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秦瑞呐呐半晌说道:“难怪我见你不讨厌陶成舟。”
香香说道:“陶成舟至少肯吞进去, 也肯稍稍漏一点出来, 只贪了些, 旁的坏事一概不沾染,比之湛州这些官员,不晓得好了多少。”
秦瑞又道:“可是为官清正才是正道,他们那些人实在是可恶。”
香香并不在乎说道:“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他们可恶,是上头该管的,我们能做的,是努力做好自己……”
秦瑞握紧拳头,脸上有着平日从不曾见的颓废,急切的说道:“生而为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齐被这些贪官污吏所掌控吗?而且, 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根本就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啊。”
香香一愣, 不自觉有些心慌,她是见谈论的话题太过严肃, 才笑嘻嘻与他分说,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心境。
她小声说道:“生而为人,谁都不愿有高低贵贱,可是有多大本事才能做多大的事情, 秦瑞,依着我们如今的身份,想要扭转乾坤是决计不行的。若我们不同流合污, 颜家如何能发展成这样?每年冬季哪里有大笔的银钱去施粥救济贫苦百姓呢?”
秦瑞眼中一阵迷惘,又有些心疼,伸出手捧着香香的脸说道:“对不起,是我失控了……”
香香微叹一口气说道:“秦瑞,我知道你的抱负与我们不一样,我想向上爬,只是想改变商户的命运。而你却总心系天下,秦瑞,你是谁?我与你越近,越感觉你,绝非一般人。”
秦瑞这才是彻彻底底的回过神,眼中带着一丝戒备,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解决。
香香长叹一口气说道:“你又是这样,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为了什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秦瑞低声呢喃:“对不起。”
香香只觉得挫败感太重,也不理会他,径自走到染坊里去。
沈师傅见了香香,问道:“小寒姑娘今日没与你一道来?我新染了衣料,她肯定喜欢。”
香香摇头笑了笑说道:“她出了点事情,暂时来不了。荷香县有个金贵客人,想要些不一样的花样,江师傅是洛城来的,对洛城小姐们习惯要熟悉些,可有什么好点子吗?”
江师傅眯着眼睛瞧了瞧香香带过来的布样,无奈的摇摇头:“洛城是出什么新样子就时兴什么,更迭也快。这种花样,估摸着是哪个小姐临时起意的吧。”
沈师傅见香香有些失望,笑道:“不如先用好的料子来试试,另外拿些洛城新过来的衣料,即便不能入贵人的眼,总好过做的不好被斥责。”
香香点头说道:“也只能这样了。”
沈师傅又安抚她一会儿,说道:“对了,今早有官府文书过来,在正厅桌上。”
香香苦着脸说道:“官府的?定然是又不成功,唉。”
沈师傅笑道:“香香你还小,总是异想天开。女儿家就该早早的嫁人相夫教子,这就算上头发了话,哪里有女人敢来做工呢?”
香香说道:“万事开头难,天下间的可怜的女人何其多,且不说那些无法立户的孤女。便是有家有户的,丈夫兄弟靠不住,连个傍身银钱都没有,更遑论养育子女?若准允女子做工,能解决太多困难呢!”
沈师傅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做活计是男人的事情,女人该做的是生孩子养孩子。”
香香知道他们都是这样的思想,只叹了口气说道:“沈师傅没见到,冬天施粥的时候,多是老弱妇孺,更多年轻妇人抱着孩子,饿得瘦弱不堪,怀中孩儿更是……问之公公年迈,相公早逝。沈师傅,若是她们能出来做活计,家计何至于那般艰难?”
沈师傅愣怔,许久说不出来。江师傅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道:“少东家乃大智慧之人,可惜可惜啊!”
世道如此,她再聪明,再有怜悯之心,奈何是商户女,奈何是女儿身。
香香回到正厅,取了桌上的文书打开来瞧,却是大喜过望,一叠声往外跑,奔到外头喊道:“秦瑞,秦瑞!”
秦瑞正在染缸附近,帮着整理才染出来的料子,听几个熟练师傅说,什么时候出来最是合适,又要在什么时辰晾晒,晾晒多久都有讲究。
听到香香的喊声,秦瑞抬起头,只见阳光下少女明媚的笑容,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香香兴奋的跑到秦瑞身边,将信举起来,欢喜的笑道:“秦瑞,通过了,通过了!”
