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酒话
那尾音拉得老长, 隐隐带着一丝哭腔, 柔情似水的眼神像是不敢看季明欻一样欲语还羞, 含羞带怯的表情分明是个情窦已开的女子。
明语听得毫毛立起, 一阵严寒。
季元欻微皱着眉,居然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恰好见她搓了一下手臂,脸色顿时又黑又沉。
楚晴柔已走到近前,这么冷的天, 亏得她为了一身俏连斗篷都不加一件。粉色的衣裙看上去也不厚实, 腰束得细细, 颇有弱柳迎风之感。
然而风是冷风, 瞧着都叫人替她冷。
“欻舅舅和大姐姐, 你们这是…”
话不问完,凭留一些断句让人遐想。
明语心想,这个楚晴柔当真是君涴涴的女儿, 惯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误导别人。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以为她和季元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
“我陪武安侯去探望祖父,二妹妹不在大伯娘跟前侍疾,怎么跑出来了?还穿得如此单薄, 下人们是怎么侍候的?要是二妹妹也病了, 大伯娘跟前岂不是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楚晴柔俏脸一白, 似是被她说得委屈不已。那怯怯的言言眼神看向季元欻,无助又可怜,隐隐带着泪光。
“欻舅舅,我母亲病了…一直不见好, 父亲几日没有归家。我心里着急,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楚夜行一回来,最受打击的就是楚夜舟。加上他不愿相信自己娶的妻子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便逃避眼前的现实,与一些友人结伴出京散心了。
如此不负责任的男人,明语嗤之以鼻。
楚夜舟一生顺风顺水,众人捧着时光鲜亮丽矜贵得很。一旦被打回原形,不想连普通男子都不如,竟是如此没有担当。
“大伯也真是的,明知大伯娘生着病,他居然还有心情出京散心。”
明明是替自己抱不平的话,楚晴柔却是听出一耳朵的刺,刺得她心都在滴血。她不知道怎么了,娘生病后父亲像变了个人,连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娘也像变了一个人。
她隐约觉得有些害怕,虽然娘还是和以前一样安慰她,说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如她所愿。但她却不敢和以前一样全信,毕竟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都怪这个野种,要是这个野种不出现,就没有后来的事情。
“大姐姐,你别怪我爹,他可不是出京散心,而是去替祖父寻医去了。”
明语心下呵呵,求个屁的医。楚夜舟当惯了公子哥儿,压根就没想过老渣男会病得那么重,更没想过老渣男病得快死了。他只看得到自己的委屈,又被君涴涴那天露出来的模样吓到了,这才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这样的男人,上辈子之所以能当上国公,一辈子风风光光,多半是君湘湘的功劳。
楚晴柔以为,自己都说得这么可怜了,季元欻一定会去看母亲。他这些年来一直对他们照顾有加,来往如同亲人,不可能说变就变。
然而她大错特错。
季元欻闻言脸色不变,声音极冷,“既然病了,延请大夫便是。”
她可怜的表情现出一丝不可置信,眼泪像珠子一样滑落下来。贝齿紧咬着唇,像是受到极大的委屈。心里没有怨恨季元欻,反倒是把所有的账都算到明语的头上。在她看来,定是明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季元欻和她们二房离心。
所有的不顺,都是这个野种带来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季元欻人高腿长已经走远了。她咬着唇,狠狠瞪了明语一眼。明语恰好看过来,轻扯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这表情如同火上烧油,一下子就将她所有的怒火激发。
“你别得意!”
“二妹妹说什么?我得意什么?”
季元欻回过头来,楚晴柔立马低着头,装出可怜受欺的模样。明语无辜地眨了一下眼,清澈的眼神茫然不已。
“二妹妹真是奇怪,说话说一半。”
楚晴柔暗恨,挤出一抹笑,“我没说什么,就是让大姐姐好好送送欻舅舅。”
“这个不用二妹妹提醒,武安侯来者是客,阖府上下也不敢怠慢。”
明语意味深长一笑,然后跟上季元欻。
季元欻身形修长挺拔,长相冷峻极是赏心悦目。她不由感慨这男人皮囊生得不错。也不知以后会是哪个满含期望的女人嫁给他,在得知他的真实情况后会不会失望到捶胸顿足。
脑海中浮现出诡异的画面,姓季的缩在床尾可怜兮兮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他新娶的夫人撑着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骂他无能,骂他中看不中用。
“你笑什么?”
