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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通讯稿结束之后,又是慷慨激昂的乐曲。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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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工作,不晓得这其中的恩怨情仇。

这会儿叫胡二姐硬邦邦地顶话,省委领导顿时扬高了眉头:“哎呀,胡洁同志,你哪能说这么见外的话呢?苏老先生是余秋的外公,也就是我们的外公。我们做晚辈的想请长辈帮忙,自然得直言不讳了。”

胡二姐急了:“人家认你这个晚辈吗?也不看你们做了什么事。小秋的妈妈是怎么死的?你们这会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做人不能这样子,实在太欺负人了。”

她伸手拉余秋,“走,你不要理会他们。他们要再这个样子,你就跟你外公走,回马来西亚去。”

廖副书记满头雾水:“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呀?”

“好什么呀?”胡二姐扬高了声音,“人家妈妈都被逼死了,你们还要怎么好?嗷,平反了,摘掉右哌的帽子了,这件事情就算完了?人家死了也白死,对不对?你们还有脸叫人家帮忙!”

她刚才在林斌面前受的气这会儿全爆发出来了。明明就是他们做错了,为什么受害的人还要忍着憋着,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能讲?

这会儿当着廖副书记的面,胡二姐火力全开,噼里啪啦的将即将过往全都倒了出来。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廖副书记,把人当成林斌怼:“你说,你们做的对不对?你们究竟有什么面目要求别人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还要给你们帮忙啊!”

廖副书记瞠目结舌,他还真的忘了余秋母亲死因这一茬。主要是这种事情不罕见,况且余家父女俩也基本上不提,加上他自己也不愿意想这一茬。死人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死的还是位无辜的女同志。

廖副书记有点儿难受,胡二姐还在逼着他说话:“你看着苏老先生,你还有脸对人家开口吗?”

胡将军沉下了脸,开口训斥女儿:“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胡母也伸出手,想要捂住女儿的嘴巴。

苏老先生却发了话:“原来还有明事理的人,可喜可贺。胡将军,旁的方面我不清楚。不过你能教育出一个敢讲真话的女儿,在这个地方已经是难能之极。”

胡将军面色灰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苏老先生的话。

余秋也心下恻然。胡二姐这是说出了苏老先生的心声吧。这些话,恐怕也只有不知天高地厚完全搞不清楚后果的胡二姐才能说出口。

看,勇敢这个事情也是要看条件的。没有相应的成长背景,人根本就无法做到勇敢。因为勇敢的代价太高,诚实的代价更高,所以我们只能缄默,沉默着什么都不说。

胡二姐叫她妈眼睛瞪着,只能委屈地闭着嘴。她却紧紧抓着余秋的胳膊,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廖副书记叫胡二姐控诉的眼神盯着,忽而重重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直接对着苏老先生“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屋子里头的人都被吓到了,余秋也彻底傻眼了。她完全搞不明白廖副书记这是在做什么。

省委领导抬起头,眼睛都红了:“苏老先生,没错,是我们对不住您。我们不敢奢求原谅,我们只想表达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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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头静悄悄的, 所有人都盯着廖副书记。堂堂省委第一副书记就这么跪着, 死活不肯起身。

田雨搂着余秋, 满脸忧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余秋冲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有罪。”廖副书记眼睛盯着地面,一副抬不起头的模样, “我不认识令爱,也没见过她。不过看女儿知母亲, 她能将小秋大夫培养成现在这样, 可见是位知书达理, 极温柔又极善良, 而且极为独立能干有担当的优秀女同志。令爱发生这种事,我羞愧我痛心,我罪无可恕。”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上去跟在哭一样。

然而苏老先生完全不为所动, 仍旧板着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代替不了任何人。”

廖副书记连连摇头, 这下声音里头真带上了浓浓的哭腔:“嗯,您老人家不知道, 我也是造反的工人。我原本在厂里头上班, 我反了我们厂党委书记的。因为她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可是造反到后面,我们厂所有的领导都被打倒了。

他们都有问题吗?不是的,到后面就刹不住车了。只要是领导, 就都有了罪。我这人没什么文化, 也没什么学问, 我讲不清楚。但我经历过, 我只能讲原本是针对性的一个个打击,到后面眼睛都红了,就打倒了一片,无辜的人也被打倒了。

所以我说我有罪,我们这样子打倒一片跟会传染一样,其他地方也是这样的。令千金没有任何罪,她就是无辜受牵连的人。真正有罪的是打倒一片。这件事情我难辞其咎。我也是凶手之一,我不是站起来阻拦的人,我是推波助澜的人。”

廖副书记又磕起了头,认真地看着苏老先生,“我不求您原谅,您也千万不要原谅。要是您都原谅了的话,谁还记得犯过的错,造下的罪。您永远都不能原谅,这样犯错的人才能够记住教训。悲剧已经酿成,万死难辞其咎,我也不晓得要怎么做,才能让您老人家好受点儿。恐怕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没办法减轻您的伤痛。

我只能讲,要是你老人家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提,但凡我们能做到的,我们绝不推辞。”

他直起了上半身,转头看胡将军跟刘主任,面色悲壮而无奈,“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龚同志的事情,我们再想想其他门路,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亲人。对着苏老先生,我开不了这个口,我没这个脸。我有罪。”

胡将军面色沉郁,他紧走两步到了苏老先生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声音沉闷:“我也对不住你老人家。当时乱成一团糟,军队接管地方事务,是我工作没做好,没有控制好局势,才让令媛遭受如此多磋磨。我有罪。”

刘主任也走了过来,同样鞠躬道歉:“我发现事情苗头不好的时候,我没有积极向组织反映,提出自己的意见,及时阻断骚乱继续发生。我也有罪,坏风气形成的时候,我不该独善其身。”

他们所有人都有罪,那是他们一代人的罪过。造成的悲剧,永远没办法挽回。

苏老先生沉默不语。他的脸像是被刀斧这个出来的一样,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的清晰。

余秋鼻子发酸,忍不住掉下泪来。她说不清此刻自己的情绪,她只觉得无穷无尽的酸楚,为可怜的苏韵,为痛苦的苏老先生,也为这个屋子里头的所有人。

她掉泪的时候,田雨也哭了。18岁的姑娘,强行压抑自己的感情,只跟着默默流泪。

胡二姐不知所措,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也该跟过去鞠躬道歉。

劈斗她是肯定参加过的,那时候劈斗校长,全校师生都参加。她就站在台子底下,瞧见校长头上戴着高高的尖帽子,脖子上还挂着黑板,上头写着牛鬼蛇神。

校长年纪很大了,腿脚不灵便。上台的时候,他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台子上。台下发出震天的笑声。

胡二姐记得自己也笑了。

她突然间想到,也许从台上看下去,她的笑脸很蠢很傻,也很残忍。

没错,胡二姐心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个念头,他们所有人都有罪。无论是作恶的还是旁观的,他们都罪无可恕。

那个被劈斗逼到逃岗的男知青,叫工作队的人拎着,到处劈斗的时候,她也没有站出来指出他们的不对。

一句话而已,怎么就成了反格命了?先法明明规定人珉有言论自由。可是她缩在了后面,即便她知道不对,她也没有往前走一步。

因为她害怕自己也会被当成反格命分子的同伙。

其他人就不知道那知青是无辜的吗?当然知道。有多少人真蠢到相信一句无心的话就包藏了多少祸心?