秦瑞心中一荡,不由得看呆了,相处已两年,她欢喜悲伤的模样,早就已经看过很多回。可是此刻的她,才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与欢欣。
香香问道:“你不为我高兴吗?”
秦瑞笑道:“我自是高兴的,允许女子做工,是你这么久以来的梦想。香香,你真棒。”
香香有那么一瞬,觉得秦瑞似乎洞悉一切,早就知道一般。
阿满擦了把汗走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姑娘,可见使银子还是有用处的,也没枉费这么久以来,隔三差五的扔银子啊!”
香香低头浅浅一笑,若朝廷不松口,她使再多的银子都没效果。她原以为,这俩月一次的银钱,得送个三五年才能成功呢。好似在洛城,有什么神秘力量在帮她一样。
香香沉吟片刻,对秦瑞说道:“再去支取纹银百两,你亲自去杨知府府上送去。”
秦瑞有些好奇,问道:“如何还要相送?文书都已经下达,而且前几日才去送过的啊。”
香香摇头说道:“朝廷虽下达了文书,但若大人们不放,总会有千万种理由,可叫我们拿不到文书。”
秦瑞问道:“你是觉得此事有异?”
香香点头应道:“前日你们才去的,听你的意思,杨万鹰应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今日这文书就到了店里,这可不像杨万鹰的行事作风?”
秦瑞点头说道:“不错,若我是他,这时候便将文书压下来,多弄些好处……成,你先休息,我这便去。”
香香摩挲着衣料,银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是问题,怕就怕杨万鹰要的,并非银钱。
香香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秦瑞一去便是两个时辰,原也算不得什么,可她心里有事,总觉得不安稳。
颜映富问道:“不是说文书下来了么?香香你怎么还是心神不宁的?”
香香笑了笑,说道:“没有,我就是想,明日要张贴找女工的启事,该如何写比较好。”
颜映富沉吟道:“香香,不是爹爹不支持你。只是自古以来便没有女人抛头露面做工的,你瞧瞧,便是菜市场有妇人独自卖菜,都要被人指点一番,何况是来铺子里做工呐?”
香香笑道:“官府既然能下这个文书,说明上头已经发了话,觉得此事可行。爹爹,不要还没做就觉得女儿不行好不好?从前女儿管理铺子,不也是总有人指指点点,说我不该抛头露面,您瞧瞧,现在谁见了我不喊一声小颜老板的?”
张玉英笑着给她舀了一碗汤说道:“行行行,咱们香香最行了。不过香香啊,你与秦瑞的婚事,当真得提上日程了,还有三个月你便十八了呀。”
香香含糊的嗯了声。
张玉英叹着气说道:“一心只想着生意生意!你爹爹与我已经打算好了,左右秦瑞没了家人,与他兄长也不来往了,又是入赘,一应的事务,都交给咱们家,我们来添置东西,早早的将你们的婚事办了。”
香香这才抬起头说道:“爹,娘,这阵子忙,而且秦瑞有事儿要办,过几天他要去洛城……”
颜映富瞪大眼说道:“什么?去洛城?香香,咱们在湛州日子过得挺好的,银钱也够用,你还折腾干嘛?莫不是想将店铺开到洛城去?”
香香没来得及解释,张玉英忙说道:“你别毛毛躁躁的,不为店铺想,也得为小寒想一想啊,她是奴籍,在湛州待着能咋办?咱们能遇见的最大的官员就是知府大人,五品官,是没法子帮小寒脱离奴籍的啊。”
颜映富这才哦了声,却更是忧虑道:“我瞧着小寒与阿松那小子关系不错……可就算阿松不介意,也是不能通婚的,倒是麻烦……”
香香挑了粒米放在嘴里,湛州才稳住脚跟,没个合适的契机,急吼吼去洛城也不现实。但娘亲说得对,留在湛州,最大的官员是五品,更何况杨万鹰那人,恐怕是不会轻易帮忙的。
她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郑小姐,旋即摆摆头,不过一面之缘,人家凭什么帮你?
