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内疚
下了车,韩庆余几乎不敢相信,两条交叉的水泥路出现在眼前。
这还是羊倌镇的街道吗?
时间还早,他背着书包特意从街心经过。
桥头建了一个大超产,上下两层,红色招牌悬在二楼,一楼的橱窗光洁明亮,经过的人一眼就能望见里面整齐的商品货架。再往里去是一家服装量贩,门口的塑料模特身上套着今冬的新款,音响里放着《甜蜜蜜》,卖衣服的尽是一些年轻女孩,正嘴甜的招呼路人进店。卖菜的和卖糖果瓜子零食的等一些零散铺子也都在自家铺子门前搭起了棚子,遮阳、遮雨雪,为顾客创造了更加良好的购买环境。
他拐进卖家具电器的街道里,以前厚实坚固的墙壁变成了巨大的玻璃窗,站在门外就能一眼看尽店中货品,敞亮又大气。彩色电视里播着一个妆容夸张的女子在唱一首叫《开到荼靡》的歌,声音空灵迷乱,身体随意的舞动,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竟有人能这样肆意的诠释歌曲。后来,他知道这个女人叫王菲,曾叫过王靖雯。
顺着新修的水泥路直走到自家的铁匠铺门口,炉膛里的炭火通红,爹正埋头敲打着铁锨的半成品,房梁上吊着一个白炽灯泡,水桶换成了水缸,砂纸和锤子丢了一地。
他看着爹两鬓的花白,愧疚再次涌上心头,将喉间的哽咽吞下去,轻咳一下叫了声“爹”。
韩国富一锤一锤敲得正使劲,并未听见儿子的声音。汗水滴到热铁上,嘶地腾起一股白烟。
韩庆余走进去取下书包,捡起煤块上的旧手套戴上,捡起地上一把跟爹手里同等大小的锤子。
“哈哈,干什么?”韩国富扭身将铁锨放进炉膛上,笑望着儿子,“怎么不回家去?”
“还早,等天黑了再回去。”韩庆余抿抿嘴,“爹,我也抡得起锤了。”
“哈哈哈……”韩国富似是听到了笑话,只顾自己笑着也没注意儿子的表情。好不容易止住,“儿子长大了,可这锤你可抡不得。”
“为什么?”韩庆余一听急了,刚刚被笑得有些气恼,一股犟劲上了头,照着铁墩子来了一下,“我怎么抡不得?”
韩国富这才发觉儿子急了,忙动一下炉膛上的锨,回身解释道:“你别急,爹的意思是这锤除了抡起来,还得能落得准,那一锤一锤不是乱砸的。”
韩庆余转转眼珠,好像也有道理,“那、那我学嘛。”
韩国富呵呵一笑,“行,先回家啊,不然你妈该着急了,去给她报个到,让她今晚做点儿好吃的。我呀,少打一会儿,今儿早收工,啊。”
韩庆余别扭着,还想挣扎一下。
“哎呀!快点,把手套取了,拿着书包。快,我这铁锨打出坯来就收了。”韩国富接过儿子的锤,拽掉儿子的手套,“去吧。”
韩庆余提着书包出了铺子,一路上净低着头内疚了。自己在学校过的什么日子,爹妈又过得什么日子啊?什么社团、演讲、运动会,那都是给有钱人家的孩子提供的休闲娱乐,自己也太不知天高地厚瞎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哟!庆余放假回来了。”
“哦,婶子上街呢。”他抬起头笑着问候了一句。走过去之后立马又变了脸色,心情沉重得要透下过气来。
站在自家大门口,他做了两个深呼吸,又捏着脸练习了一下笑容,觉得自然之后才向院子里走去。
“妈,我回来了!”
小黑狗变成了大黑狗,已到他的膝盖处,摇着尾巴先迎了上来,嗅了嗅他的裤腿,跟在了身后。
韩林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从堂屋走出来,一脸慈爱,“回来了,冷不冷?怎么不多玩两天?平时功课紧,放假好好放松放松。”伸手要取下儿子的书包。
韩庆余耷拉着眼皮笑不出来了,“功课不紧,也没什么好玩的。妈,我先把书包搁屋里。”闪身进了自己房间。
“我上午才把床给你铺好,试试软和不?硬了再铺床褥子。”韩林氏后脚跟了进来,见他往写字台上放书,便接着道:“你的书没动过,都在这儿呢。”
“好,”韩庆余转过身仰躺在床上,“嗯,不硬,比在学校的床软和。”
韩林氏在床边坐下,伸手拉拉儿子揪上去的衣服,又摸了摸腿,“庆余?怎么穿这么少?”低头去翻他的裤脚。
“妈!妈!”韩庆余蹭地坐起身子往一边躲躲,“妈,我不冷,穿这些就行。”他后悔没把毛裤从宿舍带出来,要不然今早上穿着回来也不用挨说啊。
“行什么呀?你现在是年轻,火力旺,觉得没什么。等上点儿年纪,骨头就会疼,年轻时候耍的光棍全会反映出来。等着,我去找一件你爹的,你一会儿加上。”韩林氏起身回屋去找衣服去了。
韩庆余认命的吐了口气,又躺下了。他真不是觉得穿毛裤不好看,他是真的不冷啊!
……
电视上播着21世纪第一年的成就,一月份神舟二号无人飞船成功发射、布什就任美国总统;二月份欧盟决定扩大、博鳌亚洲论坛在海南成立;四月份中美撞机飞行员牺牲、第一个3g电话由英国的网络拔出;六月apec在上海召开,成立上海合作组织;七月北京赢得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十月中国男子足球队获得历史上首次世界杯出线权、微软发行windowsxp系统,十二月中国正式加入wto、美国正式宣布给予中国永久正事贸易地位。
韩庆余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却在盘算怎么开口,左手使劲揪着右手大拇指的肉刺,一下一下,翘皮拽掉了,指头上沁出点点鲜红来。
“看看啊,咱们国家这一年干的事啊,多漂亮,按这势头下去,不愁没好日子过。”韩国富抽出根烟,瞧瞧儿子,掏火机的手拿出来了,把烟放鼻子边闻了闻别耳朵上了。
“谁说得准呢?”韩庆余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诶?我跟你说,错不了,在国际上占得一席之地了,坚持咱们的原则,保准成。我天天看新闻,了解着呢。就看咱们街上修的路、通的电,还有装的电话、路上跑的小汽车,这搁以前谁敢想啊?咱家几年前还用煤油灯呢……”
“好了,都快来洗脚,看个电视也吵吵。”韩林氏出现在堂屋门口。
“你知道什么?这是争论……”韩国富起身跟着去了灶房。
韩庆余拍拍自己的脸,怎么开口才会让他们同意啊?不做点儿什么,这个寒假他会因为愧疚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