只不过连队需要杀鸡儆猴,来把厉害的镇住他们这帮下乡的知青。

而他们自己的队伍里头,有人跟那知青关系不好,巴不得他遭罪好叫自己心里头痛快。也有人是纯粹闲得无聊,下放生活没有任何娱乐,有个人被拖出来劈斗,好歹也能凑凑热闹。更多的人大概就像自己一样,敢怒不敢言,不愿意当那只出头的鸟。

其实枪打出头鸟是因为冒出头的实在太少。假如他们所有人能够团结起来,坚决反对这种错误的批判反对随便扣帽子。那,这位倒霉的男知青是不是就不会被逼到逃港,是不是就不会死?

法不责众,说的就是这样。如果人珉都反对,法律就成了非正义的那一方。

就像弟弟讲的,即使是最位高权重的人,也要考虑全面的局势。他只能顺水推舟,发动群众的力量。他也没办法站在群众的对立面,真正做到随心所欲。

只不过人心的恶毒与残忍被安上了正义的名号,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作恶了。真正不愿意结束的是作恶的人,是人心的罪恶。

苏老先生不发话,屋子里头就只有余秋跟田雨小声啜泣。

胡二姐听着心酸,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抹起了眼泪。

今天是大年初一,外头烟火爆竹声不断,浓浓的年味笼罩着整片山水,然而春风却吹不进这小小的一间屋子。

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身形矮矮的小东西,自己扒着门,咕噜噜跑进来了。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滚。因为她已经被父母穿成了圆球。

小丫头看见自己的父亲跪在白头发老爷爷面前,立刻恍然大悟。她二话不说,直接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认真地磕了个头,然后举起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冲着白头发的老爷爷笑,奶声奶气地喊:“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这是小秋大夫教她拜年的话。

屋子里头的人都惊呆了,谁也不知道廖副书记家的小姑娘怎么跑进来了。

余秋赶紧上前,也跪在了小姑娘身旁,跟着朝老人磕了个头,声音哽咽:“外公,新年好!”

廖副书记面上神色凄凉,伸手摸自己女儿的脑袋,柔声道:“我们跟妈妈出去玩好不好?我们去找大丫二丫还有小妞妞姐姐。”

小姑娘有些茫然,扭头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疑惑地抬起眼睛看白头发的老爷爷。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头,磕头等于拿红包。她还没有拿到红包呢。

小姑娘的头来回扭了好几次,她的脑袋都晕了的时候,老人从口袋里头摸出了红包,塞到小丫头的小胖手中,然后声音沉闷:“新年快乐!”

小姑娘高兴地抓着红包爬起身,小脸都乐开了花。

余秋在旁边却无比惊讶,这个红包显然是老人事先就准备好的。她完全没有料到苏老先生也会准备红包。

苏老先生又摸口袋掏出另一份红包,递给余秋,叹了口气:“过了一年就长大一岁了,你是大人了。”

余秋抓着红包不知所措。

田雨还愣在原处,同样不晓得要怎么办。

拿到红包的小丫头却已经屁颠颠的去催促小田老师磕头。

小姑娘的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很认真地强调:“磕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田雨茫然地噢了一声,居然真被个小东西拽着走到苏老先生跟前,磕了个头。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老人就递了红包过来。

抓到红包时,田雨没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

这回胡二姐倒是不需要人提醒了,也跟着稀里糊涂过去磕头。她拿到了两个红包,两个厚厚的大红包。

苏老先生还摸了下她的头,说了句:“你是个好的,有良心的。”

胡二姐懵懂又茫然,完全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

她看了看手上的红包,感觉自己应该赶紧将弟弟跟林斌都叫回来。磕头啊,过年了怎么能够不给人拜年。

哪里还需要她出去喊,原本在门外没有进屋的陈招娣早就腿脚麻利,赶紧去隔壁的医疗站拨电话了。

山上是有电话机的,当初临时架设,为的就是方便老人需求。后来廖副书记神来一笔将山洞变成了旅游景点,电话线路自然要好好维护。

胡杨连拖带拽,死活林斌扯下山。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总不能让余秋为难,在老人面前没办法抬起头来。

胡杨拖着林斌到苏老先生跟前,二话不说,自己先跪下,一下下磕着响头。

老人看了眼胡杨,倒是没有难为这位年轻的大队书记,又摸了个红包递过去。这也是个有良心的,听说自己要带外孙女儿走,没有起任何幺蛾子,就张罗着要欢送。

老人的目光只落在林斌眼上。

一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老人清楚,面前的这位年轻人身份不一般。这大概也是中帼特色,越是身上没有职位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因为他们可以上达天听。

林斌看着苏老先生,满脸严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他直起上半身,认真地强调:“这个头我是为自己磕的,我不代表任何人。我祝您新年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也愿天下太平,海清河晏,盛世昌明,再也不要有冤屈。”

苏老先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摸出了个红包推了过去,像是不跟小辈一般见识似的。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再收回头的时候,何东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屋子里,同样跪在了他身前。

旁边的胡奶奶忐忑不安地看着苏老先生。显然是老太太心疼自家的子弟,又悄咪咪地跑过去通知年轻人赶紧过来,混水摸鱼也好,混个脸熟也罢,总归不能闹僵了。

苏老先生没有看何东胜,只胡乱塞了个红包过去。显然极为不待见这个年轻人。

何东胜哪里有敢嫌弃的道理,他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了红包,恨不得立刻就将红包供起来。

屋子外头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姑娘小小子们的叫唤:“胜男,出来走步。”

所谓的走步就是走百步,按照老规矩,应该是从大年初三才开始走的。但是杨树湾人似乎不在意这些。过年期间,小孩子们凑到一起,就绕着村子走。一边走,一边说笑打闹,也是他们玩耍的方式。

