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撮合
她拿着画的手在抖, 她的心因为激动而颤。然而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平静, 平静到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脸在发僵。
没有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她突然想哭。
所有受害的人中, 她始终觉得君湘湘是最无辜最凄惨的那一个。堂堂侯府嫡女,就因为自己的堂妹是重生的,便被人夺去属于自己的人生。
死后还有那样的污名,活在世人的耻笑中。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觉得老天是开眼的, 冥冥之中有些事情都应该有一个公道。
锦城公主的目光依然在那幅画上, 那时候的她们年少骄傲, 便是画中的美人眉宇间都带着隐约的傲气。如果换成后来的她们, 定然画不出这样的画作。
时光荏苒, 沧海桑田。
一梦醒来,恍若隔世。
好在天不薄幸,还她一丝垂怜。
“这画送你, 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明语垂眸收好画,道了一声谢。
激动过后,她立马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祖母想让爹续娶,亲娘这边已经合离。他们两人虽是被人设计阴差阳错, 但却实实在在是她的亲生爹娘。若有亲生父母, 谁会喜欢后老子后娘。
只是亲娘年纪不小, 还是合离的皇家公主,又有不能生养的名声,祖母那里怕是不好过关。不过爹定然是愿意的,他都打算过继四叔的儿子, 又对亲娘有愧疚之心,未偿不能发展成爱情。
亲爹有意,亲娘……
身为女儿,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撮合这对苦命的男女。
两人出了阁楼,沿着抄手游廊往回走。身后跟着一大群有宫女还有一位年长的老嬷嬷,那老嬷嬷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板着脸。
趁明语欣赏风景之时,那老嬷嬷赶紧上前,对锦城公主耳语几句。
锦城公主目光一冷,“本宫与驸马已经合离,万家的事情与本宫有何干系。若是再有人敢到公主府外喧哗,赶走便是。”
老嬷嬷应声,朝后面的小太监使眼色。
明语假装一无所知,表情懵懂。
锦城公主见她对世事懵懂,有心想教导一二,叹自己道:“世间礼法,对女子总是苛刻。我与驸马成亲多年,纵然我是公主之尊,也因为没有生养而忍着他置办外室。后来我大病一场,总算是想通了许多。人生一世,若为虚名所累,苦的只有自己。你以后切莫因为顾忌别人的眼光,而委屈自己,那是最愚蠢的行为。”
明语就知道亲娘不同于一般女子,换成很多人,当年根本不会生下象征耻辱的孩子。若不是君涴涴赶尽杀绝,她根本不会死。
“公主说得极是,臣女记下了。”
锦城公主哪里放心,一想到国公府里那些糟心的事,她恨不得把自己毕生的经验都传授给这个孩子。
“你是个好孩子,你姑姑将你教的极好。只是这世间有许多人,对你笑的同时却在暗地底捅你刀子,你千万要擦亮眼睛,好好看清身边的人。便是骨肉至亲,有时候也不能全信。”
都是重生的人,她自是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何人所设计,那些人是她的亲人。他们在谋算爵位时毫不手软,害她父母双亡胞弟早夭。这都还不算,就连她的亲事,他们都要谋去。
那样的亲人,比之外人,更加可恶。
明语知她心中悲愤,更是郑重,“臣女省得,府里除了祖母和父亲,其余的人都不是臣女的亲人。”
听到这句话,锦城公主看上去像是放心了一些。同时心里隐隐觉得有些难过,若不是经历过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府里啊,魑魅魍魉太多。
明语感受到对方眼神瞬间的冰冷,必是想到了君涴涴。
“说句难听的话,便是臣女的亲祖父,那也是不能信的。这些年他宠妾灭妻,不顾祖母的体面抬举一个妾室,伤透了祖母的心。大房的大伯娘虽是臣女的二姨,可臣女却觉得她居心叵测…”
说到这里,她羞赧低头,像是说错了什么话。
锦城公主强忍着泪意,爱怜看着她,“别怕,要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好是坏你心里有数就好。你自小陪伴佛祖长大,自是生就一颗澄明之心,能看清这世间的真情伪善。你姑姑若是知道,定然很欣慰。若是以后遇到什么难事,不好和祖母讲的,你可以来找我。”
明语乖巧点头,面露迟疑。
“其实眼下就有一件事…”
“何事?”