她抬头,眨眨眼,原来她竟然不自觉笑出了声。
“我没有笑啊,我在伤心。祖父病成那个样子,看上去不太好…我身为他的孙女,什么都做不了,我心里好难过…好想哭…”
季元欻明知她在撒谎,他分明听到了她的笑声,很轻却很清楚。然而他在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证据,她大眼蒙雾,真像是要哭的样子。
这个女人,还真是越发的心眼多,嘴皮子功夫更见涨,鬼话张嘴就来。
他根本不相信她之前和楚国公单独说话是关心对方的病情,她一出来楚国公就发作了自己的心腹,可见她定是说了什么无关病情的话。
“生死有命,你不必太过伤心。”
她伤心个屁,老渣男的死活与她有什么关系。
“侯爷说得对。”
两人又默默前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的速度放慢了许多。这条路突然变得长起来,时间也变慢了。
磨叽个什么鬼,还不快走!
她心下嘀咕着,恨不得把这尊神赶紧送走。
然而事情偏不如她所愿,他们回到天一阁后,卢氏为表对他的感谢,真心实意地留他下来用饭,他略作推辞便同意了。
她有些傻眼,楚夜行脸色也不太好,不知是失血的原因还是别的原因。
饭菜摆在前院,厨房现在是明语和华氏在负责,是以华氏也被留下来一块作陪。一般人家私下宴请宾客,并不会过多讲究礼数。
加上季元欻算得上是恩人,更没有太多忌讳。
楚夜行有伤在身不能饮酒,卢氏派人叫了楚夜乔过来相陪。席上男女分开,一边是楚夜行楚夜乔兄弟俩和季元欻,另一边是卢氏华氏和明语。
菜色都极尽清淡,中间摆着明语让厨房做的杂菌汤。这样的天气,一碗汤下去,真是暖胃又舒服。别人不知道季元欻的身体,她却是知道的。果真见他的筷子没往菜碟子里伸几下,倒是喝了一碗汤。
楚夜行以茶代酒,一杯感谢,一杯叙旧,再一杯是结交。酒过三旬后,他又端起茶来敬季元欻。
“我与侯爷一见如故,两家渊源又是如此之深。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结成异姓兄弟,不知侯爷愿不愿意?”
此言一出,席间静了下来。
明语看看她爹,又看看季元欻。
他们要是结成兄弟,她以后是不是要叫姓季的叔叔。想想有些别扭,但如果攀上这层关系后,姓季的以后会帮衬一下她爹,那也是很划算的。
她既纠结又有些期待,手按在杯子上,只待季元欻一同意,她就起身敬这位新叔叔。她希望对方成了她的长辈之后,便是日后不帮他们,也不至于会和别人联手害他们。
楚元欻眼角余光看到她一脸兴奋,顿时有些不好。这个女人,难道真想认他做叔叔?一想到她用软糯的声音叫自己叔叔,他心下一塞。
楚夜乔和华氏都是乐见其成,能和武安侯扯上亲,于公于私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卢氏有些头疼,官哥怎么会想到这一出,要是武安侯成了明姐儿的长辈,那可不行。这样家世长相都出众的儿郎,她还想留给她的明姐儿。
“侯爷是我们国公府的恩人,无论何时都是我们国公府的座上宾,我看认亲就不必了。来,老身敬侯爷一杯,感谢侯爷今日之恩。”
季元欻长松一口气,嘴里说着不敢当,站起来回卢氏的礼。
明语惊讶地看向自己的祖母,祖母为什么不同意,难道也知道姓季的和大房关系匪浅,他们就算强行认清也是做无用功。
祖母这样做定是有道理的,她想了想,也觉得认亲没多大用处,指不定姓季的压根不愿意。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万一他心里生了怨反倒不美。
果然,就听季元欻就着祖母的话下坡。
“老夫人说得是,两家早有渊源,认不认亲都没所谓。君侯爷对我有大恩,我报恩尚且来不及,哪敢托大。”
楚夜行难掩失望,却知母亲自有母亲的道理。
这个小插曲过后,宾主尽欢。
散席后,明语扶着卢氏回幽篁院。
卢氏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明姐儿,你觉得武安侯这人如何?”