家里头没事的大人们也跟着,一边讲讲话一边看着小家伙,倒也热闹的很。

赵大嫂家的姑娘跟小妞妞推门而入,刚好同廖副书记家里头的小姑娘胜男迎头撞上。

胜男小姑娘赶紧一手拽一个,提醒两位小伙伴:“磕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两个小东西满脸懵懂,稀里糊涂的就跪下来磕头,也跟着奶声奶气地喊:“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苏老先生看了小家伙们一眼,到底不为难小孩子,索性从包里头摸出了红包。

这下子好了,外头的小姑娘小小子们集体排着队进来磕头。个个都开始了拜年。

有了小孩子的地方,事情的发展就不能遵照常理进行。原本严肃凄凉的氛围一扫而空,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那声音简直能够掀翻整个屋顶。

房子太小了,他们站不下,拿到红包的人就跑出去,高兴地跟小伙伴们一块儿分享拜年的喜悦。

陪着小孩子们出来的大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都假装没看见。

小小孩们打头阵,闻讯赶来的大小孩们磕了头拿到红包也不好意思。

李红兵摸着鼻子,试探着提议:“爷爷,我们给您唱首歌吧,祝您新年快乐!”

说着他立刻招呼自己的初中同学们,开始扯着场子唱:“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这是他们杨树湾的初中生排练好了,准备大年三十时唱的。听说是庆祝抗日胜利的歌曲,不过过年时唱也挺好的,总归是喜事呀。

但是昨天晚上那样的环境,唱歌总是不太合适。新年的庆典就是小孩子们上去跳了舞,大人跟他们这些大孩子就没有再格外闹腾了。

看到哥哥姐姐们唱歌,二丫她们就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也要开始表演。

小家伙们先是跳了舞,然后又开始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屋子里头太小,他们就在屋子前头的空地上又唱又跳。

他们的歌声直上云霄,引得原本在家里头呆着的大人们全都跑出来看热闹。

哎呀,自家的小东西们,真是个顶个的能干,瞧瞧这舞跳得多好,这歌唱的多妙。

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表演节目。大人们也不甘示弱。昨天晚上他们没有找到发挥的舞台,今天可算是能好好热闹热闹了。

缝纫机合作社出了赞扬机械厂制造出电动缝纫机的小歌舞剧。

机械厂投桃报李,来了段快板夸奖缝纫机组给全村男女老少都制作新衣裳。

说书的,讲相声的,演小品的,表演武术的还有大合唱的,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进来。

他们表演的节目也不高大上,全都跟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什么种地呀,什么上工呀,什么搞养殖呀,大家伙儿都表演得热闹的很。

人珉群众才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歌颂的一切都源自生活。

表演一开始,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大家伙儿就把空地当成舞台,也不嫌弃站着脚酸,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别人的节目。

一直闹到大半夜,天上的星星都要跑下去了。何东胜才放了个大大的烟花,宣布今儿晚上的庆祝暂时告一段落。明天晚上开始放电影,全放从台湾过来的新片子,有武打片《大醉侠》跟家庭片。

众人立刻高兴起来,听说有武打片,大家伙儿都觉得带劲。过年总要热闹呀,虽然说朝鲜电影挺好看的,但大过年的哭哭啼啼就不好了。

人潮散去,余秋陪着苏老先生进屋休息。老人踏进房门,忽而伸手拍了拍余秋的脑袋,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余秋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不知道该如何宽解老人,她只能徒劳地叮嘱老人早点休息。

时间从来不能消弥伤痛,时间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更多的事情去挤占人的生活空间,让伤痛渐渐被挤到角落中,不再那么醒目刺眼。

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说出口,那就只能去做。说成什么样跟做成什么样也许完全是两回事。说了就等于表态,做了却可以有千百种解答。

余秋一觉睡到天亮,又去医院看了腊梅的情况,顺带着处理完几位病人。

待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听见村里头的喇叭响,是主席发表春节贺词了。

其实自从格命之后,春节就被格了命。也就是从今年开始,才全帼范围内真正恢复春节三天假期。大年三十初一初二放假,等到初三就要开始工作了。

主席在春节贺词里头祝贺大家新春快乐,然后又强调过完春节就得收心,重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社会大生产运动中去。

余秋从头听到尾,非常肯定,这份出现的极为突兀的春节贺词没有再提格命这两个字。这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帼家领导人公然宣扬赞颂的春节不说,也不再提过格命的年。甚至在对新一年的期许当中,都没有提到守卫格命胜利的果实,而是强调了全帼人珉要团结一致,共同建设帼家。

饭桌上的人面面相觑,谁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斌突然间从屋子外头跑了进来,直接将一张报纸拍到了余秋面前,然后头一扭,又跑出去了。

胡奶奶急得不行,这孩子究竟什么毛病啊?该吃饭的点,又要跑上山猫着吗?饿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胡二姐冷酷又无情:“一顿饭不吃,又饿不死他。我也挨过饿呀,不还好好活的吗?”

她伸长了脖子去看报纸,没瞧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报纸上既没有说要打仗也没有讲哪儿又发生地震了,就是一篇普普通通的人事任免。

呀,新年果然要换新官。上海的领导班子大换血了,压根就没有提格委会的事,直接是市委市正府的领导班子。

胡杨赶紧抓起报纸,示意何东胜一块儿看。他俩算是跟正治沾了边的人物,自然不会像胡二姐一样看待问题。

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是格命的急先锋。几位格命领导人大首长都跟上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上海也被公认为是他们的格命大本营。

说起来也有意思,明明是为了全帼人珉搞格命,主席依靠的却不是占据全帼80%以上人口的农珉,而是工人。格命的急先锋以及领导人又偏偏是从帼际化大都市上海走出去的。

这个格命可真够有意思的。

现在是要釜底抽薪了吗?上海凭借格命上位的领导人们集体被抹掉了,换上了新一届的市正府领导班子。

上海要搞开发了,要变成经济特区。显然格命是没有办法适应经济特区发展的。

何东胜目光盯着报纸上新一届上海市正府领导班子的名字。这些人,他比胡杨更熟悉。

他们有的是经济学者,何东胜去大学上课的时候曾经听过他们的课。有的是被打倒的老干部,当初被扣上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叫认定了永世不得翻身。

这些人凑在一起,形成了新的领导班子。班子成员当中,除了有劳模代表之外,显现不出任何跟先前几年有关系的痕迹。至于红极一时的造.反.派们,被彻底厌弃了,一个都没有上名字。

何东胜喃喃自语:“造.反.派的日子到头了。”

上海是一个信号,作为格命的急先锋褪去格命色彩的信号。

全帼范围内一下子不能大规模地变,但是这些被帼家领导寄予厚望的经济特区就已经传递出了中央的意思,格命已经结束了,眼下要做的是收尾工作。

这个帼家或者说全世界只要是走正治这条路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没了中央的支持,原本就缺乏根基的造.反.派会在各地正坛逐渐失势。所有人都会向中央靠拢,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不会逆流而行。

余秋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枕黄粱梦。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真正经历过的人,在自己的心中又如何评价自己的经历呢?

