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指麾能事回天地
种谔最近一直心神不宁,他有午睡的习惯, 不过这天中午, 他却无论如何睡不踏实了。
韩绛采纳他的建议,在逻兀、抚宁筑城,逐渐夺取横山。谁知郭逵首先站出来反对, 说他不过是一狂生, 朝廷因家世用他, 一定会误大事。
笑话, 自己虽是种世衡的儿子,靠恩荫入仕,但这些年来掌管青涧城,招降嵬名山,收复绥州,又从夏兵手里抢下逻兀,也算是屡建战功,这些可不光是凭家世就能做到的。郭逵老了胆子小, 不等于别人也要和他一样。
可是如今庆州兵乱, 韩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是朝廷问责韩绛, 自己在陕西就失去了靠山,逻兀和抚宁的命运如何,可就真难说了。
种谔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听账下亲兵来报:“衿辖,刚收到急报, 梁永能领三万夏军攻打抚宁。”
种谔霍然起身,居然呆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抚宁的守军实在抵挡不住三万夏军,若抚宁一失,逻兀必然不保。他在横山一带的规划,将全部成为泡影。
在逻兀筑城以前,种谔领三千轻兵击败夏军,打了大大小小四场战役,斩首一千二百,降口一千四百,原以为夏军已经闻风丧胆,没想到他们居然又卷土重来了。
种谔在房间内疾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慌乱过,“这是天要亡我啊。”这时转运判官李南公也来了。他着急的催促道:“衿辖,事不宜迟,速做决策啊。”
种谔拿起毛笔,想要作书召燕达来议事,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下来。良久方长叹了一口气道:“或战或守,还是急召高永能、折继世来绥州商议吧。”
细浮图寨内,王忆正在说服高永能、折继世出兵。
折继世还在犹豫:“未接到种衿辖的命令,我二人私自调兵,怕是有违军法吧。”
王忆只好耐着性子劝:“事有经,亦有权。如今抚宁形势危急,一旦城坡,逻兀、绥州亦危矣,到了那时,恐怕我等都能逃不掉军法的惩罚。”
高永能倒不怕担责任,他只是担忧敌众我寡:“据长卿所言,夏兵大约有三万人,如今抚宁守军只有不到二千人,我们这里顶多能出三千兵马,有把握能击退夏兵吗?”
王忆慨然道:“高副使可遣人去逻兀城再请一些援兵。夏军劳师袭远,兵士必然疲敝。抚宁城墙牢固,我军只需坚壁清野,用不着耗费太多兵力。更何况,我已遣人去告知抚宁守军,援兵很快就会来,他们应该能鼓起勇气支撑一段时间。汉代昆阳之战,城内只有一万守军,不是照样击败了王莽的四十万铁骑了吗?”
王忆看到二人已经有些动心,索性继续给他们打气:“夏兵此来,意在速战速决。若一时攻不下,必然士气受挫,副使再领兵从城外夹击,出其不意,夏兵必败。”
“好。”高永能是痛快人,随即集合三千兵士向抚宁出发,临行前又嘱咐王忆:“长卿远来辛苦,不用随我们过去了,不妨在寨子里休息几天吧。”
这次报信王忆耗费了太多精力,无论如何他都要亲眼见证这场战役的成败,他坚持和高永能、折继世一起来到抚宁城外。
梁永能领三万夏军攻打抚宁,原以为胜券在握,他鼓励手下士兵们:“报仇的机会来了,逻兀城的一千多名将士不能白白死去。如今我们有三万大军,还有三万援军在赶来的路上。抚宁城内只有守军不到两千,皆是孱弱不堪之辈,大家踏平此城,蹀血而进,城内所有的财物美女都是你们的。到时候策马而歌,岂不快哉?”