张玉英又道:“生意总是要慢慢来的,办法也只能慢慢想。但是香香,你的亲事可耽搁不得了。”
香香少不得又打起精神应道:“我晓得了,就是秦瑞没空嘛,他说想等这阵子忙完了,去一趟大允舅家,毕竟入赘是大事,不能无声无息,谁都不告知吧。”
张玉英一听,高兴起来,说道:“原来你们有谈论过婚事啊?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你们都不理会呢。放心,只要你们放在心上,不就是早晚的问题嘛,不碍事。”
便又开始讨论小寒的亲事,讨论来讨论去,也没个章程。
正说话间,秦瑞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许疲惫,还有些狼狈。
香香眼睛一亮,忙站起来迎上去。
秦瑞说道:“我有事告诉你。”
香香点点头说道:“成,我们去正厅。”
张玉英本见着他俩关系好,正高兴,听到香香这么说,又拉长了脸,说道:“秦瑞才赶来,晚饭还没吃呐,来来来,先吃个饭,有什么事,吃饱了再商量。”
香香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她只顾着自己,只顾着生意,似乎从没有关心过秦瑞。甚至于,她总在埋怨秦瑞,埋怨他瞒着她那么多事情。
秦瑞摆摆手说道:“正事要紧。”
二人到了正厅,秦瑞眉头皱得紧:“你猜得不错,今日杨大人晾了我半个时辰,等见了面又各种打官腔,就是不肯收银钱。偏偏我与他套了许久的话,都套不出来,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
香香心一沉,果真是这样,杨万鹰这么爽快将文书给她,是另有所图。
秦瑞又道:“我转了弯去了县丞那儿,问他是不是我们该多准备些银钱。县丞大人透了口风,说是杨大人新得了个幕僚,过两天估计会上门拜访。”
香香皱眉沉吟:“幕僚上门?不图钱财的话,会图什么呢?”
秦瑞伸出手,本想安慰安慰她,只看她眼神的迷茫,又缩回手。心中嘲弄自己,既看不上旁的女子,只会依附相公,为何现在又责怪心爱之人不肯依附他?
香香想了想,又道:“没有不肯为钱的,他定然是嫌钱少。但是恐怕我们许之再多银钱,他都不会愿意,除非我们能将铺子拱手想让。”
秦瑞问道:“那你想到对策了吗?”
香香摇摇头:“我们是商,他们是官,他们想要铺子,也是轻松的事情。不过朝廷不准为官者经商,杨万鹰不会明着要铺子。”
秦瑞点头说道:“而且如今很多客人,是冲着颜家布行的声誉,即便杨万鹰夺了店铺去,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收益。”
香香眯了眯眼,叹道:“若商户的地位不是这般低下,我们又何须整日担惊受怕。”
她抬眼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瑞,我从来都不信命。布行是我祖父拼命打下来的天下,染坊亦是我颜嫤姝的根,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叫旁人染指了去。”
秦瑞握了握拳,想了想又说道:“或许别的地方,并不是这样的。比如洛城,天子脚下,这样的事情,总应该会少些。”
香香噗嗤笑起来说道:“怎么可能呢?自古官官相护,在哪里不都是这样的?水至清则无鱼,我其实并不介意他们稍稍贪心些,只人的胃口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喂大的。或许如你所说,洛城会好一点,但商户在哪里都是低贱的,到哪里也得低着头……”
她越是这般,他越是愧疚。她心中所想与他不同,他的心思全都是江山社稷,而她心中才是黎民百姓。
秦瑞伸手将香香揽在胸前,低声说道:“是我不好,香香,我应当能替你撑起一片天的。”
香香有些僵硬,轻轻挣脱了会儿,没挣脱开,又许是她也并不想挣开。
她深吸了口气,不止是安抚他,更是说服自己:“我不要你的一片天,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应该齐头并进,而不是将一切都压在你身上。”
秦瑞摩挲她的手,这世道所有的女人都求一片安稳,从不曾有人这么对他说,原来男女应该齐头并进。
颜映富走到门口,刚想说话,瞧见二人依靠的背影,不由得捂住嘴巴,旋即偷笑着退了出去。
香香调整了会子心态,红着脸从他怀中站直了身子,说道:“你放心,我无事,我有爹娘他们,还有你,便不会软弱无能。”
秦瑞眷念的点点头,声音有些低沉:“香香,可是这阵子,我恐怕是不能与你齐头并进了……有些事,我必须要马上去处理,明天就要走了。”
香香一愣,问道:“这样早吗?”