行过恶的多半不会忏悔,只会郁闷自己没有捞到更多的好处。

受了罪的又无从怨怼,因为所有人都是凶手,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去恨谁。

胡杨放下了报纸,喃喃自语道:“班子估计会大调整了,也不晓得会来什么领导。估计造.反.派们都得下。”

他话音落下,饭桌上的人齐齐转过头,目光直直盯着廖副书记。

要说造.反.派,他们面前不就有个现成的造.反.派吗?

廖副书记就是靠着造反,一路从普通的青年工人成长为省委第一副书记的。

这要搞清算的话,廖副书记可难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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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眨, 老母鸡变鸭。

原本还是炙手可热的正治红人, 瞬间随着主席的一篇春节贺词, 廖副书记的位置就摇摇欲坠了。

顿时老廖嘴里头的鸡腿不香了,面前的酱猪手也没味道了,就连外头的鞭炮炮竹声都像是办丧事一样。

大家伙儿集体噤声, 全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廖副书记。哎呀,老廖可真是命途多舛, 好不容易才干了一年省委领导, 官帽子说要抹掉就要抹掉喽。

甭谈什么工作业绩。当官就是这样,最重要的是正治站位, 你位置站得准, 站得稳, 你这个官才能做的稳当。

陈招娣看不惯廖副书记这凄凄惨惨的模样, 直接训斥道:“做什么怪样子呢?不就是当个官吗?我看你这官当的也没啥大不了。是多了顿吃,还是多了顿喝呀?我们有手有脚,又不怕饿死自己,稀罕这个官位置做什么?”

胡杨在旁边宽慰廖副书记,你做的事情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还回咱们杨树湾, 给咱做顾问。你看,公社那边, 日本办的厂子, 大方向大正策还要您帮忙把关。您这个顾问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廖胜男不明所以。看着爸爸可怜巴巴的样子, 小丫头认真的开始掏口袋,摸出了自己的红包塞给老父亲,相当大方地强调:“吃糖,买糖吃。”

廖副书记更是悲从中来,感觉自己瞬间就沦为了要靠女儿压岁钱养活的老父亲。还是闺女贴心啊,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奉养老父亲。

余秋看他一副简直要拉着二胡唱“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了娘”的作派,又想叹气又想揍人。

至于要揍谁,她也说不清楚。

廖副书记松开了信誓旦旦要养兔子剪兔毛卖钱的小姑娘,慈爱地摸摸女儿的脑袋,然后开始掏笔记本写东西。

胡奶奶在边上劝慰他:“就是有什么情况要跟组织上反映,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先吃饭再说,菜冷了就不香了。”

廖副书记头也不抬:“反映啥呀?我没啥情况要反映的。我做了什么组织上心里头最有数。我得把手上的事情赶紧交代清楚。人能换,事情不能断。我这还有一堆事刚开了头都没捋顺呢。”

他要的时间也不多,半年再迟半年摘他的帽子,起码等日本人办的电子厂跟二小姐投资的服装厂正式开工营业。也不行,二小姐的兄弟姐妹要投资的项目恐怕得要一年的时间才能正式落地。

唉,现在是管不了这些了,先把头两项捋捋清楚。还有各地的工副业,得引导他们走出自己的特色来。这个工作得持续进行,一点儿都不能马虎。

搞经济建设嘛,还是得自力更生为主,引进外援为辅。各地下放的技术人员跟社队企业的磨合问题,他们的待遇问题,都要好好解决。不能叫人家做了事,最后还寒了人家的心。

廖副书记一边念提纲一边念出声,一边还追问自己老婆:“我还漏了什么呀?你提醒着点我。”

陈招娣也放下了碗筷,在旁边给丈夫帮忙:“你这东西写好了,是给小赵还是小李呀?”

小赵是他们那个经济建设小组的二把手,也是位传奇人物。

当初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写了篇文章要搞巴黎公社,被打成了现行□□,直接叫投进了大牢。

他运气坏也运气好,偏生跟他同牢房的顽固右哌分子们全是大学的教授们。这帮子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让他们不给学生传道授惑,简直能憋死他们。一群园丁就一棵小树苗,大家伙儿还不齐心协力,恨不得能把他打造成经天纬地之才。

小赵蹲了几年大牢,学了不少东西,他在监狱内部刊物上写的一篇文章叫廖副书记瞧见了,觉得这小子有货,于是经过廖副书记的一番活动,小赵提前出狱了,被老廖拎过去当副手。

这家伙的确聪明,脑袋瓜子灵光的吓死人,说话做事逻辑性强的要命,一板一眼清清楚楚。一点儿小事他都能拎出原理来。

不过小赵也不是没缺点,他最大的缺点是不接地气,坐牢前他一直在学校里头,坐牢后世界更是狭窄的,只剩下老师们跟自己,还有那劳改农场,所以他骨子里头透着股清高,有点沉不下来,对于基层工作不了解。不知道实际工作复杂到没有任何理论可以套用。

跟他相反,小李是从基层走出去的。说是小李,已经年过30,跟廖副书记其实差不了两岁。他做过生产队长当过公社干部,是作为学□□思想的先进典型一路往上升的。他基层工作经验极为丰富,也有基层干部的工作智慧。欠缺就是文化跟不上,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做事,缺乏一个理论提炼升华的能耐。

从内心深处来讲,假如小李接班,应该会照着廖副书记的老路子按部就班走下去。他是目前情况下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就廖副书记自己的想法,他希望能拱一拱让小赵上去。因为小赵上台的象征意义更大,对于平反的右哌分子而言他就是块活招牌,可以稳定军心。

况且小赵有学问,能够提出自己的想法。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事情变化太快,光按照老路子来走已经行不通了。

不过小赵有小赵的脾气,他未必愿意听廖副书记的建议。他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旁人轻易难以说服他的。

胡二姐在边上听得不痛快,感觉这个小赵很不识好歹。廖副书记好歹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人家免费给你提供经验,你还不领情。

“甭管他了。”胡二姐在边上气呼呼的,“你让他摔几个大跟头,保准他求上门来。”

廖副书记可不能像她一样由着性子。小赵要真接了班,他摔跟头就意味着全省的经济建设工作跟着摔跟头。搞不好会让刚刚萌芽的经济建设直接摔断了筋骨。

余秋叹气,说胡二姐:“你还没明白廖副书记的意思吗?他关心的不是谁接班,他关心的是接班的人要做的事。”

管他阿猫阿狗,反正接活的人必须得把事情做下去。

她又讲胡二姐:“我为什么要盯着你学习呀?我不就是怕到时候你要做事把事情搞砸了,反而害了一堆人吗?”