明语心道,祖母定是看出姓季的有什么不妥,所以才会有此一问。她仔细斟酌一下,还是没有告诉祖母他们之前的事情。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姓季的现在对她还算客气,她不想让祖母担心,增添烦恼。
“孙女也说不好,不过此前他和大房走得近,交情非同一般。就算我们诚心拉拢,只怕他不但不情愿,反而心生厌恶。与人相交,如果太显刻意反倒失了真心,不如顺其自然。”
卢氏叹了一口气,和安嬷嬷交换一个眼色。
等到主仆二人独处时,卢氏这才重提此事,一脸的无奈,“明姐儿自小养得单纯,在别的事情上尚且还好,唯独这男女一事,竟然半点不开窍。”
安嬷嬷笑道:“咱们姑娘心思简单,怕是没往那处想。不过奴婢瞧着,武安侯对咱们姑娘倒是有些不一样。听说他一向独来独往,不太与人打深交,可对于咱们姑娘的事,倒是上心的紧。”
卢氏点头,“虽说男女要讲大妨,但如今这世道也没那么严苛。多少未婚男女婚前早有来往,成亲后确实比一般的夫妻感情更是浓厚。武安侯这人,年纪是比明姐儿大了一些,却一向洁身自好,府里连个通房都没有。加上忠勇侯曾有恩于他,若是明姐儿嫁过去,必不会受委屈。”
安嬷嬷赞同这话,她们大姑娘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女,无论身份长相都配得上武安侯。像武安侯这样的男子,也是京城独一份。旁的不说,只一点,大姑娘嫁过去后,上头没有婆婆,直接就能当家作主。
可惜,大姑娘开窍晚,到现在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心性。
卢氏像是想到什么,重重叹了一口气。
明姐儿的身世,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光彩的。纵然官哥认祖归宗,湘姐儿也记为他的嫡妻,可那桩旧事人尽皆知。忌讳一些的世家必看不上明姐儿,日后若有龃龉时定会拿这事说嘴。
武安侯到底是知根知底的,又是他亲自找回的明姐儿,又有君侯爷的恩情在,实在是最上乘的人选。
明语万万想不到祖母对季元欻有好感,居然是想把自己嫁给他。她还一心念着老渣男的事,等着那边有人来报信。
她就不信,在老渣男的心中他自己的性命居然还比不过一个女人。
近亥时时,那边来的报信了。说是楚国公起了身,穿戴好后去了冷香院。她立马来了兴致,坐正身体让人再去打探。
且说楚国公进了冷氏的屋子,屋子布置依旧,如他记忆中的一般温馨舒适。窗边的古筝盖着轻纱,多宝阁上的瓷瓶玉器还有用珍珠窜成的珠帘,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未曾改变。
便是那一身素净端坐桌前的女子,也熟悉得一如从前。
冷氏知道他一定会来,却没想到他硬是忍到今晚才过来。这些日子以来,她想了许多,悔恨占据了她的心。
她只恨自己不够心狠,只恨自己不够绝情。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相互看着彼此。
“国公爷,您终于来看妾了。”
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前一样。但楚国公知道,温柔之下都是淬毒的针,那毒针是能要人命的。
“为什么?”
时至今日,他只想知道她为何要那么做?
是他给的宠爱不够多吗?是他给的体面不够多吗?为什么他能不顾他们之间的情意,这些年来一直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
冷氏面色不动,依旧楚楚。
“国公爷问的是什么,妾不明白?”
“好一个不明白,贱人!”
他一个巴掌过去,使劲全身的力气。冷氏没有料到,一下子被打得从凳子上跌落,摔在地上。她捂着脸,眼神里不再有温柔,而是毫不掩饰的怨恨。
呵…
果然男人靠不住,她真是太傻了。
“国公爷问我为什么?呵…你明明都知道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她此时的模样是那么的陌生,楚国公像是不认识她一般。那个眼里永远都是含情脉脉视他为天的女人去哪里了?眼前的这个妇人又是谁?
