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暗示
季元欻的手中, 提着一个盖着布的篮子。原是来答谢楚家父女今日的留饭, 不想正好听到父女二人的对话。他脸色相当难看, 连微草都不敢上前。
干爹?
那女子竟然想认他当干爹, 他有那么老吗?
倾刻间,黑沉的脸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寒霜,令人望而生畏。他把篮子重重往地上一放,转身大步离开。
微草这才战战兢兢地上前, 轻轻掀开篮子上面盖的布, 看一眼里面的东西, 这才把篮子收好掀帘进屋。
楚夜行听到女儿那句认干爹的话终是放心不少。女儿能有此想法, 证明对武安侯没有半点想法。他猜不透季元欻的心思, 所做一切不过是防范。
明语的眼中还带着一丝揶揄,看到微草篮子里新鲜的苹果眼前一亮,这寒冬腊月的, 水果可是稀罕物。这么一篮子苹果,个头又大,成色又好,那可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
“哪里来的果子?”
“侯爷送来的。”
楚夜行也看了过来, 脸色又不太好看。自己方才小人之心揣度对方半天, 谁知对方立马送礼来答谢, 还知礼地没有进来。
他半天憋出一句话来,“算他还知礼。”
明语暗暗发笑,让微草把果子分一分。按爹的意思,这些东西全部拿回去。她没有依他, 留一小半在这里,一大半带回去孝敬祖母。
歇了约半个时辰,楚夜行便要去上值。
明语想着,爹都去上值了,季元欻肯定也走了。她许久没见荔儿,便是现在是国公府的大姑娘,也应该过去叙个旧。
荔儿还没有走,见到她,立马行礼。
她笑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屋子里传来季元欻那冷得吓人的声音。
“楚大姑娘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屋?”
他还没走?
明语用眼神问荔儿,荔儿轻轻摇头,小声说他们侯爷似乎告了两个时辰的假,要到申时才去上值。
她心道自己大意,硬着头皮进屋。
微草要跟上去,被荔儿拉住。
“咱们守在外面吧,侯爷想必是有话单独和姑娘说。”
季元欻是旧主子,积威已久。但现在姑娘才是她的主子,她万不能由着姑娘和外男独处,纵然那外男是她的旧主子。
她执意要进去,脚一跟着迈进去,便被季元欻一个冷眼吓得差点跪下来。
明语提着心,季元欻这冷眉冷眼的样子让她想起过去。那时候这死男人把她当仇人似的,总用这种杀死人的目光看人。
难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他了?
“出去!”
他这话是对微草说的,微草怕得要死,又不敢走。直到明语说了几遍让她出去,她才满脸担忧地离开,守在门口。
“倒是会收买人心,这丫头连我这个旧主都不看在眼里了。”
这死男人莫不是刚吃枪药,堂堂侯爷居然连这种小事也斤斤计较。要真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当初何必故作大方的把微草的卖身契送给她。
“都是侯府教得好。”
他冷哼一声,紧紧盯着她的脸,像是透过她看似淡然的表情窥探她的内心。那种直钻人心的眼神让人极其不舒服,仿佛她是一个猎物,而他是一个猎人。
“口是心非。”
她那个火啊,这死男人有病不成。
“侯爷若是觉得吃亏,大可把微草要回去。我们国公府再不济,总不至于缺一个丫头。”
言之下意,侯府缺丫头。要不然一个堂堂侯爷,怎么连送出去的丫头都耿耿于怀。她和微草早已处出感情,这话自不是真心话,是故意堵他的。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死男人再是不满,也不可能开那个口。
真要连送出去的丫头都往回要,以后他也别做人了。
季元欻不怒反笑,世人都当这女人单纯恬淡。只有他知道,这女人懵懂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只满是利爪的小野兽。
她这般模样,世间唯有他见过。
一种莫名的窃喜划过心头,将他周身的寒霜融化。
“我送你的东西,你收着便是。”
明语一愣,这死男人变脸的功夫真快。刚才不是一副兴师问罪,恨不得把微草要回去的样子,怎么突然说起软话来,语气也变得柔和许多。
莫不是又要发疯?
“多谢侯爷,方才我差点误会侯爷的意思。像侯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再者侯爷可是我的长辈,万不会为难我一个晚辈。”
她原本的想法,是敲打季元欻,点出两家的交情和她现在的身份,那可不是从前寄居的侯府的孤女,不再是他可以动的人。
怎知这长辈晚辈一说,触及他的痛处。
这女人,难道真把他当成长辈?