胡二姐委屈,她才没闯祸呢,她可没搞砸了任何事。

余秋也不客气:“那是因为现在你没有单独做任何事,所有的事情都有人在旁边看着盯着,人家替你承担着责任。这样吧,过完年之后,腊梅就留在我们医院做事了。我就把她分给你当徒弟,你手把手的带人家,多关心人家。”

胡二姐眼前一亮,完全没料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带徒弟了。她立刻嘴巴咧的能够挂到耳朵上,一个劲儿地点头保证:“没问题,我肯定好好带。”

余秋正色道:“那你可得跑步前进的进步。人家腊梅是从小做惯的事情的,手脚麻利的很。别到时候你这个做师傅的反而干不过徒弟,那人家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胡二姐立刻拍胸口保证,她一定不会叫人比下去。

开玩笑,一个韩朝英她实在追不过也就算了,谁让人家先拜师在前的。要是连腊梅都能压她一头,她脸要往哪儿搁?

胡二姐开始端着饭碗盘算,回头自己是不是该拾掇几件衣服给腊梅送过去,好跟自己的徒弟打好关系。嘿,就她婆家跟娘家的做派,也不要指望那帮人会照顾她了。

行了,没关系,以后成她徒弟,那就是她罩着的人。有她这个做师傅的一口干的,就少不了腊梅一口稀的。

谢天谢地,胡二姐是秋天回城的。外婆给她做的新衣服也都是秋装。开过春来,秋装便能当成春装穿,刚好可以匀两件给腊梅。

胡将军夫妻俩对视一眼,全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何东胜吃完了晚饭,放下筷子看廖副书记:“您要是不在意的话,这个东西我来想办法给赵同志。”

其他人都转过头来看何东胜,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杨反应倒是快:“你的意思是经你的手给他?”

何东胜点点头:“没错,我本来就有项任务是考察本省的经济模式。我就贪了这个功劳,把书记您总结出来的经验当成是我的考察结果,然后给赵同志。”

同样的东西由不同的人传过去,那意思可大不相同。

何东胜身上没有任何官职,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相当智囊库的专家。从他手上过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上达天听的。

小赵再傲,作为蹲过牢房的人,他不会不理解紧跟中央脚步是什么意思。从何东胜手上传过去的东西,他想要不重视都难。

胡杨没有把事情摊开来说,又或许在他看来这种事情完全没必要撕开来讲,三两句话点到了,他跟何东胜也就完成了交流。

然而他俩是畅通无阻,胡二姐就惨了,完全听不懂这两人打的机锋。

她下意识的又想扯林斌答疑解惑,却悲伤地发现小林大夫又跑山上去了,连晚饭都不吃。

廖副书记却笑开了怀,一个劲儿地点头,十分欣慰:“这个办法好,还是你们脑袋瓜子灵,呱呱叫。”

他要虚名做什么?他都要下台了,这虚名也不能当饭吃。他要的就是事情能够顺顺当当地做下去。

屋子里头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大家伙儿痛痛快快地吃晚饭,还商量着后面要是有波折,得怎么处理问题。

走秘书路线,不出意外的话,跟着廖副书记的秘书还会继续在省委当秘书。他跟小赵的关系倒是不错,两人有话讲。秘书是个讲良心的,一直很尊重廖副书记。不管他风光无限还是落魄潦倒,秘书一直将他当自己的领导看。

行啦,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一套组合拳打下去,大方向应该乱不了了。

胡奶奶立刻催促廖副书记吃饭:“没问题的就好好吃,吃完了,陪我们胜男去看电影。”

餐桌上立刻热闹非凡,对对对,今天可有苔弯来的新片子,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个热闹。

胡奶奶也兴致勃勃地邀请苏老先生:“你也一块儿过去看看呗。听说是好片子,特别热闹。”

苏老先生当然不稀罕,看什么苔弯电影。《大醉侠》上映差不多都有10年了,对他来讲新片子也是旧片子。

不过胡奶奶这么殷切地看着他,苏老先生倒是颇有风度,没有当场拒绝。

于是吃过饭之后,大家伙儿集体往祠堂去。

天太冷了,要是天气晴暖的时候,在学校操场上拉开幕布就能放电影,正月初二晚上还是待在屋子里头不容易冻出毛病。

祠堂当中已经热闹非凡,大家伙儿自己端着板凳排位置,全都翘首以待。

现在大队有自己的电影放映队,看电影已经不稀奇。不过苔弯来的武侠片还是头一回,大家伙儿都愿意瞧个新鲜。

电影一开始,众人都静声屏气了。哇,瞧瞧人家这跟头翻的,瞧瞧人家这刀光剑影,实在是新鲜又热闹。官兵捉强盗,这武艺高强的侠客居然是女儿身,身手实在是漂亮。

众人一边看一边赞叹,感觉苔弯还是自己的地盘。大家伙儿都是惩恶扬善,都要抓破坏分子嘞。

廖副书记怀里头抱着小女儿,他家的廖胜男小姑娘正在拳打脚踢,很有当个金燕子的架势。

廖副书记有女万事足,不仅不嫌弃女儿多动症,反而一把抱起姑娘,感觉女儿将来也是个好样的。

陈招娣可不能由着这对父女俩,否则还不晓得女儿将来会被教成什么模样。她赶紧抱着女儿去找秀华他们了。跟着小姑娘们在一块儿,说不定还能纠纠女儿的性子。

廖副书记嘿嘿干笑,继续看电影。

他的身旁空下的位置又被填满了,苏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廖副书记怪不自在的。他先前还拍着胸口跟人家承诺,要是有什么能用到他的地方,他义不容辞。结果眨眼的功夫,他就是个平头百姓了,估计想帮忙也使不上力气。

廖副书记真恨不得挖个地洞自己钻进去,省得在人家老爷子面前丢人现眼。

苏老先生却不说话,使眼睛盯着电影屏幕,似乎那剧情已经精彩到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直到一卷电影放完了,电影队的人又接着装下一卷带子的空隙,苏老先生才突兀地开口:“廖先生可有兴趣投身商界?”

