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扁舟长寄梦中身
尽管云娘等人用心疗治,王雱的病情还是不可避免的恶化。终于在熙宁九年六月辞世。赵顼追赠其为左谏议大夫, 手诏命上王雱所撰论语、孟子义。这与其说是悼念死者, 不如说是安慰生者。王安石伤心绝望之余,上表辞相。
“臣志尚非高,才能无异。旧惟所学之迂阔, 难以趋时;因欲自屏于宽闲, 庶几求志。惟圣人之时不可失, 而君子之义必有行。故当陛下即政之初, 辄慕昔贤际可之仕,越从乡郡,归直禁林。或因劝讲而赐留,或以论思而请对。愚忠偶合,即知素愿之获申;睿圣日跻,更惧浅闻之难副。伏念臣久误至恩,难图报称;过尸荣禄,易取灾危。力惫矣而弗支, 气喘焉而将蹶。穷阎扫轨, 斯为待尽之时;莫府建旄,岂曰养疴之地?所惧旷废之责, 敢辞逋慢之诛。伏望陛下照以末光,遂其微请。使坛陆之鸟,无眩视之悲;濠梁之鱼,有从容之乐。庶蒙瘳复,更誓糜捐。臣无任。”
赵顼看完王安石的辞表, 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烦躁,起身对阎守懃道:“传旨,通进银台司不准再收王相公的辞表。令王珪去府上劝进。”
阎守懃答应一声忙要出去,却见李宪匆匆进殿道:“王相公在殿外请见。”
赵顼忙道:“快请。”
半个月未见,赵顼觉得王安石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整个人一下子垮下来,他叹息一声问:“元泽的丧事办妥了吗?”
王安石忙道:“谢陛下挂念,犬子丧事已毕,灵柩已运回江宁。臣久疾病忧伤,不接人事,故众人所传议论多有不知。昨日方闻邓绾曾为臣子婿营官,又为臣求赐第宅。邓绾为朝廷御史,职分当纠察官员,使知分守。今乃与宰臣乞恩,伤辱国体,臣请将邓绾黜落。”
赵顼凝视王安石良久,突然提高了声音道:“邓绾为人,朕心中有数。朕无间于卿,天实鉴之。相公今日请求单独入对,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
王安石恍若不闻,继续道:“臣生乏寸长,屡叨殊奖,更兼心力衰疲,积疴自困,望陛下闳度并容,大明俯烛,准许臣辞去宰相一职,臣来生自当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赵顼豁然起身道:“什么来生,朕不要听这些虚话。九年前卿初次入对,说朕当以尧舜为法。又说天助不可常,人事不可怠,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如今你我心愿尚未达成,因为丧明之痛,就要消沉至此吗?”
王安石亦提高了声音道:“陛下,君臣之时,固千载难值;天地之造,岂一身可酬?臣深感陛下知遇之恩,九年来穷尽心力推行新法,意在富国富民,自问毫无私心。然朝野上下一直人言汹汹,故人纷纷与臣立敌,如今犬子亦盛年辞世。臣即便坚守初心,也不禁要怀疑是否天意如此。陛下怪臣丧子消沉,可臣与天斗、与人争了这么多年,心血已经耗干,实在没有精力供陛下驱使了。”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问:“卿说这些,是后悔了吗?”
王安石抬起头,原本黯淡的眸子又重现神采:“苟能利社稷生民,臣虽九死而未悔。陛下即位之初,朝廷财力困穷,军备疲敝,法令不伸,九年来,臣与陛下夙兴夜寐,创制新法,行于天下。如今国库充裕、政令畅行、军备严整,熙河业已收复,新法之效已显于天下,臣自问不负平生所学。”
赵顼亦为之动容,他走下御座来到王安石身边,缓缓劝道:“卿说的不错,新法成效初显。然祖宗败兵之耻未雪,天下积贫积弱之势未除,卿难道忍心半途而去吗?”
王安石上前一步,直视赵顼道:“陛下应该比谁都明白,曾布、吕惠卿、章惇被黜落后,臣身边已无可用之人。犬子逝去,更是失掉了最后一个帮手。臣若继续留在朝中,只能被宵小之徒利用,被旧党攻击,成为陛下推行新政的绊脚石。臣如今已是无用之人,若继续贪恋权位,只会令人不齿。陛下既与臣相知,还望成全臣之志向。” 王安石说道这里,郑重伏身叩首,起身已是老泪纵横,
赵顼忙扶起他,无限伤感道:“所以你我君臣之间,从此真的要浩然长往吗?”
王安石叹息一声道:“陛下天资旷绝,圣德日跻,如今即便无臣辅佐,亦能令新法大行于天下。日后臣遥隔江海,无复仰望清光,惟愿陛下恭俭爱民,始终如一,创成一代伟业,开继万世太平。”
王安石走后,赵顼一人在福宁殿呆坐了很久,日影一点一点西斜,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昏暗,内人进来掌灯,却见赵顼随手将茶盏掷到地上,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赵顼一向御下宽厚,很少有疾声厉色之时,那名内人十分恐慌,叩首连连,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正在烦躁时,云娘悄悄入殿,默默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轻轻对那名内人道:“你暂且下去吧。”
等到殿内只剩下云娘与赵顼二人,赵顼指指御座闷声道:“如今我才明白,一旦坐上这个位子,是要至死方休的。王相公尚有退路,唯有我,是退无可退。”
云娘重新倒了一盏茶递给他,缓缓劝道:“我少时读过王相公的《游褒禅山记》,里面有句话印象很深: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她见赵顼转过头来认真听她的话,上前拉住他的手道:“王相公操劳多年,如今身心俱疲,他确实已经尽力了。官家尚富于春秋,大宋中兴的重担已然落在官家身上,现在远非自怨自艾之时,唯有尽力去做,今后才能不后悔。”
赵顼笑了:“记得治平二年,我因一时冲动被爹爹罚跪,你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很庆幸,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究还在我身边。”
赵顼亦缓缓握住她的手,殿内终于燃起了点点灯火,虽然光线微弱,在这无边的暗夜里,总是让人感到温暖与慰藉。云娘突然觉得一阵恍惚,也许她此生别无他求,惟愿这样与他携手走下去。
王安石是在熙宁九年的秋天离开汴京的,云娘受赵顼所托送他一程。
王安石身穿一身半旧的灰色夹袍,头束幅巾,骑一头老驴缓缓而行,打扮行头与平常百姓无异,云娘忍不住问:“相公怎么不骑御赐的马呢?”