“…原本也不是臣女该多嘴的事,臣女就是心中难过…祖母这些年过得委屈,要真让那庶出的得了势,哪里还有她的活路。好在父亲回来了,祖母和臣女总算是有了仰仗。可是父亲膝下无子,祖母说他不能无后,臣女以后也不能没有娘家兄弟倚仗,所以要给父亲续弦…”
锦城公主错愕不已,万没料到她会说起这事。这事说起来没错,一个世家国公,后宅怎么能没有主母。
爵位传承,也不能后继无人。
“你不愿意吗?”
明语点头,又摇头,“臣女知道祖母说得没错,父亲不能没有儿子,我们二房的爵位不能再落到别人的手中,臣女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自私…可是臣女心里好难受…臣女不希望有人抢走母亲的东西…”
锦城公主心头巨震,她下意识别过脸,快速用帕子按压眼角,将差点喷涌而出的眼泪给强行压回去。
“傻孩子…你母亲早就不在了,你又没有见过她,为何会有如此想法?”
“臣女虽没见过她,却知她心里是爱着臣女的。若不然…当年她为何要生下臣女?父亲说当年之事他亦是被人陷害,他对母亲一直愧疚,不会再娶。臣女相信他…可是臣女又不忍心他身边没有照顾…公主殿下,您说臣女该怎么办?”
锦城公主的心处在悲伤和震惊之中,她以为经过那桩事,世人提及她无一不是唾弃和不耻。不曾想这个孩子竟然是这么想她的,还有那个男人……
她想起在宫门口的那一瞥,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早就猜到那个男人和她一样是被人算计的,便是没有他,那些人也会选中另一个男人。
关于他的事情,她也听说了一些。对于他那个人,她说不上来恨,但却下意识的不想与之再有瓜葛。
然而他们真的能做到毫无瓜葛吗?
“他是如何跟你说的,真不愿意续娶吗?”
跟在她们身后的嬷嬷若有所思,殿下自从病一场后确实想通了不少事情,也发作了好几个身边侍候的人。原来的贴身嬷嬷被贬,自己是后提拔上来的。
楚国公无妻无妾,京中多少人盯着,难道殿下也存了此心?应该没错的,若不然为何对楚家的大姑娘如此抬举。
她这般想着,越发肯定。
只听见前面明语轻声回答着:“父亲是这么跟臣女说的,他说他此生最对不住的就是臣女的母亲。在他的心里,一直将臣女的母亲当作自己的妻子。有臣女母亲那样的妻子,他看不上世间任何一个女人,所以他不会续娶。他还说若真是无后,可从四房那里过继孩子,不会让臣女没有娘家兄弟依靠。”
这些话,有一些是父亲的原话,有一些是明语加上去的。她一心想搓合亲生爹娘,自是不遗余力在亲娘面前替亲爹刷好感。
果然,听完她的这番话,锦城公主的脸色变得十分微妙。
她猜得没错,锦城公主就是君湘湘。
只是她忘记了,有过婚姻生活十多年的是锦城公主,不是原来的侯府嫡女君湘湘。君湘湘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纵使生了一个女儿,那也是没有嫁过人的女子。
乍然重生,从一个花季少女到妇人,君湘湘心头的落差已是极大。一醒来就是十几年后,得知有一个和自己差几岁的女儿,那都是花了好些日子才接受。
而楚夜行已年近四十,比起心里年纪才不到二十岁的锦城公主,他确实有些老。君湘湘的记忆中,是那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年轻侍卫,她那时还想把他收为自己的心腹。
谁知世事难料,被那些人利用生事。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她以为那些人定然不会留他的性命。
再次为人,不想他还活着。再也不复当年的青涩模样,而一个稳重有城府的中年男子。所以君湘湘的心情十分的复杂,不知如何面对女儿的亲生父亲。
思及他这些年的过往,证明她确实没有看错人。
“他倒是个不错的人……”
“臣女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父亲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臣女,一直对母亲念念不忘。臣女觉得世间男人,如臣女父亲这般有责任心有胆当有情义的男人不多…所以臣女更不希望这么好的父亲,会属于另一个女人,他应该只属于臣女的母亲一人。”
亲娘啊,那样的好男人,你可不能拱手让给别人。
锦城公主不自在起来,那个男人…属于她?
