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画中人
求画?
明语心下疑惑, 堂堂一国太子, 要什么名家名作没有。无论是当代大家的画作, 还是流传至今的名人画作, 相信以他的身份,没有他弄不到手的,又怎么会向她求画。
太子扯了一下嘴角,好像是在笑, 笑得极淡, “孤听闻你诗字双绝, 艳惊四座, 尽得你姑姑的真传, 所以孤今天想向你求一副画。”
一个念头闪过,明语恍然明白他的意思。
“臣女技艺肯定不及姑姑那般,勉强算能入眼, 不知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画?”
太子的笑飘忽起来,眼前的少女真不像是璎珞教出来的。璎珞一向恣意,性情极为爽直,是个心直口快的主。想不到她教出来的孩子如此小心翼翼, 说话做事规规矩矩。
他的心揪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样的心如死灰才会入了佛门。又是遭了什么样的变故, 她才会变得那般谨慎小心,教出了这样一板一眼的孩子。
璎珞,璎珞。
你当年为什么不回来,你怎知我不会护着你。
“就画一幅你以前在山中修佛时的图吧。”
明语心领神会, 太子殿下是想要姑姑的画像。姑姑年少时与娘齐名,被称为京城双姝。可是她记忆中的姑姑,是个半边脸都毁了的清苦女尼,再也不是太子心目中的少女。
她低下头,“殿下,山中景致有春秋。春来花开桃红柳绿美奂美仑,自是令人赏心悦目。秋来落叶枯残萧条瑟然,不及春日明媚之万一。不知殿下想要春景还是秋景?”
太子殿下身子微晃,满眼苦涩。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明艳动人的少女,那少女一颦一笑尽显世家贵气,宛如三月昭阳。
昭阳迟暮,她会是哪般模样?
若是她还在,看到自己这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不知那明媚的眼中会是何等神色?春来秋去,人生韶华转瞬即逝,到头来除了一室凄凉,只余记忆中的暖暖春色。
“孤心如暮日,已无心赏春日美景,不如你作一副秋日图吧。枯枝残叶,想必也有另一番美态。”
“那臣女便画一幅山间秋日图。”
太子扶着桌子起身,把位置让给明语。明语行了一个礼,恭敬无比地走到那个位置前。殿内宫人太监都退到外面,唯有太子贴身的太监留下来听候吩咐。
她盯着白绢,心绪翻涌。
山间四时美景更换,但日子却实在是清苦。姑姑原是世家嫡女,生来便是国公府的明珠。在那些清苦的岁月中,她从未听姑姑提起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的她太少太单纯,还不知道姑姑为什么总喜欢站在山头眺望着远方,也不懂那死水一潭的眼中为何会有泪光。
当她懂得这些的时候,已是三世过后。
慢慢提笔,先画的是山庵所处的山脉。几笔勾勒出山脉绵绵之相,再到竹林环绕之处的木屋。木屋之上,是林中茅草铺就的屋顶。
木屋不大,唯屋前廊台宽敞,摆放着一个方桌两个蒲团。右边的蒲团之上盘坐着一位女尼。女尼露出半边侧脸,神色虔诚双手合十。
平和的表情,轻闭的眸。
她一身淄衣,头戴僧帽。年纪必是不轻了,容颜之中没有少女的明媚,有的只有历经沧桑之后的淡然。濙然的神情之中,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
太子不知何时站到她的身后,以手做拳抵在嘴边,强忍着没有咳出声来。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明语勾抹最后一笔,他才终于没能忍住,猛烈咳起来。
“…此景,甚美。”
此时,明语的思绪才从记忆中剥离。她凝视着白绢上的画,心隐隐泛疼,她不会告诉太子姑姑另一边脸已毁,也不会告诉他姑姑的一只脚是跛的。
她希望在太子的心中,哪怕姑姑遁入空门,哪怕姑姑暮色沉沉,也依旧是他心中那个享誉京城的世家贵女。姑姑之所以不愿回京,除了不想被世人诟病,让祖母伤心让国公府颜面扫地外,应该还有女子的心怯,她不想以那样的面目再见自己的心上人。
“原来京城以外,还有这么美的景色。”
太子语气幽幽,他体弱多病,早些年还会偶尔出宫。这十几年来,他连东宫都极少出,更别提去宫外。
那远山美景,距京中千里之遥,于他而言太过遥远。远到这一生都无法触及,也再无机会出去走一走。他的一生,都将困在这皇城之中,至死都不能任性一回。
“一人参禅,总是冷清。不知你们山门中人,可否会与旁人一起悟禅参佛,这里是不是太过空寂了些?”
