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婵娟一色月千里
每到入秋,云娘必发咳疾。这一天她正在查看医书, 暖玉倒了一杯杏仁茶递给她, 轻声劝道:“娘子的病根已经落下,更要自己当心些,不能再这么操劳了。”
云娘见室内无人, 笑笑道:“倒是你最关心我, 其实又何必这么费事?”
暖玉一惊, 低下头道:“婢子不知娘子此话何意?”
云娘起身走到暖玉面前, 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处道赠予我的虫草,是你暗中盗取,又指使乔氏送给林贤妃的吧。”
暖玉的面色大变,然而不过片刻就恢复了镇定,她抬起头来冷冷道:“没错,正是我。”
云娘沉声道:“只是你的心还是太软了,既然在我的饭食内加了绝育的药,为什么不加够分量呢?”
暖玉的神情变的复杂, 她犹豫片刻道:“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云娘叹息一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暖玉沉默片刻, 反问道:“娘子聪明绝顶,难道猜不出原因吗?”
“我只知道, 你原籍亳州蒙城,与太后是同乡。”
暖玉突然笑了:“娘子猜得不错,我本是太后的家奴,我家自祖父一代起,便在高府效力, 父母兄弟皆被高氏一族掌控,我一旦入宫,便会成为太后最好用的利器。”
云娘的语气变得感伤:“你我相识多年,在我心中,我一向把你当自家姐妹看待。我知道,你还是良知未泯。”
暖玉自失一笑:“良知吗?良知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奢侈。娘子出身大家,入宫前有父母庇护,入宫后有官家宠爱,自然不会知道世世代代与人为奴、受人驱使的滋味。自从入宫那一刻起,我本人的性命,我家人的性命,便都掌控在太后的手里。我所做的任何事情,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保家人平安。”
云娘叹息一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出宫,逃脱她的掌控。”
暖玉神色微变,终是笑道:“娘子糊涂了,像我这样的人,纵使飞得再高,逃得再远,那根线总是掌控在主家手中。更何况我这样对待娘子,娘子还愿意以德报怨吗?”
云娘眼中的痛楚一闪而逝:“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力。我曾经被虏进西夏皇宫,早就被迫喝下了梁太后送来的绝育药,此生注定会没有子嗣。你大可以告诉太后,让她从此放心,你的差事也会好办许多。”
暖玉大惊:“我不信,娘子明明是在骗我。”
云娘沉声道:“你是聪明人,我没必要骗你。你若不信,大可去问沈世安。”
暖玉神色大变,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云娘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还是在意我的是不是。”
暖玉匆匆把眼泪擦掉,装作毫不在意道:“娘子想多了,风迷了眼罢了。”
云娘了然一笑:“我有心愿未了,想要托你替我办一件事情。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为难。”
暖玉疑惑问道:“什么事?”
云娘道:“替我去坊间抓几幅药。你先记下来:麻黄三两、枳实二两、桔梗二两、荆芥二两、紫苑二两、百部二两、白前二两、黄笒一两,鱼腥草一两、沙参一两、麦冬一两。麻黄在宫中是禁药,沈世安必不肯开给我,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准备,只好劳烦你跑一趟了。”
暖玉失声道:“麻黄、枳实皆是虎狼之药,娘子用它来做什么?恕婢子不能从命。”
云娘正容道:“我说过,我有心愿未了。若你还把我当姊妹,就帮我这一次。”
暖玉沉吟片刻,终是道:“好。我这一生,苦乐皆为他人操控,早已忘了自己所思所想、所求所愿。我亏欠娘子甚多,若是娘子执意如此,我便助娘子一臂之力吧。”
福宁殿内,云娘完成了自己的画作,笑着递给赵顼:“官家可猜得出,这画得是那里的风景?”
赵顼仔细看过,沉吟道:“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这应该是幽州。”
云娘点头道:“正是。”
她忽然想起后世的燕京终将取代汴梁,成为天下最繁盛的城市。她曾经登上西山观落霞晚照,泛舟于昆明湖见弦月初生,在永定河边看流水潺潺,赴潭柘寺听晨钟暮鼓,访故宫发思古幽情,那时的燕京真是繁盛,羽盖飞花,翠琢金雁,十里锦绣,百丈画屏。
她知道,今生今世,自己恐怕难以到达前世去过的地方。不过这一次,不管天命有多无情,不管人意有多卑微,她也要竭尽全力去争一争,绝不能让朝廷背上失地的名声。
赵顼沉默片刻道:“画得很好,好像去过那里一样。”
云娘轻声道:“爹爹早年出使契丹到过幽州,归来向我描述过地方的风土人情,我早就把幽州记在脑海里了。”
赵顼感慨道:“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太宗皇帝试图收复,却在高粱河惨败,转眼一百年过去了。契丹雄踞幽州,始终是悬在我大宋头上的一把利剑。”
云娘伏身叩首,正容道:“我有事情要求官家。”
赵顼忙要扶起她:“何必行此大礼,起来说话。”
云娘固执道:“官家若不答应,我不敢起身。”
赵顼知道此话大有文章,皱眉道:“你先说说看。”
云娘沉声道:“妾听闻官家任沈括为回谢使赴契丹,妾熟知边事,特请随行。”
“不行。”赵顼随即答道:“且不论你身子不好,契丹是虎狼之国,沈括此次出行更是把遗书都写好了,我是不论如何不能放你去的。”
云娘坚持道:“此次只是随行,凡事有沈括主张,我不会强行出头,只会相机而动。契丹与朝廷争河东之地久议不决,此次无论如何要做个决断了。前些日子我遇到沈括,他说自己发现了枢密院中保存的地畔书,据书中所载,两国在河东一代是以古长城为界,与现在所争的黄嵬山相距三十余里。是分水岭一带本就是大宋的领土,若与其据理力争,我们是有胜算的。”
赵顼皱眉道:“此事我已尽知,也赏赐过沈括了。虽然这样一来我方会占据主动,但国使一身系国之安危。礼仪由中国出,较虚气无补于国,这话我已再三嘱咐他了。”
云娘缓缓道:“官家此言甚是,沈括定会谨慎从事,不在言语上触怒契丹。但两国相交不可逞强,亦不可示弱,若契丹知我畏惧,其心将永不餍足,若有一天谋我关南之地,官家将何以处之?”