众将士听了以后群情振奋,团团将抚宁包围,军旗遍野,锣鼓之声阵阵。这些夏兵挖地道,使用冲车攻城,又集中弓弩向城内狂射,箭矢像雨水般向城内倾斜。
可是夏兵未料到的是,城内守军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守将亲自登上城楼指挥战斗,勉励将士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就是大家立功的日子。若不同心固守,一旦城破,则首级难保。若能自奋,则富贵可取。细浮图和逻兀的援兵就要赶来,大家一定要坚持。”于是在众人的努力下,一次次打退了夏兵的强攻。
正在守城的紧要关头,城外高永能、折继世的援兵赶来了,高永能亲率一小队突击,把夏军的阵势冲得七零八落,很快在西北方就撕开了一道口子,已经有不少兵士向南溃逃了。
王忆此时在大后方,提前在布帛上写下密信,无非是细浮图和逻兀援军已经赶到,大家一定要坚持一类的话,让外围的士兵用箭射入城内。强敌压境,守城将士们的信心还是很重要的。
两军僵持了没多久,逻兀的汉兵也到了,守将李宗师为人骁勇有智谋,他带领一千五百名士兵组成敢死队,冲击夏军的中坚力量,梁永能只得率兵迎战,却被远处飞来的箭射中了左肩。主帅受伤,夏军失去了总指挥,立即混乱一片。
城内汉军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们呼喊着冲出城门,与城外的汉军一起,内外夹攻夏军,梁永能率领的三万大军终于土崩瓦解。
偏偏在此时刮起了阵阵大风,西北少树木,尘沙蔽日,让人不辨东西南北,溃逃的夏兵相互推挤践踏,被踩死的,掉入城外河中淹死的不计其数。
王忆在后方终于松了口气,抚宁终于守住了。可是这代价终归沉重了些,战后清理尸体,夏军伤亡近万人,汉军伤亡二千余人,他望着城外被尸体染红的河水,望着城内血迹斑斑、残肢断臂和破败的屋舍,丝毫没有感觉到胜利的欣喜,反而伤痛莫名。
资政殿上,文彦博正与王安石展开激烈的争论。
文彦博出列道:“庆州兵乱,韩绛用人不当,畏缩寡谋,难辞其咎,陛下不可不罚。”
王安石力争道:“庆州叛卒已就擒灭。况且抚宁一战,重创夏军,如何能轻易降罪?”
文彦博冷笑道:“朝廷施为,务合人心。抚宁虽然保住,但我军亦伤亡惨重。韩绛听信种谔奸谋,修筑抚宁、逻兀二城,孤绝难守,徒耗民力兵力。夏国此次虽受重创,日后必卷土重来,不如早早放弃抚宁。然后在边界严谨守备,坚壁清野,使夏军来无所得,自可坐收其敝。”
枢密副使吴充虽是王安石的亲家,但与其政见一向不合,此时亦附和道:“文彦博所言极是,方今人情不安,边事务以静重为先。”
王安石知道文彦博素来与韩绛不合,这是在千方百计挑新党的毛病,他立即反驳:“抚宁是将士们冒着生命危险守住的,如何能放弃?韩绛抚边以来,杀获招降以千万计,已初见成效。况且朝廷已经放弃了在河东路筑荒堆三泉、吐浑川、开光岭四寨,陕西现在也没有再征调民力。韩绛抚边已初见成效,陛下切不可为内外浮议所动摇。”
赵顼却想起前几日司马光的奏疏:“陕西流移之民,道路相望。去岁大旱,禾苗枯瘁,河渭以北,绝无所收,谷价踊贵。民间累年困于科调,素无积蓄,不能相赡。当此之际,国家惟宜镇之以静,省息诸事,减节用度。”他叹了口气道:“抚宁和逻兀现在不能放弃,但边民困弊,边事此时也应稍息。至于韩绛,庆州之事处置乖方,才导致夏军乘机攻略抚宁,让中书议一议,给个处分吧。”
王忆和王厚此时已经回到了秦州,王韶冷笑着将一张纸递给他们,“长卿看看,朝廷刚下的诏书,这是翰林学士元绛的手笔,真是绝妙好辞。”
王忆看那纸上写着:“朕德不明,听任失当,外勤师旅,内耗黎元。秦、晋之郊,并罹困扰。使人至此,咎在朕躬。其推恤隐之恩,以昭悔过之义。劳民构患,非朝廷之本谋,克己施行,冀方隅之少息。河东死罪囚,徒以下释之。两路民众因军事被科役者,酌减税赋及科配。吏部侍郎、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韩绛听用匪人,违戾初诏。统制亡状,绥怀寡谋。暴兴征师,矾入荒域。卒伍骇扰,横罹转战之伤,丁壮驰驱,重疲赍饷之役。边书旁午,朝听震惊。今罢相,以本官知邓州。”
王厚亦冷笑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夏国仍然占据着横山,年年都会来侵扰百姓,边境就不可能太平。那些在朝内动动笔杆子的士大夫倒是轻松,可以随便议论他人。下回等夏兵来了,让他们用这些辞章去抗敌好了。”
王忆此时觉得心里闷闷的,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半响方道:“边事已初见成效,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诏书上面明言,朝廷近期不再出师。以夏兵的习性,今秋麦熟之时必将再次攻打抚宁和逻兀,到时又该怎么办?昔日班超弃笔从戎,我看我等今天倒是要弃戎从文了,将士百战守边关,居然抵不上士大夫一支妙笔、一张利口。”
王忆为人谨慎,很少抱怨议论别人,今天这么说,可见他内心气愤极了,王厚刚要出言安慰,却见他眉头紧皱,手捂胸口,身子一歪就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