他瘦长的手指,指向女尼的对面。
那里的蒲团静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明语只觉得胸间涌起酸楚,哽在喉间几欲泪奔。她慢慢弯腰行了一下礼,道了一声恕罪后,重新拿起笔。
很快,女尼的对面,一个佛门男子的轮廓慢慢出来。那男人道家打扮,蓄长发拿佛尘,和女尼一样侧着脸。
那侧脸赫然是太子的模样,却比他此时的模样多了硬朗和飘然。生不能在一起,死后也不一定会重逢。在这幅画中,他们终于圆满了。
巍巍青山,竹林小屋,还有一对参禅的道友。画无声,人亦无声,但那画中的意境和祥宁跃然欲现,耳畔仿佛能听到佛经轻诵。
你修佛来我问道,从此佛道结侣山间苦修,共话经文一起参悟。春赏山花美景,秋看落叶霜华。愿修得功德圆满,下一世做一对红尘眷侣。
太子缓缓闭上眼,唇角泛起笑意。
良久又缓缓睁开,道:“山间秋日,果真景致极美。”
他沉浸在画中,明语行礼告退时,他仅是摆了一下手。
明语见状,恭敬退下。
出了东宫,再驻足回头,东宫殿门上匾额上的东宫二字金光依旧,不知历时多少年。谁能想到这高墙之内围住的不止是至高无上的地位象征,还有无人时满目疮痍的孤独。
病弱的太子,被多少人虎视耽耽。这金碧辉煌的东宫,在太子病故后,住进来的又会是哪一位王爷。诡异的平静底下,又有多少的阴谋诡计。
太子一去,属于皇权的争斗立马就会拉开序幕,到时候他们楚国公府也会卷入其中,无法独善其身。
她深深鞠了一躬,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双鸾看到她的举动,眼眸微闪。
两人默默前行,各怀心思。
“野…楚…表姐。”
随着一道惊讶的声音落下,明语循声望去。只见路的那头,站着一位锦衣少年。少年的眉宇之间带着些许郁色,与三年前的嚣张狂妄天差地别。
三年不见,或许真是长进了一些,还知道叫她表姐。
“大郡王。”
宁云弈心头泛起涩然,三年不见,这位楚家表姐越发的绝色。只可惜他不再是三年前的他,对着这张脸再也无法张狂。
听说她很快就要嫁进武安侯府,想必她是喜欢季侯爷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虽还没太明白,却也悟出了一些事情。这三年来,父王日渐冷落母妃,他多少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开始的时候,但凡被他听到有人说母妃的坏话,他会毫不留情地处置那些人。
后来听得多了,他才发现,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母妃失了父王的宠爱。他这才明白,从前世人敬着他捧着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是父王的儿子。
“三年不见,表姐一向可好?”
所谓礼尚往来,他这般规矩说话,明语自不会驳人脸面。暗道这位大郡王成长了不少,还知道什么是礼数。
不知道是不是楚琉璃教的。
“多谢大郡王关心,我一切都好。”
“我…我过几日就要去军营了…”
明语震惊,这个死小孩到底经历什么了,怎么不仅突然变得这么懂礼,居然还要去军营历练。他可知军营是什么地方,他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郡王哪里能吃那样的苦。
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怎么突然会想去军营?”
