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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幸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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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平便在街边买了些点心果子,然后大步向周生家赶去。未至门口便听可到郎朗书声自院中传出,走近后他发现家门大开。院中有十几个孩童在摇头晃脑地背诵,周允在一旁背手踱来踱去,俨然一幅先生的模样。

未等郭平扣门,周允便发现了他,对其温和一笑。孩童们见先生笑了也纷纷把脑袋扭了过来,但口中仍不停止,其状甚是搞笑。周允忙举手示意停止,众孩童便停止朗读并端坐不动。

郭平走进院子行礼道:“小先生好。”周允回礼问道:“今日可否顺利?”郭平笑道:“全靠小先生相助,非常顺利。”周允点了点头,回屋去叫父亲出来。

众孩童见先生离去马上乱成一团,纷纷朝郭平扑来。有的拽衣服,有的摸刀,有的则打起了点心的主意。郭平素来举止威严,未曾有孩童敢对其如此,瞬间哭笑不得。这时周生从屋内走出,见状笑道:“将军定是刚才对阿允行了礼,所以这帮小儿才敢如此放肆。”郭平点头苦笑,周允忙上前喝散了孩童。周生把带来的点心拆开给孩童们分了,然后领郭平进了里屋。

郭平见周生气色已较早晨时好了许多,便没在多问身体情况。寒暄过后,两人又开始高谈阔论。

门外的周允此时却手忙脚乱,平日这帮孩童还算乖巧,今日得了点心彻底开了野性,在院中上窜下跳。周允刚喝止这边,那边又乱成一团。周允折腾几个来回后索性放弃,任由他们胡闹。直到天色落黑,到了放学之时,院中算是安静了下来。

孩童父母多是附近商贩,自无空来接其放学,平时都是他们自行来回。今日来了客人,周允要出门去买些晚上吃的东西,便取了食盒与银两,然后领孩童们出门,沿路将其一一送回。

周允照着嘱咐在市集买了些饭菜,商贩都是周边的邻居,菜量给的自然多了一些。不一会儿食盒就提起来沉重无比,周允换手几次方才到家。回到屋后,周允见父亲已将藏酒打开,心知这顿饭必将吃至深夜,又想起昨晚熬夜读书的困意,便独自取碗拔了些爱吃的菜回屋去了。

用完饭后,周允瞥见桌边昨晚那本被毁之书,便随手拿来翻看。昨夜他已翻看过几眼,本以此书与调换之书同属仁宗年间所修的《唐书》,但翻了几页后发觉不对。他未见过昨日被夺的词书,不知其中有何异样,反倒觉得这本更像昨晚那帮武林高手要找的笔记。书中记载了骊山渭水的详细情况,初看像本普通地理志,细读可发现好多言语不通之处,足见写书之人并不善行文,不过此人却把骊山每一洞每一石摸得一清二楚,处处都有记载。

周允读过《史记》,其中记载始皇帝葬于骊山陵墓,内有宝藏无数。项羽灭秦后动用三十万大军到处挖掘秦陵,却未能找到入口,只好放火把骊山烧了个精光来泄愤。千百年来秦王宝藏的传说屡传不止,所以仍有许多盗墓者趋之若鹜,却未曾有人能够发现。昔日周允听父亲与人推测过此事:始皇帝是谨慎之人,定是放出假消息来迷惑后世。太史公著《史记》时距秦灭已有百年,收集的资料会有些偏差,所以众盗贼才会无功而返。这位写书之人不出意外应该也是位盗墓者,那帮武林高手说不定也是,不过昨晚他们已经翻看过此书,却又为何不取呢,这样看来他们或许又不是盗墓者。

既然都是难解之谜,周允也不觉得自己能够解开,而且他对宝藏和武林没有任何兴趣,只想早日考取功名。他便随手把那本书扔进书堆,继续去读该读之书。

堂屋二人把酒言欢直至深夜,并无停止的意思。周允今日事毕,便先行睡下。睡梦中他被父亲喊醒,忙披上外衣起床,只见二人已经醉的有些颠三倒四,口中胡话连篇。周生见他出来,指着郭平道:“允儿,你去把郭兄弟送回客栈。”看来父亲是真的喝醉了,周允问道:“为何不留将军在此住上一宿?”郭平还算清醒:“这倒不必了,我已定了歇脚的地方,就在西门处,我自行走回去便好。今日多谢周先生款待,他日先生定要来关中转转,让我也好好尽一份心意。”