她见秦瑞默然,又小心的问道:“不可以告诉我什么事情对吗?那……是不是有危险?”
秦瑞笑了笑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也放心,我一定会早点回来……我一定会,早点娶你做我的夫人。”
晚上,张玉英来到香香的卧房,见她正在桌前埋头画着画。
张玉英重新拿了烛火过来说道:“这么晚了,还在画什么呐?小心伤着眼睛,来,多点一支烛火。”
香香搁了笔,揉揉有些发胀的眼睛,说道:“娘,你还记得当年,秦瑞帮我制了件纱氅,所有人都夸赞好看的吗?”
张玉英笑道:“当然记得,那时候你也是熬夜画出来,要他给你制的,确实是不错。你现在想再做一件?”
香香点点头说道:“昨日郑小姐去铺子里瞧布料,都没瞧中的,我想着不如弄点新意送给她……”
张玉英不大懂生意上的事情,也没多问,只囫囵点了点头。
香香皱眉看了画稿半晌,深觉不满意,可又不知道如何去改,想了半天,放下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明日拿给秦瑞瞧瞧,他在这方面,眼光比我要好。”
一回头,瞧见娘亲还在,她奇道:“娘,这样晚了,您是有事找我吗?”
张玉英欲言又止,想了许久,咬咬牙说道:“香香,我知道你与秦瑞关系不错。我也挺满意他的,但是……你们现在还没有成亲。”
香香不明所以:“是啊,娘,今日不是与你说过了吗?暂时生意也忙,秦瑞也忙,等过阵子再说。”
张玉英连连点头,压低声音说道:“虽然你俩是板上钉钉了,但是……香香啊,女儿家要自尊自爱,即便定亲了,没有成亲就不算是夫妻……有些事情你不懂,秦瑞现在收敛了,但从前是喜欢去那种地方的,男女之事他懂得多……”
香香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不自觉羞红了脸。前世她成亲过,早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娘亲是担心她被骗,早早的失身于秦瑞了。
她细细一想便明白过来,平日她与秦瑞守着礼,从不曾有过于亲密的举动,今日那一个怀抱,定是叫爹娘给瞧见了,这才旁敲侧击的说与她听。
香香无奈的摇摇头说道:“娘亲请放心好了,女儿晓得轻重。”
只娘亲的话,到底让她存在了心上。秦瑞从前可是经常去天悦楼的,后来为什么没去了?好似是因为花漾姑娘离开天悦楼的缘故,秦瑞与花漾,是当真有一段情吗?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难受,很是介意在她之前,秦瑞就有过别的姑娘。
她叹了口气,香香啊香香,在秦瑞之前,你不是也有过黎硕吗?秦瑞从不曾在意这一点,你做什么要揪着他的过往不放?
第二日,香香一早便起来,去了染坊一问,秦瑞已经走了。
香香微微一怔,小寒阿松不在,秦瑞也走了,她如今身边就最得力的只剩阿满了,偏生阿满不甚机灵,遇到什么事情,也只能她自己来了。
罢了罢了,只希望这段时日不要发生什么事情,等秦瑞或者小寒回来,也好有人帮着出主意。
可惜事与愿违,堪堪第三天,隔壁的小伙子四毛匆匆忙忙跑到染坊,喘着粗气说要寻香香姐姐。
“颜家姐姐,颜伯伯叫你赶紧回去,说是家里来了大人物……”
香香与阿满对看了一眼,眼中都是无可奈何。
阿满拿了十个铜板递给四毛,四毛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道谢,转身又跑了。
香香说道:“总有这么一遭,走吧,去会会这个大人物。”
待回了家,只见正厅上首端坐着一个中年留长须的男人,爹爹则坐在下首,似相谈甚欢的模样。
男人见了香香,眼睛一亮,笑道:“姑娘便是布行的少东家嫤姝姑娘吧,在下是知府大人府上的文书先生,姓温,便托大称姑娘做侄女吧。”
香香笑道:“温大人好,不知大人光临,倒是嫤姝怠慢了,叫大人等了这许久。”
温先生笑着摆摆手说道:“原是我没有提前下帖子便贸然拜访之过,侄女事务繁忙,我今日无事,等一等也无妨。”
香香见他如此客气,心中更是不安稳,只重新上了茶,小心的说道:“大人且喝喝这碧螺春,不知可还喝的惯?前几日在荷香县,机缘巧合遇到郑小姐去铺子上选布匹,似不甚喜欢这茶水呢!”