这话叫她如何接。
“大人的事情,你别管,也管不了。来,我带你去看看花房。听说国公府也有一处花房,你且比比看,是我的花房品种多还是你们府上的更胜一筹。”
明语心知她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和父亲的关系实在是太过尴尬,要是说得多了,她指不定还厌烦呢。
不急,慢慢来。
总归自己现在知道亲娘还在,那是万万不会允许有其他女人进国公府当后娘的。无论是谁,胆敢觊觎娘的位置,得先过自己这一关。
公主府的花房比国公府要小一些,花的种类也没有国公府那么多。明语找到了亲娘,心情那是极好的,锦城公主也有意和女儿多相处,母女二人相处融洽,十分亲近。
这一呆,明语直到下午申时三刻才走。
卢氏的心一直提着,眼见着孙女笑吟吟地进了幽篁院,这才算是放了心。放心的同时,又有些不太好的猜想。
听着孙女满口夸赞锦城公主,她面上不显,心愈发下沉。等到明语回自己的屋子,她才和安嬷嬷嘀咕起来。
“你说锦城公主难道真是存了那个心思?”
安嬷嬷也觉得说不好,像是那么回事。锦城公主不是什么爱交际的性子,也不太与人来往。以前和国公府也没什么往来,为何偏偏对大姑娘另眼相看,还非得是赶在这样的节骨眼上?
“老奴也说不好,事情太凑巧了。”
可不是,太过凑巧。
一个要娶妻,一个刚合离。
都不要用脑瓜子去想,用膝盖想都能想到锦城公主此举颇有深意。合离的女人也就罢了,是个公主也能接受,可要是不能生养,那娶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卢氏头疼起来,这种事情不能挑明,只好赶紧给官哥定下亲事,绝了公主的心思。
入夜后,迟迟不见楚夜行回来,他身边的长随匆匆赶来报信,说是今夜他不回来了。她叹了一口气,久久都睡不着。
一夜辗转,早起看上去很是疲惫。
明语隐约猜到她的心思,乖巧地替她捏着肩。她受用的同时,又是深深的担忧。明姐儿心思纯良,又对锦城公主颇有好感,这事还真不好办。
祖孙二人将用过饭,便看到楚夜行身边的一个小厮来报。说是楚夜行脱不开身,要在护城大营住几天,派他回来收拾几身换洗的衣物。
事关父亲,明语总是由不得多想。盘问了那小厮许多话,见没有什么疑惑之处才让耿妈妈收拾东西。
然后还觉得不放心,禀明祖母,她想亲自给父亲送过去。卢氏见她执意要去,思量再三同意她的请求,让她带了十个身手最好的家丁。。
一行人才驶出城,便看到武安侯府的马车。
马车上坐的是荔儿,也是去护城大营给季元欻送东西的。明语这才放了心,看来真是有事,连姓季的都不能回来。
微草许久没见荔儿,自是有许多的话要说。明语也不是个苛待人的主子,荔儿也算得上是旧识,便让微草去与荔儿一车,好叙叙旧。
到了护城大营后,楚夜行看到来送东西的是女儿,大吃一惊。他身上沾满土,一道灰一道黑的,看上去很是邋遢。
这军营之中,到处都是男子,未怕女儿被人冲撞,赶紧带她去了自己的住处。
怎料明语一抬头,便看到隔壁住的是季元欻。他和楚夜行一样,不知是执行什么任务,身上都是一身的灰尘。高大身形杵在那里,气势越发的孤冷。
明语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也很少再想起他。以前是因为无人依靠,便是他曾经再恶劣,她也不得不巴着这个人。现在她是国公府的大姑娘,有祖母有父亲,万没有再靠别人的道理,所以她渐渐把他从自己的的生活中淡忘。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
可是一想到这人心思用意也不单纯,便释然了。
季元欻微眯着眼,看着那道纤细的俏丽身影消失在门槛处。似乎长开了一些,他想。以前就知道这姑娘长得好,这一长开越发的好看。
她明明看到自己,为何不打招呼?
难道是避嫌?