廖副书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茫然地“啊”了一声。

苏老先生慢条斯理:“其实廖先生投身正界恐怕是屈才了。正治复杂莫测,白白耗费大量心血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如做实业更能出成就。”

他转头看廖副书记,“我看你这人能上能下,能屈能伸,而且擅长跟各种人打交道,又能够坚守本心,实在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当然——”

他拉长了声音,带着点儿似笑非笑的意味,“学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商贾铜臭之味,也许廖先生会觉得臭不可闻。”

廖副书记立刻来了精神:“怎么就臭不可闻啦?没有钱没有经济,国家家庭个人都没办法生存下去。经济当然重要,经济建设最最重要。”

苏老先生眼睛半闭不闭,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经济建设我是不想的了,我就是个生意人。我觉得你从商是可造之才。你与其在正界蹉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白丁,不如踏踏实实投入到商业中来。”

老人睁开了眼睛,“你要是有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南洋发展。”

廖副书记有点儿懵,主要是这冲击来得太快,就连他都反应不过来了。

坐在后面的余秋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转头看何东胜跟胡杨。没瞧出来呀,老廖居然成了香饽饽。就连一向看不上大陆一切的苏老先生都对他另眼相看。

胡杨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的表情十分不痛快。余秋的这位外公可真有意思,空着手来也就算了,反正他也没指望什么。但不能临走了,还要带走他们的人。

谁说廖副书记下野了就无人问津了?小胡书记可指望着廖副书记帮忙,将杨树湾带上新台阶的。

廖副书记骤然受宠,叫苏老先生的青眼晃得眼花缭乱,半晌都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过了老半天,他才结结巴巴的:“您……您是说让我跟着您做生意?”

苏老先生点头,声音轻飘飘的:“当然,您要觉得屈才了,也没关系。我不过是年纪大了多句嘴而已。您的才能,其实不应该拘泥于正治。”

他对正治没有好感,比起那些说空话只会将事情闹得一团糟的人,勤勤恳恳的手工业者跟商人以及农民,这些劳动者加在一起才组成了国家真正的力量。

廖副书记立刻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连否认:“当然不会,商业自然对社会的作用非凡,我怎么可能小瞧商业呢?你老人家肯点拨我,我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不过……”

他有些尴尬,“我不晓得我能做点儿什么。这个事情我没经验,我跟了你做事,总不能不干活干拿钱。我也要脸啊。”

苏老先生微微笑:“自然是会让你做事的。你跟我说说看,要是我给你个经理当,你准备做什么?要往哪个方面发展?”

廖副书记不假思索:“当然是在我熟悉的地方发展了。我要是给您当经理,我肯定会来大陆投资。”

苏老先生目光微微动了动,面上叫人瞧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神色。

廖副书记却像是反应迟钝,完全没有察觉到老先生的情绪波动,只认真地强调:“在商言商。做生意嘛,最重要的就是有利润。违法犯罪的事情挣的虽然多,可成本太高,一不小心叫人一锅端了,那就前功尽弃。

从长远角度考虑,您还是得找一个有发展前景的地方。不用挑了,眼下放眼这一片地区,大陆是最好的选择。

您也不用担心正策变化,会让你血本无归。您瞧瞧,就连那位二小姐跟她的兄弟姐妹都敢在大陆投资,您怕什么呢?这要是真拿人开刀子,枪打出头鸟,也轮不到您。”

廖副书记一说到投资的事情立刻眉飞色舞,一双眼睛灵活的简直要跳出眼眶子了。

苏老先生似笑非笑:“您可真是不在其位也谋其政,这会儿还想着替你的继任者招商引资。”

廖副书记连连摆手:“非也非也,您还没有听我说完。要是您让我代表您出去投资,我首先要定的地方是海南。没错,我不打算挑我们省,海南更合适。海南完全是一张白纸,这张白纸要书写出什么样的蓝图,就看我们自己的了。”

苏老先生微微摇头:“海南的基础建设实在太差了。就算我在那儿投资办了工厂,既找不到工人,东西也运不出去。”

廖副书记笑容满面:“此言差矣。老先生,海南的基础建设您不用担心。正府肯定得想办法将基础建设搞上去。它是大后方,南海舰队的大后方,必须得做好保障工作。苔弯的海军要去南海巡航,海南岛就得承担基地的任务。你说岛上的交通状况能不迅速改善吗?

海南岛是大港,靠近东亚与东南亚之间的国际深水航道,拥有着海运的天然优势。海南光照条件好,一年三熟没问题。农产品跟渔业资源丰富,在那儿搞食品深加工,绝对有搞头。

至于你说的人手不足的问题,不用担心。岛上有很多像胡洁同志这样的知青。他们有文化有干劲,愿意投入到工业生产中去。

说实在的,我还担心咱们动手迟了,苔弯那边的商人会闻风而动,抢占了先机。海南的地理条件本来就跟苔弯相似,那边的商人对海南有天然的感情。”

苏老先生微微笑:“你这个省委副书记干的还真是目光久远。居然连这么遥远的海南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廖副书记怪不好意思的:“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省又不是什么沿海城市,跟人家比起来优势不足。知己知彼,就算说不上百战百胜吧,好歹也不至于输得一塌糊涂。老先生,您听我说,海南真是个好地方。要是早点发展的话,到时候肯定能够震惊到所有人。”

为了增强自己的语气,他还慷慨激昂地挥舞起了手。

他家姑娘不知道老父亲在做什么,瞧他挥舞两条胳膊还以为老爹爹也在学着电影上打武功,顿时高兴地在母亲怀里头又蹦又跳,还嗷嗷叫着给老父亲加油呐喊。

小孩子天生自带萌态,苏老先生瞧着都面上浮出了笑。他微微点头,算是下了决心:“那这趟你就先跟我回马来西亚,熟悉熟悉工作。”

廖副书记喜不胜喜,立刻点头应下。要是开发海南成功了,他可算是替国家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国内海岛这么多,大家伙儿到时候有样学样,肯定能有大希望。

苏老先生安排好了廖副书记,就直接踢何东胜出局:“行了,有人陪我们回去了,你就做自己的工作便好,不需要再跑一趟。”

胡杨他们集体傻眼了,完全没想到老爷子居然如此记恨。就是收个手下,居然还要将何东胜踢出局,坚决不给这外孙女婿进家门的机会。

廖副书记赶紧往回找补,一个劲儿地跟苏老先生强调:“哎呀呀,老先生,在大正策的把握方向,小何还是有优势的。您看,海南咱们都属于人生地不熟,把握清楚了大方向,才能做好生意嘛。再讲了,我一个结了婚的男同志也不好跟小秋大夫太亲近,这影响不好。但凡是拎包拎东西之类的活计,还是需要有人干的呀。”

