘一样身败名裂永世不能翻身。
“别怕,娘不会让她害你欻舅舅的。”
她怕夜长梦多,次日一早就去了侯府。妆容描得再精致,也掩不住她眼下的青色和眼底的阴霾。
昨夜她清楚听见夫君说梦话,嘴里喊着君湘湘的名字。君湘湘这个名字,是她心里最深的忌讳,哪怕对方死了多年她依然不曾释怀过。
她一夜睁眼到天明,万般失望千般妒恨像一团似的烧在她的心里。这么多年了,两人成亲十几载,育有一女两子,为什么他还忘不了君湘湘?
既然他对君湘湘还有念想,她便要亲手将最后的情丝斩断。
见到季元欻,说是为楚晴柔昨天的事情道歉,又解释了明语对她的误会因何而来。末了,幽幽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自小没有爹娘,定是吃过不少苦。你一个大男人养着她终归不是什么正理,我便想着把人接到国公府。一来有我这个二姨照顾也能教她一些为人处事的东西,二来她和晴柔还能做个伴,以后姐妹俩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季元欻似乎在考虑,冰冷无情的目光微敛着,让人窥不见他真正的想法。君涴涴心下一沉,看他这表情是真想报恩,还是对那贱种上了心?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允许发生。
“燕回,有些话我原本也不想讲。可她是个姑娘家,迟早要嫁人生子,你一个男子如何能替她相看?她养在国公府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你要是心里真过意不去,等她嫁人时你备一份嫁妆,也便全了这份恩情。”
如此安排,说起来确实不错。
君涴涴见他不语,低头抿了一口茶,“有些话女子和女子说起来更方便,不如我与她再谈谈。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明语毫不意外再次见到她,她慈爱地拉着自己的手不放。用那双温柔的眼神打量着,神情之中带着怜惜和包容。
“孩子,你长得真像你娘。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在闺中时与你娘相处的情景。她命不好…这些年我一想起她心里就难过。如今见到你,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咱们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比男人要难多了。二姨真是怕了,怕你和你娘一样…”她哽咽起来,擦拭着眼泪,“好孩子,你听二姨的话,跟二姨去国公府。二姨想亲自教你一些东西,然后替你寻个如意郎君,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二姨,我不想嫁人。”
“傻孩子…你怎么能不嫁人呢?”
用嫁人来诱惑自己,看来是非要把自己弄到国公府。先前明语确实想借着这个女人离开侯府,即便知道这根救命稻草是一根毒藤也要迎难而上。但是现在事情有了一线转机,姓季的态度好转,她并不是非离开侯府不可。
“二姨,我再好好想想。”
“二姨不会害你,你…得抓紧想,莫要真等传出什么闲话来…那样就太迟了。”
“我知道的,二姨。”
君涴涴有些气恼,也知道今天是没有办法把人带走的。临走之前对兰桂使了好几个眼色,兰桂微不可见地点头。
是夜,明语从厨房回来。
远远便看到黑暗中一道修长的身影,那身影高瘦孤寂与黑暗融为一体。在这寒气深重的夜里,显得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寂寥。
想想他的结局,似乎从他的身影中能看出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许是黑夜给了她胆量,她的目光毫不避讳,丝毫不掩自己眼里的同情和可怜。然而她忘记了对方是季元欻,一个战场上踏着尸体活下来的男人。
“你在同情我?”
冰冷讥诮的话,让她浑身一个寒战。
“没…侯爷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哪里需要别人同情。我只是在可怜我自己,没爹没娘连个家都没有。”
他冷哼一声,“巧舌如簧,出家人都似你这般多舌善辩吗?”
“出家人也是人,难道就不配有人的情绪吗?我们受了委屈也会难受,被人冤枉也会伤心。我们也会生病,我们也会死。我们也是爹娘生养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侯爷难道以为我们出了家,连话都不能说了吗?”
他说一句,这女人有十句等着他。
“你的话还少吗?”
明语不说话了,这人等在这里分明就是想和自己说话。她说了,他又嫌自己话多。怕是他自己心里怀疑太多,找不到人说。
“怎么又不吭气了?”
你大爷的,一会儿嫌她话多,一会儿又嫌她不说话。这死变态堵在路上不让她过去,到底是要闹哪样。
“是侯爷嫌我话多。”
“我嫌你话多,你就不说了吗?”
明语忍不住白眼,这死男人是来找她不痛快的吗?难不成他今天看到心上人,又想起自己不能人道的事,所以憋着火没地方撒,跑到她这里来充大爷来了?
可去他的吧。
季元欻夜视极好,她翻白眼的动作瞧得是一清二楚。眉头拧得打成一个结,这女子真是山庵里长大的?不淑不娴不静不雅,压根不是个善茬。
“你不想去国公府?为什么?”
她一愣,差点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陌生的地方。”
黑夜中,一声极冷的轻嗤从他鼻子哼出,那夜枭一样的眸子睨着她。她说的这句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你以为我会信?”
“侯爷若是不信,何必要问我?”
她说得没错,他不相信她说的话,可是他为什么会动摇?多年来认定的事实,埋植在心中的仇恨,突然有一天被人击得粉碎。
他怀疑,他茫然,他措手不及。而这个始作俑者居然一脸的理直气壮,毫无半点负担张口就来。她凭什么?
没有人能左右他,没有人能影响他,任何人都不能!
“你以为我信了你的话?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