周生醉熏熏道:“我可不去什么关中,你这就回去把妻儿接来京城,咱们做邻居。”周生日常也会饮酒,今日不知是酒逢知己还是心中有事,居然醉的不省人事。周允苦笑,只能扶其进屋躺好,周生口中仍嘟嘟囔囔,不知所云。

周允先穿好衣服,又点了灯笼,然后扶郭平出了门。郭平酒量较大,只是身体有些摇晃,头脑依然清醒:“小先生,不必相送,我自行回去便可。”周允道:“父亲既与将军兄弟相称,将军叫我侄儿就好。”宋人重文轻武的观念早已深入骨髓,郭平是一介武夫,向来被文人相轻,今日与周生称兄道弟已是受宠若惊,其中内心依然觉得低对方一等。郭平干笑两声,也不愿开这口。

两人出了院门,路上已无人气。郭平见状又劝道:“小先生还是留步吧,这外面黑灯瞎火的怕绊了您。”周允笑道:“叔父莫要担心,去西门的路我走了何止千遍,闭着眼睛也能回来。”郭平听此便不再推辞,稳住脚步往客栈走去。

周允想起刚才所读笔记,便先问起郭平家乡的风土人情,转而提倒骊山皇陵之事。郭平生长在骊山脚下自然听过不少皇陵的传说,少年时他上山游玩就发现过很多盗洞,还曾钻进去查看过。他便把见闻和听闻毫不保留的告诉了周允,周允听得全是些玄乎的东西,便忙岔开了话题。

春日之夜亦有些寒冷,两人到客栈时郭平被风吹的酒已醒了八分,便又客套了一番后与周允道了别。踏过门槛时,郭平脚下一空差点绊倒,怀中黄金也差点掉出。郭平急忙用手扶好,转身看见周允走了几丈远,其瘦小的身骨在黑夜中已不太显眼。郭平想起一事,连忙走了出去叫道:“小先生还请留步!”

周允回头笑道:“叔父又来,叫我侄儿就好。”郭平走了过去,从怀中掏出全部黄金道:“贤侄,你且收下这些金子。”周允虽知其来历,但仍是一惊:“此乃叔父应得的,小侄怎敢收下。”郭平道:“实不相瞒,我本想留着这些给两个犬子在军中买个差事,可他二人不似能成器的料,得了功名只能自顾而对天下无用。我看贤侄较他二人聪明百倍,日后必成大器。但是如今圣上昏庸,奸臣当道。他日贤侄就算高中进士,若无钱财打点也恐怕成事,所以还请收下!”

周允听邻里说过此事,不过父亲从小便教他钱财是身外之物,便没放在心上。周允道:“叔父此言过甚,天下遍是俊杰,小侄也知自己深浅,那高中之事如同登天。叔父还是自行留着为二位兄长谋利为好。”

郭平道:“说来惭愧,我本抱着保家卫国,开疆扩土的信念参军,可二十年来却只能自保,而未做一件有用之事。现军中腐败,上下皆是见钱眼开之辈,他二人资质平庸,就算做得将校也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但贤侄不同,日后贤侄若为地方官,便可造福一方百姓,若为宰相,便可造福黎民苍生。所以贤侄还请收下!”

周允此时还未参加州试,完全没有想过如此遥远之事,便说道:“叔父过奖了,若不是有你们守卫边关,我们这些书生怎能有安身之处。何况我还没这个叔父说的本事。”郭平道:“我虽无识人之术,但未曾见过有人如贤侄般意志之坚,人言‘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日贤侄必成大事。所以还请收下!”

周允毕竟年少轻狂,被这一番夸赞弄得热血沸腾,见郭平盛情难却便接过黄金,然后还回一锭道:“叔父,我只取一半便够,另一半你自留给兄长们用。只盼日后我如愿在朝,兄长们在军,到时共同做出一番事业来。”郭平见眼前少年手中之灯散发出耀眼之光,便接过道:“那我就替他们收下,日后定领他二人来京城与贤侄相见。”周允道:“那就一言为定。”两人击掌,就此告别。

次日周允醒来之时已是辰时过半,院外早到的孩童在大声喊叫:“先生,开门!”他先摸了摸枕边,见黄金仍在,便起床穿衣开门,把孩童们放了进来。平日都是周生早起,不过昨夜他饮酒过量此时仍在睡梦之中。周允便让孩童们在学堂之中自行读书,忽又觉不太放心,便回屋把黄金藏入砖缝之中,再用泥土糊好,然后出门去集市买了些早点带回来吃。