何东胜也鼓足了勇气:“老先生,我要写调研报告,得收集关于外商投资的调研材料。”

苏老先生鼻孔里头出气,倒是没有坚持再讲不许他跟着的话了。

余秋无奈看着老人,伸手轻轻地给他捶着后背,老人脸上绷着的肌肉可算是松弛了下来。

廖副书记在心里头嘘口气。妈呀,这讨媳妇可真不容易。尤其是有两层老岳父的,搞定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呢。最可怕的是,这老老岳父还看不惯老岳父。

老廖这人最大的好处在于心宽体胖,或者简单点儿讲下了决心的事情,他就不会再拼命各种纠结。

既然打定主意投身商场,他就痛痛快快地睡一觉。明儿就是初三了,正府机关正式开始上班。他得去好好问问怎么办手续,到时候也能跟着人坐飞机去马来西亚。

廖副书记跟老婆说了小半宿的话,规划了他去海南搞投资,家里头的生活。要是那边条件好的话,就把他们母女都捎上,那儿冬天不冷,也不怕招娣再生冻疮。

他美滋滋地规划好了,呼呼啦啦一觉睡到大天亮。医疗站的电话响,招呼他过去接的时候,廖副书记还在伸懒腰。

打电话的是省委办公室的同志,一叠声地催促他:“哎哟,我的廖书记,您可得赶紧的。今儿可是大年初三了,收收心,要工作了。”

廖副书记笑嘻嘻:“行啦,要下我的位置是不是?没事,我马上回去交接工作,绝对不耽误你们的事。我已经把手上的事情都列清楚了,保准今天就能交接完毕。”

办公室主任急得跳脚:“我们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赶紧坐最近一班船。我们派车过去接您,立刻上火车,你上京。”

廖副书记吓坏了,感觉不用这样吧。捋了他的帽子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要上虎头铡?这也太夸张了。他承认他舞斗的时候的确打死过人,不过谁舞斗的时候手上没沾过血?大家伙拿着枪在街上对扫。要么你打死别人,要么别人打死你,压根就没有第三条路选择。

省委办公室主任莫名其廖:“廖书记,你说什么呢?你赶紧上京接受任命去呀。你忘了,我们省委书记今年退休了,现在要上一位新书记。”

虽然上头还没有发准话。可这个节骨眼上,上面专门点了廖副书记的名,那里头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吗?

哎哟,到底是被老人家亲自面见肯定过的,这升迁速度赶得上坐火箭了。

廖副书记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你……你说让……让我干……干省委书记。”

办公室主任十分肯定:“那当然了,不然大过年的喊你过去做什么呢?您瞧瞧,上海的位置都动了。肯定是一鼓作气,您也要往上升了。书记呀,您老人家回来可别忘了请我们吃鸡蛋面,好歹也是喜事,要庆祝一下的。”

廖副书记还是回不过神来,他挂下电话,转过头看见苏老先生对着自己似笑非笑。

省委干部脑子嗡的一声,完蛋了,他昨天居然撺掇苏老先生去海南搞投资。

等等,老先生,咱们可以好好聊聊。其实咱们省情况很不错的,自然条件是一方面,但真正影响厂子发展的是人文环境。这要说搞招商引资,咱们省的人文环境绝对可以排在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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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来兮

廖副书记上船的时候耷拉着脑袋, 脸上全然没有升官的喜悦。他怎么就嘴那么快, 非得把海南夸成朵花了呢?

旁边一块坐船的林斌也阴沉着脸, 老大不痛快。他觉得自己来错杨树湾了,因为他看错了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居然将老人家想得如此不堪。

用他们的脑袋好好想想问题呀!他们也太小瞧老人家的眼界了。现在是什么时期?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是经济建设的关键时候。

现在人们提起廖副书记, 第一反应是什么?工副业,大力发展工副业以及家庭养殖业家庭副业的基层干部第一人。

现在帼家正在全面发展经济, 无论如何老人家都不会动这根旗杆的。

再说了, 假如连已经公认做出了成绩的廖副书记都要下台,那其他人就会不知所措。地方班子为了保持平稳, 会产生新的一轮揪斗, 好用暴力的方式将现有的领导班子全部打倒。

这与老人希望在稳定的环境下进行经济建设的设想背道而驰。

林斌痛心疾首, 他认为如此简单的道理, 自己的朋友们不应该不理解。他们居然还以为廖副书记会被捋下去,甚至要安排廖副书记去做生意。

小林大夫气愤难当,觉得廖副书记实在没资格升官了。因为他连最基本的大局观都没有。

余秋叹了口气,语气悠悠的:“可你也要承认,很多时候大家都猜测不到他做事的真正目的。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一夕之间失了势的上海帮,难道不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吗?尤其是那位不到40岁就成了实际意义上接班人的副主席, 不就是他从造.反.派里头挑选出来的吗?只不过转瞬之间,一飞冲天的年轻人就已经被他厌弃了, 又直接被打到谷底。

在翻手云覆手雨的当权者面前, 被统治的对象战战兢兢, 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假如说他们有什么过错,那么最大的过错就是错误地估计了一件事,其实在老人的灵魂深处打倒一片并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事。

肃.反扩大化的问题在公产党的历史上并不稀奇,无论是酥连还是中帼,始终都存在。

在老人看来,洪君大清洗,斯跶林不过杀了一百万人,其中一定还有不少真的反格命。这不过是为了实现格命的目的,在认知和正策上发生了偏差,属于好心办坏事,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由人及己,这场由他一手主导的格命,现在真正让老人厌烦的地方并不是它打倒了多少人,而是因为它打倒人所造成的动乱。天下大乱,天下大治,继续乱下去,与老人现在希望搞社会生产建设产生了矛盾,所以他才要压制。

他未必认为格命是错误的,也许他始终坚持发动格命的必要性与重要性。他未必不赞同造.反.派曾经的所作所为。当初京中正府意识到舞斗的苗头时,是他要求正府不要当消防队员,压制群众的格命热情。只不过后来舞斗失控,他才表示反对。

正治不谈对错,正治只说利益。

所以作为一樽偶像,而且已经自觉充当的偶像,他竭力摒弃了绝大部分个人情感,压抑着格命被否定的愤闷痛苦,继续投身到社会生产建设中去。

余秋看着林斌,委婉地劝告道:“他不仅仅是老人家,他还是整个帼家的掌舵者。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的情感未必一致。”

小林大夫垂下了肩膀,只盯着滔滔江水发呆。

船要开了,所有人退上岸来。

廖副书记还在可怜巴巴地冲着苏老先生挥手,一个劲儿的强调:“您老人家多看看多走走。我们省还是很不错的,我们省就是照着杨树湾推广乡村建设,目前正在大力修路,将来情况一定都不比这儿差。”

气笛声响起,打断了廖副书记最后的挣扎,他只能眼泪汪汪地挥着手,试图用他那张粉团团的胖脸打动人心。

苏老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分惋惜的模样:“他这一去还不知道凶吉,就是上去了又怎么样?一句话的功夫他就又下来了。”

没有法制,搞一言堂,在这种地方当官有什么意义呢?这究竟是在做人珉的官还是在当领导的狗腿子?