虽说论辈分,他确实是他的父母一辈,可是他……
一时间,恼怒再起。
明语顿时感觉气氛不对,这种感觉像他们初时一样,让人胆战心惊。高大的身影压迫感十足地向她逼近,直将她逼到抵在屋柱。
死男人,真要发疯了。
到底她哪句话说得不对,戳了他的肺管。
“侯爷…”
季元欻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从她精致的眉眼到细白的脖子。她一向胆子大,绝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柔弱无知。
“听说你要认我当干爹,嗯?”
她心一跳。
死男人怪不得送苹果的时候不进去,原来是听到她和爹的对话了。她不过是和爹说着玩的,怎么可能真认他当干爹,他想得倒美。
“侯爷,都是误会。”
“误会?这么说,你不想认我当干爹?”
她茫然地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想让她认,还是不想让她认?怎么表情这么吓人,阴阳怪气的。
“侯爷想当我干爹吗?”
他脸一沉,谁想当她干爹!心里莫名升起怒火,这女人定是觉得他年纪大,大到足可以当她的爹。
“不想。”
不想你生个什么气。
明语心下吐糟着,面上却是无辜得紧,“我想也是的,侯爷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想当爹的话自己可以找女人生,万不会认我做女儿。”
前半句,季元欻很是受用,后半句味不对,他危险地眯起眼来。
她面上越发的无辜,生怕被他看出什么来。她确实是在讽刺他,这死男人不行呢,别说是生孩子,就是找女人,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再者,他心有君涴涴,真要认女儿,不是有楚晴柔那个现成的。
“侯爷,时辰不早了,再晚我就赶不上入城。”
城门关闭是有时辰的,日落时分闭城门。她一个世家小姐,要是在闭城之前入不了城,怕是要找个人家借住,多有不便。
似乎也是想到这一点,他往后退了几步,周身的寒气散去一些。
“走吧。”
咦?
这么容易。
她心下狐疑着,暗道他越发的好讲话。难道又在打什么主意?她想破头,也猜不出他的计划,只要不把她扯上,他爱怎么样怎么样。
临出门之时,他听到他压低的声音:“别把我当长辈,我也不想当你的干爹。”
原来是不想和她有瓜葛,正合她意。
“侯爷的话,我记下了。”
快速掀帘出去,对上微草担忧的眼神,轻轻摇了一下头。荔儿在一边,恭恭敬敬眼中并无好奇之色,表情十分平静。
明语朝她点了一下头,带着微草离开。
出营门的时候,恰遇一辆马车入内。
马车上下来两个男子,一高一矮。高的身着蟒袍,明语听到有人称他贤王殿下,她低着头避让行礼,只感觉两道目光在她头顶盘旋。
等听到一声平身过后,她恭敬地等对方的下一句话。心里隐约有些猜测,此次山崩之事应是另有隐情,若不然爹和姓季的会不守在这里。
永王扯进来情有可原,他原就是护城大营的人。
而贤王一向以德服人,走的是文路,与永王的武路子不一样。这次居然也过来了,可见此次的事情不小。
“你就是楚国公府的新认的大姑娘?”
声音倒是和煦,就是听起来有些假。
“回殿下的话,正是。”
“抬起头来。”
这话怎着怎么熟悉得很,明语吐糟着,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那些古装戏。似乎上位者面对女子时,总喜欢来上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半垂着眸。
春华半绽的年纪,艳如桃李的好颜色,加之那青涩中带着的懵懂,像是一株隐蔽在山间的芙蓉,清幽独艳而不自知。
桃红色的斗篷,镶边的白狐毛,将那张精致的小脸衬得水色极好。那半垂眸的恭顺已是美貌不可方物,若是能窥全那眸中的潋滟之色,那又该是何等的无双风华。
宁元景自认阅女无数,貌美清纯的女子也有过,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眼中不由划过惊艳之色,看得他身边的矮个子男人目露嫉恨。
明语极不喜被人这样盯着看,虽然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地方目光中的邪肆,很是令人不舒服。
世人都说贤王才德兼备,最是谦和有礼,有大家遗风。她心知传言往往不符实,却不想如此相悖,差之甚远。
宁元景认识君湘湘,当年君湘湘和楚璎珞并称京中双姝。两人无论相貌还是家世,都足可傲视京中众多贵女。
只可惜两人一个自小定亲,一个与太子亲近,绝了其他男子的心。
说实话,他未尝没有过想法。