到了集市周允依稀记起郭平众人约在巳时从西门离京,如今周生还在睡梦之中是不是应该过去送别。但周允又觉得自己是晚辈,还是父亲去更合适些,而且昨晚自己的豪言壮语说的有些过火,于是便打消了念头。周允远远地往西门望了几眼也未见人影,心想郭叔父定也是醉酒未醒。周允生性拘谨,做不到如父亲般洒脱,所以也交不到几个朋友,内心不由有些羡慕他们二人。

回家后周允先将早饭端至父亲床头,然后自己草草吃了些。这时孩童们已经到齐,在学堂中嚷嚷着为什么还不开课。平时都是上午父亲先教学生识些新字,下午再由周允引着复习上午所学。现父亲仍在睡梦中,周允只好提前上阵。

周生平时都是教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应试书籍,周允翻来覆去地听了近十年,内心早已厌倦。今日他决定推陈出新,教众学生学习诗词。

这次教的是苏轼的《春江晚景》之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此诗为提画诗,周允未曾见过此画,读诗时却能如临画境。众学生自无此意境,只觉读起来通俗易懂,郎朗上口。当今圣上初登基之时曾禁止民间传播苏轼的诗词,但屡禁不止,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诸诗词名家之中周允独爱苏东坡。他见孩童们很是喜爱此诗,一时兴起便提笔写了一遍。

周允很少在这帮小儿面前展示书法,此番表现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众孩童见后纷纷夸赞比大先生写的还好。周允听了有些洋洋得意,便顺势仿起苏轼的笔迹。周生曾道当今皇帝喜欢写字好的人,并说当年他就是因为写字不好才会屡试不中。于是三四岁时周允便被逼着一笔一划地练习书法,此时他的书法已小有所成,虽未得风骨,但模仿起名家之迹也有个七八分相似。孩童们尚不懂书法中的千秋,只是觉得平日里无比严厉的小先生甚是厉害,崇拜之心油然而生。

到了正午时分孩童自行散去。周允发现父亲还未起床,便进屋去查看。只见周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似在睡觉,他忙过去探了鼻息和脉搏,不想竟甚是微弱,他只觉不妙,忙冲了出去。

张郎中是离得最近的大夫,但不是什么名医,不过有些水平,平时城西百姓风寒发热都是去他处诊治。此时他正在家中为一妇人诊病,只见他一手捻须,一手号脉,口中念念有词。

周允也不打招呼,径直过去硬生生地把他拽了起来。张郎中大惊,定睛后见是周允,便嚷道:“周家公子,你这是作甚?”周允道:“张大夫,有十万火急之事,请速与我回家。”

张郎中又抚了下胡须道:“公子莫急,先让我把这位夫人瞧完。”周允见那妇人略有姿色,又有点面熟,此时头脑混乱也想不起是谁家的媳妇,便道:“夫人,我家父亲得了急病,先借张大夫一会儿,还请您稍等。”妇人识得周允,点头微笑。周允便欲拉着张郎中往门外跑,谁知又被其甩脱。张郎中道:“你这小儿也太心急,先让我取了医箱再说。”只见他慢慢悠悠地收拾了起来。周允在旁心急火燎,只想踹上一脚。

张郎中被拉着一路小跑,到周允家已是气喘嘘嘘。周生仍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张郎中看出些异样,忙上前把脉,思索后道:“汝父只是酒醉后睡的太死,再过几个时辰便会醒来。”周允不信便自行把脉,发现脉搏竟已恢复正常,以为是刚才自己产生了错觉。

张郎中道:“你这小儿也是年幼,若是风邪之症,则血凝位,凝则脉不通。若是熟睡则脉像平缓。下次你遇此事无需慌张,先自行试脉后再做定夺。”周允将信将疑:“那我就再等几个时辰试试。”张郎中又道:“昔日南边李家阿四成亲喝了几斤好酒,然后睡了三天三夜。东边陈老爷六十大寿喝了西域的葡萄酒也是睡了一天一夜,还有……”周允不想再听其唠叨,便取些钱塞进他手中,然后送其出了门。

周允回屋又给父亲把了几回脉,脉象四平八稳,悬着的心便放了下些。

周生直到众学生再次散去方才醒来,或许因为躺的太久,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周允正在收拾学堂,见其走来便笑了出来:“父亲大人,您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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