云娘见赵顼暂时沉默,继续劝道:“昔日在陕西军中,我亲眼见过无数将士因拓边守土而亡。香子城一战,田琼为了拖住吐蕃人,明知会全军覆没,也严守军令挺身而出,他这是报了必死之心。边境即便尺寸之地,也是将士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官家九年来励精图治、夙兴夜寐,不就是为了一雪祖宗败兵之耻,复汉唐旧域吗?”
赵顼提高了声音道:“祖宗败兵之耻,我一刻不敢忘,但如今边备不整,将帅乏人,还不是与契丹较量的时候,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云娘沉声道:“此次出使契丹,不过据理力争而已,并非要大动干戈,违背两国盟誓。更何况,耶律洪基并非明主,前有重元之乱,后有耶律乙辛乱政,契丹内部党争不断,父子君臣之间相互猜忌,分裂之势已显,我方只需相机行事,保全国土并非难事。”
赵顼凝视云娘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次之所以派沈括出使,是因为我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必能不辱使命。万一有什么差池,我即便亲自出征,也不会让你冒险去辽境的。”他伸手拉起云娘:“地上凉,不要一直跪在这里。”
云娘轻轻挣开赵顼的手直视他道:“官家可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成全?”
赵顼一愣,却见云娘顾自道:“男儿须展平生志,为国输忠合天地。我虽身为女子,但幼承庭训,亦有报国之志。爹爹年轻时出使契丹,竭力周璇,拒绝割地,然亦不能尽折虏焰,最终还是许增岁币,至今深以为憾。我大宋如今国力已不同当年,爹爹未完成的心愿,就让我替他达成,官家就当成全我与爹爹两代人的心愿吧。”
赵顼固执地沉默了,良久方道:“若我还是不答应呢?”
云娘轻轻一笑:“官家不会不答应的。我自少年起便爱慕官家,因为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认定一件事情,认定一个人,便是千难万难也不会放弃。还是那句话:尽吾志也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我和官家一样,不想将来有后悔的那一天,这对于我来说,和死了并无区别,还请官家成全。”
赵顼不禁为之动容,他再一次拉起云娘柔声道:“你先回去,容我好好想想再给你答复。”
云娘回到自己的居所,便一直在院中徘徊,暖玉看不下去劝道:“天越发凉了,娘子还是回室内吧,官家今晚应该不会来了。”
云娘笑笑道:“我有预感,他今晚一定回来。”
暖玉叹道:“娘子让我找的药,我已经寻来了。用量上千万要小心。”
云娘拉住暖玉的手:“谢谢你。”
暖玉深知云娘性情,知道劝也无用,给她披上一件玉色斗篷,便默默退了下去。
秋夜露寒霜重,凉风乍起,满院树影摇落,月色如涟漪一般慢慢浮散,云娘一阵恍惚,仿佛身在梦中,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沉水香味传来,赵顼再一次拉住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今晚若不给你答复,你是不会安心的。”
云娘忙问:“官家是同意了?”
赵顼沉声道:“先别高兴,我有二个要求。第一,你需扮男装作为沈括的侍从出行,不能有官方身份。第二,让王韶选几名武艺精湛的亲兵与你们同行,凡事由沈括出面周旋,你不能出头,更不能与契丹较虚气。”
云娘忙答应了,赵顼笑问:“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云娘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今天有什么特殊,一时竟愣在那里。赵顼点点她的额头笑道:“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天是下元节,乃是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之时。”
云娘抬头向天上望去,一轮明月如冰盘般挂在空中,月华便如水一般洒落在地上,赵顼轻声道:“我虽不信这些。却也令道观做道场,乞求上苍赐福解厄。明年的上元节,你应该已经从边境回来了,到时我们一起去坊间看灯好不好?”
云娘笑笑道:“好,天子无戏言,官家要说道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沈括作为出使契丹,按《长编》载是在熙宁八年三月,这里改为熙宁九年。
《长编》:右正言、知制诰沈括假翰林院侍读学士,为回谢辽国使,西上合门使、荣州刺史李评假四方馆使副之。萧禧久留不肯还,故遣括诣敌廷面议,括时按狱御史台,忽有是命,客皆为括危之,括曰:“顾才智不足以敌忾为忧;死生、祸福,非所当虑也。”即日请对,上谓括曰:“敌情难测,设欲危使人,卿何以处之?”括曰:“臣以死任之。”上曰:“卿忠义固当如此,然卿此行,系一时安危,卿安则边计安。礼义由中国出,较虚气无补于国,切勿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