如果说君湘湘的美艳丽无方,那这位楚家大姑娘则有另一种幽静纤弱之美,更能引起男子的独占欲。
“果然长得肖似其母。”
他身后的矮个子男人盯着明语,恨不得把明语盯出一个窟窿来。明语感受到对方的目光,闻着空气中淡淡的幽香,猜到对方是个女人。
这个贤王,来军营办事还带着女人,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听说你自小礼佛,想来对佛法颇有研究,你姑姑最近也迷上了佛经,你有空去王府陪她坐坐,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
贤王的侧妃,是冷氏的女儿楚琉璃。
明语压根不想和那位姑姑亲近,在她的心里,她只有一位姑姑,那就是她从前的师父楚璎珞。至于那位楚琉璃,她可不认。
矮个子男人听到贤王的话,似乎若有所思,看明语的眼神更加不善了。
“王爷您可能不知道,这位楚大姑娘以前信佛,现在还了俗早就忘记佛家的那一套。她自己都破了戒,便是再装作信佛的样子,只怕佛祖也不会信她。”
明语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对方是谁。
这人是女扮男装的冷素问。
冷素问在国公府丢了面子,上次在宫里和雅县主一起都没找回场子,心里早就把明语给恨上了。方才看到贤王惊艳的眼神,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对贤王当然不会存在什么想法,可她就是看不得明语被其他人另眼相看。
贤王略略皱眉,然后很是大度地道:“既然还了俗,佛家的礼规不守也罢。楚大姑娘年纪还小,又是国公府的大姑娘,自不必清苦度日。”
他以为自己很体贴,寻常的小姑娘听到这维护之词,定会感激不已。
明语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激,她现在是尘世中人,吃肉怎么了?她不光吃肉,她还敢杀鸡杀鱼。以后说不定还会嫁人生子,佛门中所有的戒律她都不会遵守,有什么错吗?
这两人真是好笑,一个给自己扣帽子,一个假仁假义。她破戒是她的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真是吃太饱撑得慌。
她没什么感觉,冷素问都快气死了。
“王爷您是不知道,这位楚大姑娘可不止破戒,她简直是视世间礼法于无物,连县主都不放在眼里。”
“哦?这又是怎么回事?”
贤王的语气一冷,皇家人的气派尽现。
明语即刻跪下,身后微草和家丁跟着跪一地。
“王爷明鉴,臣女与这位公子素不相识,不知这位公子是听何人说的?”
冷素问咬着粉唇,磨了磨牙。
装,就会装。
这贱种惯会装模作样,什么素不相识,她就不信这贱种没听出自己的声音来。
“楚大姑娘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有没有这事?”
一道修长的身影匆匆而来,季元欻看到跪在地上的明语,心头一紧,那冰冷的目光立马看向贤王身边的冷素问。
“不知王爷驾到,臣等有失远迎。”
贤王看了看明语,再探究地看向他,“武安侯不必多礼,本王不欲惊动太多,故而没有知会任何人。”
季元欻这才像是看到明语,微皱着眉头,“不知楚家大姑娘所犯何事?”
冷素问暗恨,盯着明语的目光简直像淬了毒。这个贱种,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命好了些,会装了一些,其它的有什么好。
“侯爷有所不知,楚大姑娘可不像表面看上去的这样恭敬。上回在宫里她可是连县主都敢顶撞,要不是县主大度,早就问她的罪了。”
别人有意刁难,明语自不会隐忍。她慢慢抬起头来,与冷素问的眼神对个正着。像是才认出对方是谁,又惊惶地低下头去。
“回王爷的话,冷…公子所说之事臣女不认。当日臣女随祖母一起进宫,恰遇县主与冷家小姐。也不知谁折了一支腊梅碾碎在地上,县主对臣女生了误会。后遇太子殿下路过,替县主与臣解了疑。县主蕙质兰心端庄和气,与臣女说话时善意有加,绝无半句咄咄之言。臣女敬重县主,亦是恭敬有礼不敢有一丝僭越。不知这位冷…公子是听何人所言,又为何非要挑拨臣女与县主的关系?”
贤王若有所思,此女口齿伶俐,不愧是君湘湘的女儿。
他看一眼冷素问,冷素问脸白一分。
“王爷,她在撒谎。”
季元欻像看死人一般地看过去,冷冷道:“阁下是何人,在宫中哪个地方当差?当日之事,莫非是你亲眼所见不成?”
冷素问张了张嘴,宫里当差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武安侯这是在羞辱自己。她就不信,对方没有认出她来?为什么要帮那个贱种,她到底哪里不如对方?