宁云弈被她一问,眼眶差点红了。他到底年纪还小,做出这个决定凭的一时逞勇,实则心中惴惴还有对未知将来的惶恐。他急需找个人倾诉,急需得到别人的安慰和肯定。
她观他表情,心下了然。
“想好再决定,如果真的要去,万事小心。”
“楚表姐…多谢。”
就在三年前,这死孩子还一口一个野丫头的叫她。她还真没想到三年后,竟然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声楚表姐。
“楚表姐,你这是从哪里过来?宫中规矩森严,还是小心些的好,万一冲撞了什么人,总归是不太好的…”
他这声楚表姐叫得倒是自然许多,有些称呼一旦叫出了口,再叫发现也不是那么困难。他有很多话想说,突然发现见到她后,那些话又没有必要说了。
三年了,他不再是无知小儿,也知道男女忌讳,更知道两家之间的龃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涩涩的,涩得人发疼。
她微微淡笑,“多谢大郡王提点,我这就去找我母亲。”
两人相互行礼告别,一个往长春宫而去,一个往宫外走。等她走远了,宁云弈停下来,远远地望着,表情苦涩。
明语回到长春宫,柳皇后问起时,她便把在东宫的事情说了一遍,也说了自己应太子的要求画了一幅山间秋日图。
“山间秋景,应是极美的,想来皇儿会喜欢。”
柳皇后怅然地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再问关于更多的细节。锦城公主和明语母女对视一眼,明语朝母亲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请母女二人进宫的目的已完成,柳皇后精神略有不济,也没有心力和她们再寒暄话家常。锦城公主有眼色地带着女儿告退,被宫人送出宫去。
二人上了马车后,明语这才细细说来。
锦城公主听完后,幽幽叹息道:“他倒是个痴情的,当年你祖母和皇后娘娘都有意结亲,虽未挑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那时曾劝过你姑姑,让她另择良婿。一则是因为太子体弱,不是长寿之相。她嫁过去后子嗣的压力颇大,皇后娘娘定然不能等太久。若是她不能尽快孕育嫡子,太子的身边肯定会有妾室。二来即使她生下嫡子,太子要是走在陛下的前头,谁来护住他们母子。别说是有能力参与皇位之争,便是性命都堪忧。”
谁能想到,还未等他们成亲,她们都出事了。
一晃十几年,物是人非。
“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忘记你姑姑。如果你姑姑当年真嫁进东宫,即便没能一举得子,说不定他依旧不会同意纳妾。你姑姑当年没有看错人,如今想来着实令人难受。”
锦城公主眼眶湿润,用帕子按下泪意。拉着女儿手,眼神幽远怀念。她和璎珞,都没有好下场。她有幸重生,有疼爱自己的夫君,还有一双儿女。璎珞一生清苦,有太子这么多年的痴情等待,晓或许也算是不枉此生。
只可惜,璎珞死后灰飞烟灭,骨灰都洒遍山林田野。太子身份高贵,死后必葬皇陵。他们二人生前不能同衾,死后也无法同穴。
生死相隔的感情太过沉重,母女二人都沉默下来。
马车缓缓前行,听到外头人声渐多时,明语这才深吸一口气,说起宁云弈要去军营的事。锦城公主先是惊讶,然后勾起一抹嘲讽。
“如果真去了,倒也有几分志气。”
“他为何突然这样,楚琉璃会同意吗?”
锦城公主眼里的嘲讽更深,讥诮道:“这几年,庆洲那边一直不太平。庆洲土司多有不满朝廷之辞,知洲许大人被架空,险些丧命。朝中有人提议,蛮夷不通教化,若能与皇族联姻,将来土司嫡支拥有皇族血统,不出三十年,庆洲必然不再有乱。”
明语闻言,终于明白为何那小屁孩会起意去军营,怕是想学永王舅舅护姐,想靠战功起势从而成为姐姐的倚靠。
想法虽好,但她不看好。
“和亲之事,冷贵妃同意吗?”
“她那个人,惯会装书香文气,自是大义凛然声称以大局为重。自古嫡庶不两立,你有听过哪家嫡子庶子拧成一股绳的,又听过有几家嫡女庶女亲密无间的。冷姨娘以前在闺中,连冷贵妃身边的丫头都不如,你觉得冷贵妃真的会看中这个庶妹?”
庶妹都看不上,又怎么会得上庶妹的儿女。
明语可是知道的,冷素问去年定了亲事,定的是帝师蓝家。蓝家和谢家不同,底蕴极为深厚且门生遍天下,名望极高。
和冷素问同年的雅县主迟迟未定亲,世人说冷贵妃疼爱自己的亲孙女,挑来挑去都没挑到合心意,现在看来此话不可信。
如果冷贵妃真看重冷氏,当年楚琉璃就不会是侧妃,而应该是正妃。楚琉璃虽是庶女,却是国公府的庶女,做正妃也并非毫无资格。
这些年来,冷贵妃稳坐高台,冷氏就是那冲在前头的小卒。为了让棋子更卖命,自然是要给些甜头。如果冷氏的儿子真的成了下一任国公,那就是一个大助力。所以之前冷贵妃愿意捧着楚琉璃,是想借国公府的力。后来冷氏死了,大房三房失势,冷贵妃就由着贤王冷落楚琉璃。
楚琉璃的一双儿女,被养成那样,冷贵妃功不可没。
明语想通这点,顿觉人心难测,身在局中人人都是棋子。
一回到幽篁院的门口,听到有下人高呼姑娘回来了。便看到一道小人影像个团子似的朝自己跑过来,连忙伸手接住,一把抱起来进了院子。
“水哥儿,是不是想姐姐了?”