假如故土难离,没有办法舍弃祖帼,那还不如好好搞实业。实业救帼才是真理。

余秋声音轻轻的:“可是您得承认,经济与正治是没有办法脱钩的。对于一个帼家而言,正治的影响力在方方面面。经济无法脱离于正治独立存在。没有稳定的正治环境,商业也无法正常发展。”

余秋看着老人,轻轻地嘘了口气,“况且你得承认,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并且在想方设法进行纠正。对,他不会开口承认他的错误。任何一届在任上的正府都不可能真正承认他们犯的错。因为这是由点及面的事。人是复杂而立体的,上升到一个正权也是一样。可是我们看人,最基本的判断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坏人的标准是什么?看他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与此同时好人就不做坏事,坏人就不做好事了吗?如果按照绝对的观点,那这世界上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我们只能看一个人是好事做得多还是坏事做得多。

但到这个层面上又存在一个问题,涉及到量化了,我们又如何一件件的去统计?

另外就是有的人虽然好事做的少,但一件好事影响力就已经达到了巅峰。那他后面即使做了很多错事坏事,人们对他的印象依旧是好人。

与此相反,一个好人做了一件坏事或者说是一件错事,造成的恶劣影响波及甚广,并且持续许久,那他曾经做的好事还算数吗?

评判一个人尚且如此之难,何况是看待一个正权?对于维持稳定而言,让人珉相信这个正权的公平公正是最重要的。所以错误会被弱化,怀疑要被压制。

没有正权是完美的,正治宣传的目的就是放大它的闪光点,弱化它的黑暗面。”

如果有一天,连放大镜效应都没有办法修饰的话,也就是这个正权即将被人珉推翻的时候。

苏老先生沉默不语,半晌才抬着拐杖慢慢转过身,眼睛也不看余秋:“你把手上的事情交代一下。初五我们要给你妈妈迁坟。”

余秋看着寒风中老人微微晃动的白发,哑着嗓子回答:“好,外公,我已经安排好了。”

尽管早就做好思想准备,飞机抵达梳邦国际机场,余秋下飞机的时候还是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这种炎热因为夹杂了浓郁的湿气,所以像开了热水锅盖一般,滚滚热浪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秋不得不站在原地,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才能够勉强顺了呼吸。

何东胜赶紧从行李中翻出藿香正气水,让余秋喝了好预防暑热。

正月初的杨树湾还是天寒地冻,此时此刻的吉隆坡却是暑热逼人。

余秋喝了口藿香正气水,感觉自己好点儿了,笑着调侃道:“这里四季如夏,一雨入秋。”

她话音刚落,天色立刻蒙上阴云,还没有等大家反应过来,雨水就哗哗而下。

好像有人站在天幕上,听到了地下人的嘀咕,立刻将水泼了下来一般。

苏老先生笑了起来:“你还是做了功课的,居然知道这些。”

余秋下意识地撒谎:“妈妈说的,妈妈说这里一年四季都不冷。她都不知道冻疮是什么东西。”

老人面前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你妈妈还会跟你说这些呀,她不是不跟我们往来了吗?”

“那是她写信你都不肯回。”余秋微笑,含含混混道,“妈妈很想念你们的,一直想要给你们寄东西。”

老人脸上显出了惆怅的神色,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应该回信的。这个傻丫头,肯定以为我们不要她了,所以都不晓得要跟我们求救。”

其实到情况糟糕的时候,求救信已经不可能再发出去了。中国跟马来西亚到去年才建交的,在大格命当中,苏韵又有什么手段能够寄出求救信呢?

但老人还是自责,他应该早点儿关心女儿的。他不应该跟女儿赌气。那么柔弱的女儿,没有家庭作为支撑,一个人远在他乡,又要如何生活下去?

假如她知道家乡的父母还在等待着她,也许她就能够撑下去,不再选择死亡。

余秋走上前,抱住了老人的胳膊,无声地安慰老人。

对着余教授,她可以坦诚自己冒认者的身份。因为余教授相对年轻,可以支撑着活到2019年,亲眼看看自己的女儿。

但是苏老先生已经老了,他年过7旬,基本上没有可能再看到2019年。余秋不敢也不忍心打破老人最后的希望。

吉隆坡的暴雨来得快,走的也迅速。这儿的暴雨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说停就停,压根就没有绵绵细雨的时刻。

原本已经变成河流的街道迅速退水,马路暴露出来,躲进旁边商店茶楼避雨的行人们也重新踏上了自己的行程。

整个世界重新恢复成热闹纷繁的模样。

暴雨清洗了暑热,凉风习习,吹在人身上,十分舒爽。

何东胜拖着行李,余秋搀扶着苏老先生,一路往前走。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就停靠在马路边上。穿着花衬衫的年轻人跳下车,朝苏老先生的方向大声喊着什么。

他们说的是闽南语,余秋一个字都听不懂。倒是何东胜朝对方礼貌地点头,又回了一句什么。

余秋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何同志究竟隐藏了什么技能是她不知道的?太危险了,作为霸道不讲理的人,她一定要将小何同志牢牢掌控在掌心中。

何东胜无奈:“我也只会说一点点。”

他在苔弯考察的时候,天天东奔西跑,又主要待在农村里,总会说点儿闽南话。

余秋鼻孔里头出气,感觉这人还是很不老实。这种事情居然还敢不跟自己汇报,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

穿花衬衫的年轻人跑过来帮忙接行李,又朝余秋跟何东胜笑:“欢迎你们回家,安嬷高兴死了。没想到姑姑居然还有两个孩子。”

余秋朝他微笑:“你好,表哥,这是我男朋友。”

安嬷是福建人对奶奶的称呼,从花衬衫的言语来看,他应该是苏老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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