他脸冷下来,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不大会儿,听到隔壁再传出动静,他站在窗户后面,看到那桃红的俏丽身影忙进忙出,一边指挥着丫头干活,自己也跟着动手,好像是要做饭。
自她离开侯府后,他似乎很久没有吃到合口胃的饭菜了。
他垂下眸子,静静地等着,等到香味随着冷风一起飘过来,等到那女子糯软的声音喊自己的父亲吃饭。他这才动了,开门出去,直接去了隔壁。
明语诧异抬头,睫毛忽闪。
楚夜行脸色不太好看,好歹是同僚,客气招呼他。谁知他连推辞都没有半句,大大方方的坐到桌子前。
这下,明语不得不让微草再准备一副碗筷。
食材都是明语带来的,军营里生活虽不至于太苦,但肯定不会有多好。她做的是四菜一汤,一道冬笋焖鸡、一道腊肉炒白菜、一道清炒黄豆芽,豆芽是她自己发的,还有一道干锅山菌,汤则是鱼头豆腐汤。
汤炖成了乳白色,极是鲜美。
冬日里鲜蔬少,时人没有人发豆芽的先例。所以这道菜十分的受欢迎,季元欻还问了一下此菜的生法,朝明语多看了几眼。
男人们饭量大,显然也是饿了,两个男人都吃了不少。楚夜行知道女儿善厨,时常亲自下厨给母亲做饭。每次下厨,都会让下人送一份到天一阁。这是女儿的孝心,他当父亲的能受着。可是武安侯一个外男,竟然如此坦然,他心里隐约泛起醋意。
季元欻像是没有感受到对方的幽怨,他有好些日子没有吃过如此舒心的饭菜。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是同样的食材,做法也是相同,为什么别人做的没有她做出来的味道。
菜都算是家常菜,比起御厨来色香逊色许多。和酒楼的饭菜相比,在品相上也差了一截。但在味道上胜出许多,他形容不出那种味道,只觉得分外合乎胃口。
“多谢国公爷款待,打扰了。”
知道打扰还留下来做什么?
楚夜行心里没好气,嘴上客套着。
明语看着他们,总觉得他们之间气氛有些诡异。爹上次还说要和姓季的结成异姓兄弟,那应该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为什么瞧着不像那么回事。
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季元欻走后,楚夜行几次欲言又止。
明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个人在那里纠结,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知道如何在亲娘面前给他刷存在感,可他不知道那就是她娘,她要如何在他面前说娘的好话。
“明儿…”
“爹…”
父女二人同时开口,楚夜行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泄得一干二净。他对女儿心存愧疚,又因女儿长得像大小姐,他在女儿面前就不自觉的没有底气。
明语看着他,示意他先说。
他叹气,“听说你昨天去公主府了,玩得开心吗?”
原来是问这个,那有什么好纠结的。
正合她的意。
“爹,公主人真好,她对我可好了。可是我看祖母好像不太开心…我听别房的下人私下议论,说是锦城公主向我示好别有用心,她想当我娘。”
楚夜行惊了一跳,麦色的脸立马通红。
那些下人,是该好好约束了,怎么什么话都敢乱说,还传到明儿的耳中。他此时已完全忘记自己纠结的事情,一心想在女儿面前表明自己的心迹。
“…没有的事,不管是谁,爹都不会娶的。明儿你放心,且不说她有没有那个心思。便是她有,爹也不会答应。她再是皇家公主,也万没有逼着臣子迎娶的道理。”
明语长长的睫毛闪了闪,可是她想让爹娶啊。她爹英武不凡,品性坚定身份高贵。这样的男人不留给亲娘,难道还要便宜其他的女人。
“爹,我觉得公主人挺好的。”
“再好她也不是你娘,你娘生下你,她吃了很多苦…你别胡思乱想,爹说过不会再娶就不会再娶。你还小,很多事情不用操心太多,有些人也不用太过在意,就怕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尤其是外面的人…”
“公主不是那样的人。”可千万别弄巧成拙,好感没有刷成,还让爹对亲娘生了误会。“爹你不知道,公主是因为和姑姑有旧情,所以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她根本没有其它的心思。”
“我不是指公主。”他吞吐起来,脸色更红。
“那还有谁啊?”
明语下意识问道,突然像是明白过来。
难道爹以为姓季的帮她,是对她有什么想法?
我的天哪,这都是哪跟哪。那男人的心有白月光,以前对她像仇人一样。要是爹知道他以前对自己的态度,怕是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爹,你是不是指外面的男子?”
楚夜行一张脸红成熟虾,点了点头。
明语有些好笑,“季侯爷不是外人哪,爹你不是还想和他结成异姓兄弟吗?”
“不是没结成嘛,那就要避嫌。”
楚夜行自不会和女儿说得太深,女儿还小,他私心里希望多养几年,不愿她早早悉知男女之事。
明语明白了,老父亲这是怕自己被男人拐跑了。只是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决不可能是姓季的,这点爹真是多虑了。
“爹,我记下了。”
“你记下就好,爹和他同辈,他就是你的长辈,以后你将他视作长辈即可。”
明语眉眼一弯,“女儿一定将他视为长辈看待,爹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认他做干爹。”
门外面,一道修长的身影如化石般,脸黑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