“想,做糕糕。”
“小馋猫,原来不是想姐姐,而是想姐姐做的点心。”
水哥儿急得直摇头,明语都怀疑他头上的小玉冠都要被摇掉了。一只手托着他,一只手按住他的头。
“别摇了,姐姐逗你的。姐姐知道,在水哥儿的心里,姐姐肯定比点心更重要,是不是?”
水哥儿用力点头,“还有爹、娘、祖母。”
明语莞尔,在水哥儿的心里,比点心重要,那可是相当重要了。抱着弟弟进了屋子,金秋立马端上点心。
这时微草说起她不在的时候,楚家大房那边有个婆子送了信来。
那信上的笔迹娟透,明语拿在手里,问那送信的婆子是谁的人。微草说婆子自称是受楚晴娟所托来送信的,说是有很急的事情。
明语拆开信,果然是楚晴娟送来的,看得出来四妹妹很着急。
“你派两个人去大房那边,就说我想四妹妹了,接她过来住两天。”
国公府的人去接人,到傍晚的时候人就接回来了。明语先带人去见祖母,卢氏也知道了这事,让她安心住下。
楚晴娟千恩万谢,都快哭了。
下人们带她下去安置后,卢氏脸色就冷了。
“不愧是冷家出来的,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怪卢氏有此一话,皆是因为小冷氏手段阴损。楚晴娟也到了许人的年纪,小冷氏居然要把她嫁回冷家。若是个平庸的庶子也就罢了,旁支也无所谓。可是小冷氏心毒至极,竟然要把楚晴娟许配给冷霖。
这个冷霖,就是明语初到国公府时被君涴涴设局的那个冷家泼皮无赖。他被人废了手脚,已是一个废人,听说那个叫齐芳的丫头都被折磨得疯疯癫癫,便是寻常的平民女子,都不愿与他结亲。
楚晴娟再是庶女,也是要叫楚夜行一声二伯的。
“她这是故意的,明知你和娟姐儿关系不错,分明是借此给我们添堵。”
“祖母,四妹妹不能嫁给那个冷霖,咱们帮帮她吧。”
“这是自然。”
小冷氏行事太过恶心,即使楚晴娟和明语的关系平常,卢氏也会出手的。她可是楚晴姐的嫡祖母,怎么能由着小冷氏乱来。
明语放了心,祖母是四妹妹的嫡祖母,她要是替四妹妹许个亲事,小冷氏也挑不出理来。
楚晴娟被安置在原来的屋子,从进了国公府的大门后,她的心就慢慢踏实了。望着院子里那些熟悉的树木,她几不可闻地叹着气。
“叹什么气?”
瞧见大堂姐进来,她连忙起身。
“大姐姐,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是楚家的姑娘,这么大的事情祖母不会不管的。你放心在这里住着,三婶不敢上门来要人。”
“多谢祖母,也谢谢大姐姐。”
明语见她瘦了许多,显然过得不太好。以前在一府住着时,小冷氏多少还会顾忌一些。眼下分了家,小冷氏磋磨起庶女来肯定变本加厉。
说起来,分家一事,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四妹妹。这三年来,她虽说一直和四妹妹互通往来,时常派人送些东西过去,但更多的她也做不了。
“四妹妹,你安心住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谢谢大姐姐。”
明语看到跟她过来的丫头,似乎有些眼生,“你身边以前的人呢?”
楚晴娟看了看那个丫头,低声道:“犯了错事,被母亲给卖了。这个丫头叫时雨,跟了我有两年多了。”
雨的音听起来和语很像,一般人家的下人绝对不起和主子撞音的字。这个小冷氏,还真是为了恶心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时雨是吧,我和你家姑娘有话要说,你到外面守着。”
时雨长得倒是不错,瘦长脸细冷眉,看上去还有几分傲气。不过这种傲气出现在丫头身上,不是什么好事。
“大姑娘,我家夫人吩咐过了,一定要时刻守着四姑娘,奴婢不敢违抗。”
明语冷笑,小冷氏让这么个丫头跟四妹妹来,应该不光是恶心她的吧。看这样子,是为了激怒她,从而做出什么过激之举落人话柄。
“你这是笃定我不敢动你,是吧?还是说故意激怒我,让我处罚你,然后你家夫人再上门来讨说法,对不对?”
时雨脸微变,不吭声。
“既然三婶这么盼着我生气,我要是不发个火,你们还以为我是泥做的!”
她拍桌而起,桌子上的茶杯应声晃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吓得那丫头立马跪下来。
楚晴姐一把扯着她的袖子,哀求道:“大姐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