温先生敛眉喝了茶笑道:“我是个粗人,分辨不出茶之好坏,只觉得这香味袭人,当是我喝过最好的茶才是。”
香香抿唇笑道:“可惜我们是商人,这大人们的心思着实难猜,我们也着实难办……那些个文化底蕴,我们是全然没有,只有些许银钱,连孝敬,都不晓得孝敬得合不合意呐。”
温先生看了眼香香,轻轻一笑,说道:“小颜老板是个聪明人,果真与你说话,及是省事的。”
香香忙做出受教样说道:“还请大人教教嫤姝。”
温先生点点茶,开门见山说道:“其实投其所好呢,最重要的是用心。如今杨大人乃一方知州,些许个银钱,并不放在眼中。再者,你们振兴布行如今在湛州,也算得上是顶顶有名的,自是万分惹眼,若有人照拂当然是最好的。侄女你说,我说得可对?”
香香心中突突跳,果真是打铺子的注意。她一咬牙,抬头做天真状:“大人,嫤姝年纪轻,不懂事,还请大人直说。”
温大人沉了脸,眼神有些晦暗,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女。早就听闻颜嫤姝才智过人,自十五岁起便接手家中生意,不到三年,便将店铺扩张得这样大,不仅开了染坊,还年年冬季施粥博了好名声。
这样的姑娘,若真如面上所见的天真烂漫,他倒是真的不信。
天真是假,不愿将收益交出来才是真的。
温先生轻轻一笑,说道:“是我没说清楚,前几日官府的文书下达,小颜老板想必也收到了,这几天看你招工忙累,似乎……并没什么成效啊。”
香香勉强笑道:“这才没多少天,成效不大也是自然,待过阵子,我妹妹与我家掌柜的回来了,四处广告召集,想来便会有所成效——从前也没想着即刻成功,故而早些晚些扩张也不打紧。”
温先生喝了口茶,啧啧三声说道:“湛州这样大,全都在杨大人的管辖之内,布行染坊自在其内。若非杨大人引领有方,你们岂能过得如此安稳?这茶可真是好茶,可见颜家这生意也实在是挣钱呐!”
他也不告辞,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站起来往外走。只走得并不快,显然是想要香香挽留。
香香抿唇半晌,在他将将要出去的时候方开口问道:“温大人,嫤姝有一问。难道大人一句话,嫤姝便要将我祖孙三代经年的心血,拱手让之?”
温大人听她言语无奈,勾了勾唇,回头冲她点头说道:“家中侄女与你一般年岁,却不似你这般还要为了整个家族奔波,这便是人的命。嫤姝侄女,我是真心拿你当晚辈来看的,自是盼着你好。”
他回头坐了,见颜家父女都不再斟茶,也不恼,自己倒了茶,慢悠悠喝了,才又道:“嫤姝侄女,杨大人这事儿呢,不是没得商量。杨大人也是体恤百姓的,你们颜家不容易,他如何不晓得?只是你执意要他帮着弄这个招募女工的文书,也是费了些功夫的。投桃报李,你们也该拿出些诚意来……”
他低头喝茶,只等着香香接话。
香香挫败的坐在椅上,小声问道:“若是银钱……我便是想法子筹措也是成的,日后的孝敬,也不会少,可是……”
温先生笑道:“侄女怎的转不过弯?我且问问,这俩月一孝敬,与分一分收益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想分,多少的问题,好谈!”
香香低着头不言语,颜映富心中一疼,问道:“大人,那这个分成,是指布行,还是染坊呢?”
温先生轻笑:“谁都知道,振兴布行与锦云染坊同根,都是你们颜家产业,怎好分开?”