王安石笑笑道:“以前骑马,是顾忌朝廷仪制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我已卸下宰相之职,还是骑驴更稳当自在些。”
王安石府邸在景仁坊东部,一行人南行出了朱雀门,行至龙津桥,当街店铺林立,店家争着叫卖水饭、熬肉、干脯、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炸冻鱼头、煎羊白肠、细料馉饳儿、批切羊头等吃食,每个不过十五文,引得众人驻足。
一位卖胡饼的老妇人笑着招呼道:“相公是要远行吗?这些饼送与相公在路上用吧。”
王安石忙令老仆掏出二十文钱给她,笑道:“怎么好意思白要你的饼,最近生意可好?”
老妇人笑道:“我这做饼的手艺是家传的,吸引了不少主顾,养活一家老小没有问题。这还多亏了相公照应。”
王安石见云娘诧异,笑着解释道:“这位大娘曾经在我府上帮佣洗衣,自言能做饼,只是因为行例重,出不起物料人工,所以开张不得。后来朝廷诏令京城各行户按收入多寡纳免行钱,免除科配,她就凑钱开了这个饼店,如今看来,糊口是没问题了。”
王安石将饼与随从分了,又递给云娘一张:“娘子尝尝,我经常买她家的饼,味道不错。”
云娘咬了一口饼,芝麻的香味在口中散开,果然香脆可口,王安石只吃了半张饼,剩下的随手喂给所骑的毛驴。云娘心下感慨,告诉王安石等一等,赶去玉楼边上的铺子买了几盏二陈汤递给他:“相公不能干吃饼,喝点饮子吧。”
王安石笑着接过汤盏问:“娘子对这一带很熟?”
云娘笑笑道:“妾喜欢逛街,州桥一带最熟悉不过了,无论多晚,在汴京总能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安石似是颇为感慨:“从前我并不喜欢汴京的热闹,一心钟爱江宁的山水。如今看来,汴京的便利,实非他地可比。”
云娘暗自笑笑,王安石物质欲望太低了,自然一时难以体会汴京种种好处,却听王安石接着感慨道:“为相这么多年,所谓高爵厚禄、万世功名,对我来说无非过眼云烟。但看到市井繁盛、百姓安居乐业,我突然觉得,自己多年呕心沥血,操劳国事,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
他上前一步,低声对云娘道:“我已是向暮残年,此生不能再有作为,但娘子和子纯等人还年轻,一定要替陛下守好汴京,守好这天下。”
云娘心中一动,低声问道:“如今契丹虎视眈眈,与我朝争边界久议不决,依相公之见,该如何处置?”
王安石慨然道:“朝廷不当满契丹所欲,若满其所欲,使萧禧等人回归国内而受赏,是开契丹之臣谋中国求赏之先例,要知道,卑而骄之,示弱太甚,乃召兵之道。”
云娘点头道:“相公所言极是,但韩相公生前曾言,若朝廷改尽从前所为,将河朔边备致契丹疑虑之事一一罢去,自然会相安无事。如今朝臣不少人赞同韩相公意见,请陛下以宗社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这真是咄咄怪事。”
王安石冷笑道:“韩相公对朝廷推行新法,收复熙何早有非议,陛下与韩相公计国事,可谓启宠纳侮。”他越发放低了声音道:“陛下为人过于谨慎。我朝自太宗皇帝以来与契丹交战,败多胜少,此次与契丹议边界,难免会顾虑重重,最终妥协。若果真如此,契丹之臣日后将纷纷谋我中国之地,又何谈复汉唐旧域,创一代盛世。”
云娘决然道:“相公的告诫妾记下了,祖宗疆域,虽尺寸不能授敌。”
王安石欣慰一笑,又嘱咐道:“陛下如今圣德日成,大臣尊仰将顺之不暇,娘子纵使要劝谏,也需小心措辞,万万不可惹怒了陛下。”
云娘心中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这一回,她无论如何不能让旧党将失地的责任推给王安石,思索片刻沉声道:“相公放心,妾定然不负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与契丹争边界一事 ,邵伯温在《闻见录》中载王安石弃地五百里,说“将欲取之,必固予之也”。《长编》也沿用这一看法 。邓广铭先生在他的《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书中已经引经据典反驳过了,近些年知网上很多论文也指出这一观点的荒谬, 在此我就不多言了。 邓老先生严谨治学一辈子 ,最后在这本书中还是暴露了真感情,他直接说 :“驳斥邵伯温捏造的以与为取的无耻谰言”,哈哈,说得真痛快 。话说我男神就是专业背锅侠,神宗朝甚至有宋一代的任何过失,都要往他身上扣 ,反对派还真够无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