他身形一晃,手撑着桌子。
深陷的眼窝认真地看着地上的女子,像是要把她看个清楚。他记得那个孙女的话,说希望他活久一些,好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
所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倾心仰慕,也没有什么视他为天。有的只有算计,从她进国公府的门就开始算计。
他的嫡子,他的嫡女,还有他的嫡妻,都是她算计的对象。这些年来,他的眼睛到底被什么给蒙住了,居然连如此浅显的算计都看不透。
临到此时,他才算是恍然大悟。
冷氏楚楚可怜的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她竟然还有心情理了一下发髻。她知道这个男人一旦知道真相,是绝不可能再留她的。
她谋划多年,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卢氏。说不甘,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狠下心肠,后悔自己恋着男人的那点情意。
“国公爷今晚前来,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楚国公重重咳嗽两声,一手捂在胸口。
她这是认了。
莫名的,他竟然没有愤怒。从一开始的怀疑到现在的肯定,他心中挣扎纠结无人能知。他以为他会恨不得杀了她,但是他没有。
这些年来,他对她是有情的。
若不是有情,他怎么会任由嫡妻避到佛堂。若不是有情,他怎么会不愿去想嫡子为何丢失,嫡女为何出事。
正是因为对她有情,所以他愿意当一个瞎子,不愿去看清事情的真相。
“不…咳…”
冷氏的脸上的嘲弄隐去,他是什么意思?他居然不杀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他看着她,这个女人他宠了一辈子。在他的心中,她是温柔可人的,是小心翼翼的,是处处以他为重的。人非草木,怎能无情?便养着一只猫狗,养在身边一辈子也养出感情来了。
“我活着一天,你就活一天。等我死了,你就自行了断吧。”
说完这句话,他身体一个佝偻,重重咳嗽起来。然后他撑着一口气,缓慢出了房间,门外的新长随一把扶着他,咳嗽声渐渐远去。
房间内,冷氏身体一瘫,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哭了很久,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那一声声呜咽像是悔恨又像是悲伤,谁也知道她此时是什么心情。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个男人对她实在是有情的。
她在地上坐了一夜,直到心腹婆子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天没亮国公爷便让人套了马车,穿着国公制袍,应是进宫去了。
“呵…”
脸上的泪痕已经斑驳,加上一夜未睡她的脸色憔悴吓人。这一笑更是恐怖,那心腹婆子都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她。
她牙齿磨得咯咯响,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枉她难过一夜,枉她流了那些眼泪,他居然转头就进宫了。这个时候他进宫做什么,除了面圣请立世子,不会有别的事情。
世子啊。
应该是她的大哥儿的。
便是立了又怎么样,自古以来没有承爵的世子多了去,不多这一个。他既然没要她的命,就别怪她无情。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然是足够了。
她阴森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那笑容吓人得紧,像蛇吐信子般令人毛骨悚然。只把那心腹婆子吓得腿脚发软,生怕她像蛇一般窜起来咬人。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侍候我梳洗更衣。”
婆子胆战心惊地上前,像往常一样侍候她梳洗,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侍候她用早饭,早饭过来还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辰时三刻,楚国公还未回府,宫里的圣旨先到了。
她面含讥笑,冷哼一声。
动作还真快,居然真的是去请立卢氏的儿子为世子。哼,她倒要看看,这个世子之位老二能坐多久。便是她能忍下这口气,贵妃娘娘和贤王也忍不了。
成王败寇,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她自以为料准了事情,便没让人再去打听。冷香院的人不得进出,若不是她经营多年,此时怕是早已耳目闭塞,如聋子一般。
好在卢氏虽然几乎除尽她的人,却总有一些漏掉了。有那些人在,外面发生的事情她想知道都能知道。
一宿没睡,她觉得自己应该睡上一觉。
睡梦中,她似乎看到大哥儿当了国公,她成了府里的老封君。虽然没有名份,但世人和子孙都对她敬重有加。
只是那些子孙,瞧着有些脸生。还有大哥儿媳妇,也不像是君氏。她努力想让自己看个清楚,心里越急越是看不真切。
隐约听到有人说宫里有圣旨,还说什么新国公。她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翻身坐起来,缓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眼神凌厉地盯着珠帘。
珠帘外,她身边的婆子丫头正在窃窃私语。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新国公?”
那婆子听到她的声音,竟然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掀着帘子进来,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反倒是先跪下。
她心下不好,声音急切,“什么新国公?还不快说!”
“…宫里圣旨下了,说是国公爷直接让位,二爷承爵了…”
“不立世子,直接让爵…哈哈…他好狠的心…好狠哪!”
她喉咙咕咚一下,两眼翻着白,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