颜映富怒目圆睁,双拳紧握,却无可奈何,瞧见女儿颓然的模样,更是心疼不已。
温先生咳嗽一声,正色道:“当然了,杨大人体恤,自也知道你们辛苦,不会白白受你们的孝敬而不干活。将来这布行染坊,杨大人定会好生关照。而且,还有一事,侄女你定会满意。”
香香抿着唇问道:“大人且说。”
温先生挑了挑眉,笑道:“你也知道,这年头男人犯了事,可流放可劳作。但妇人,好人家的充入教坊,或是贬入奴籍,差一点的,却只能关在大牢,见不得天日。湛州那么多县城乡镇,还怕寻不来女人做活计吗?”
香香腾的站起来,语气也尖锐起来:“大人莫不是以为,我这样费心费力,想寻女人做工,是想少付些工钱?”
温先生愣了愣,反问道:“有免费的劳力,还应了上头对于女子做工的文件,岂不是两全其美?”
香香心中悲愤,前世今生,这个世道都是如此不公允。她一字一句说道:“大人错了,我颜嫤姝所做,只因女人也能撑起半边天!”
温先生嗤笑一声,甩甩袖子说道:“异想天开!”
香香说道:“难道不是吗?温大人,生而为人,就是应该努力去创造,为自己,为他人,为将来更好的生活,不是吗?”
温先生冷哼一声,讥讽道:“没想到一个小小商户女,竟有如此抱负。只可惜,你以为自己挣了几个钱,得了人家几声尊重与称赞,便能与老祖宗传下来的律令想抵抗吗?”
香香严重带了些许迷茫,更多的是倔强,看着他说道:“至少,在我的坚持下,律令有所改变不是吗?”
温先生大笑三声:“你还真当是你的功劳?蠢货!不过是上头有人正好瞧见了,多关心的两句罢了。你看看,你终一生之力完不成的,不过是上位者两句话的事情,这代表什么?阶层,阶层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他行到门口,脸上那和善的模样尽数退却,只冷冷的说道:“杨大人说了,你年纪尚小是孩子心性,叫我不要催得太急,且给你几日好生思考,若愿意,细节处再慢慢谈,你的好处,是不会少的。”
待他出去了,香香还听到他说:“大人真是体恤,你竟还不领情,若是我……哼!”
香香一双手都在颤抖,开口就是颜家家业,竟然还说体恤?
颜映富赶紧将香香扶到桌前坐好,给她倒了茶。
香香眼泪咕噜噜滚落茶杯中,抬头看向爹爹,问道:“爹爹,你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坏?”
颜映富一阵心疼,抚着她的背说道:“香香啊,我知你干劲儿足,与我年轻时候一般……可是现实总叫我明白,身份决定了一切。是我不好,我不该纵着你,当年被黄家赶出来,我就懂的道理,如今何必叫你再受一次……”
他蹲在地上,双手握住香香的手,哽咽道:“香香啊,你是爹爹的掌上明珠,我曾说要你一辈子无忧无虑,嫁个有出息的学子,便是拼了全部家业,我也甘愿……如今既不曾,我们……算了吧!”
香香紧咬牙关,心中实在是难过,说道:“爹爹,我说过,我不信命。”
她站起来,回了自己的房间,抚摸着昨夜才开始画的那幅服饰画稿。有梦想,才有希望。
染坊的招工并不顺利,倒是不少人打探,真正前来约见的一个都没有。
香香也不着急,只淡淡的每日依旧忙碌自己的事情——杨家似没动静了一般,连着七八天,再没人寻过她的麻烦。
阿满不由得忐忑,问道:“姑娘,不如让东家再送些银钱去杨府?”
香香摇摇头说道:“按兵不动。”
阿满心中不安,只是他不如秦瑞聪明,不如小寒机灵,最大的好处是听话,便按捺住仿徨,祈祷着秦掌柜早日回来,也好叫小姐轻松些。
香香嘘了口气,说道:“尚师傅那边,可改好了?”
她画好了衣裳,托四店的尚掌柜裁制,尚掌柜本是裁缝,年岁大了伤了手,不能长年累月的做衣裳,秦瑞便请他过来做掌柜。
阿满点头说道:“改好了,姑娘可要去瞧瞧?”