她此时男装打扮,要是敢暴露身份,只怕贤王都饶不了她。要是不暴露身份,又说不出自己是谁,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我…”
“这人是本王母妃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许是当日恰巧看到一些,又没有看真切,这才有今日的疑问。都是一场误会,依本王看,此事便作罢,楚大姑娘赶紧起来。”
明语的膝盖都有些受不住,地上又冷又硬,要不是冬日穿得多,膝盖肯定要破皮。皇权之下,动不动就是跪来跪去,好生没有人权。
她心里腹议着,面上不显。
贤王那双眼神落在季元欻的身上,一派温和,“本王听说季侯爷早年受恩于君侯爷,看来此言果然不虚。”
“殿下明查,臣确实深受君侯爷大恩。君侯爷一脉无人,唯有楚大姑娘这一滴血脉。受人过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臣不能亲自还报君侯爷之大恩,只能回报给君侯爷的后人。”
“原来如此,季侯爷真是有情有义。”
贤王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季元欻装作没听懂。
明语是臣子之女,贤王便是看中她的颜色,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过多交集。明语等他们都走远后,才敢抬头望去。
贤王的背影透着矜贵,想必长得定是不差的。女扮男装的冷素问紧随其后,走路的姿势看着有些别扭。突然她一回头,目光得意。
明语冷冷一笑,迎视着她的挑衅。
女扮男装,当真是话本里一段男女奇话的开头。
她冷家的嫡长孙女,与冷无双那样的庶出不可同日而语。冷家野心极大,这样的嫡女定不会随意配个人家,一定会有更重要的打算。
所以,她的出现,到底是针对谁的?
明语细思着,自己的爹年长一辈,冷家已派出同辈的冷无双,自不会再派出冷素问。贤王亦是冷素问的长辈,冷家不会这么做。
那么就还剩两个人,永王殿下和季元欻。
永王殿下有正妃,两位侧妃名额还有一位空缺。但在明语看来,冷家不会牺牲一个嫡女去谋出身低微的皇子侧妃之位,所以冷素问的目标是季元欻。
她愉快地勾起嘴角,冷素问注定要铩羽而归。
一个不举的男人,便是天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动心。他之所以心里有君涴涴,恐怕还是因为幼年的事情有关。
“你笑什么?”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都忘记这死男人还没走。说也奇怪,这死男人不去讨好贤王,杵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他就不怕贤王生气?
“没…没什么,就是在想贤王殿下怎么也来了?”
季元欻目露古怪,背手走到马车的另一面。那面背人,可以隔绝别人的窥探。
明语心有灵犀地跟上去,等她反应过来后,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她怎么能和这个男人有默契,她为什么要看懂他的暗示。
恼恨中,脸色很是不好看。
季元欻心情似乎不错,眼神缓和,“此次山崩,另有隐情。事关重大,贤王怎可让永王一人专美于前。”
她睁大眼,眨了两下。
事关重大,到底有多大?
他的心情更是大好,“令尊没有告诉过你内情吗?”
她摇头,爹没有和她说过。
“此次山崩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崩塌的小山头是从一个山洞爆裂而起,里面发现了大量的硝石。”
硝石,是古代制作火/药的原料。
她记得,这个时代是没有火/药的,所以……
“你是说,有人在试验杀伤力极强的秘密武器?”
他目光幽深的同时,再次惊讶于她的聪惠。
她依旧处于震惊之中,如果有人提前发明了火/药,那就是手握致命的武器。若是这人有什么不轨之心,敌对的一方情况不妙。能炸山埋人,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要是这人是贤王一派,那么太子一脉就危险了。
“多谢侯爷相告,还请侯爷转告我爹,一切安全为重,万不可涉入险地。”
他脸一黑,她只关心自己的父亲,那么他呢?
“令尊什么都不同你说,往后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情,尽可以来问我。”
她眨巴着眼,他是什么意思?怎么语气里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像是一只摇尾乞怜讨人欢心的狗,好像在告诉她,他才是她最可以信任的人。
他是疯了吗?
还是她疯了,怎么会听出他是那种言下之意。一定是幻觉,肯定是自己的幻觉。她在心里暗示好几遍,越发肯定自己方才是神经错乱。
“侯爷…我爹定是怕我担心,所以才瞒着不说。总之多谢侯爷…那个侯爷也要多保重。”
她话音一落,立马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奇怪。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说错话的时候,听见他不自在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