香香摇摇头说道:“我不去了,你去将衣裳取了,另外去染坊将昨日选好的料子一起包好。”
阿满眼睛一亮,说道:“姑娘要亲自去郑家一趟么?姑娘,若是您能讨好郑小姐,说不准……”
香香沉吟片刻,郑小姐若是贪心的,她无异于再入火坑。若郑小姐不贪心,依着那样清高的心性,又岂是一般人能讨好的?
心一急,难免焦躁,难免露了怯。
香香说道:“我不去了,阿满,你跑一趟,叮嘱小寒,这些要她亲自去郑家,交到郑小姐手上。”
阿满迟疑着说道:“让小寒姑娘去吗?可有要交代的?”
香香想一想,只摇了摇头。有时候说得越多,做得越多,反而不好,小寒单纯,一眼便能看出真心,这样才是最好的。
等阿满走后,香香回了染坊,瞧见一店的朱掌柜正与伙计们说着话,时不时帮着抬水分布。
朱掌柜见着香香,忙擦擦手上的水,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少东家,店里都安顿好了,得了空我才过来的。”
香香点点头,指着染坊东面说道:“朱掌柜你瞧,东面那一片,我已经签好了地契,树木也都去了,只等建成园子,再做两个染池。到时候女工在那边,男工在这边,分工协作,是不是很好?”
朱掌柜点点头说道:“少东家的想法,自然是好的。”
香香笑道:“等秦瑞回来,我便去各个乡镇,四处走访招工,我便不信会无人过来。”
朱掌柜笑着点头说道:“会的,少东家,一定会的。少东家……我想问问,这女人做工,是个什么章法呢?”
香香诧异的看着他。
朱掌柜脸一红,小声说道:“我家的情况,少东家也是知道的,长子粗笨,只会做些简单的伙计,幼子体弱多病,常年吃药……少东家,若我家那口子来……”
香香笑起来说道:“若婶子愿意第一个来,我自然非常欢迎。至于月钱,我便直说了,开始谁都是一样的,由小寒来管理,等后面人多了,活儿多了,也与男伙计他们一样,分出管事来。”
朱掌柜连连点头,又问道:“少东家……那这个月钱,比男伙计那边,要少多少啊?”
香香一愣,旋即笑道:“为什么要少?我既招工,自然是一样的。月钱一样,多劳多得。”
朱掌柜咂舌问道:“一样?做什么一样呢?少东家,这女人哪里能跟男人相比……”
香香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也是女人,难道朱掌柜觉得,我就不如男人吗?”
朱掌柜连连摆头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少东家你与旁人怎么一样呢?我家那口子,只会干干家事,旁的都不会呀。”
香香噗嗤笑起来,说道:“你且放心,若婶子真的肯干,绝对不会比你干得差。”
朱掌柜见她没介意,嘿嘿笑了几声,不好意思的说道:“那……那我回去再与她商量商量,等东家这边安顿好了,她就过来。”
香香点了点头。
朱掌柜告辞了,又道:“少东家,真的谢谢您。”
香香摇头说道:“该说谢谢的是我,如今虽然文书下达,但女工并不好招募。”
朱掌柜不善安慰人,便只说道:“若非少东家坚持,女人也不可能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少东家莫急,回头问问店里的掌柜伙计,总有人家中母亲姐妹会愿意的。”
香香眼睛一亮,不错啊,何须要等到秦瑞回来,她应该主动出击才对呀。
第二日,香香便在店铺邻里之间宣传自己的店铺,并将如何结算工钱都说得清清楚楚,一时间,邻居们都纷纷纭纭,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没,锦云染坊招女工,工钱给的与伙计们差不多呐!”
“说是多劳多得,真的有这样的好事?”
“我也想去,就是怕只是个幌子。”
“我媳妇已经报了名,染坊东家,可是荷香县老颜的亲闺女,啧啧啧,一个女孩子就能当东家。”
“你媳妇也去?成,我回头跟我女儿说说,叫她也去。”
朱掌柜嘿嘿两声说道:“少东家的法子真不错,叫我家那口子挽着菜篮子去,说了两句她们就心动了。”
香香没做声,人都是爱热闹的,更爱人云亦云。店里说得天花乱坠没人听,邻里的话才最可靠——自也没人去查看朱夫人是不是住这附近的。
这时,阿满走过来说道:“姑娘,小寒姑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