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幸 (五)
周生找了个书桌坐下道:“允儿,我现有一事要告知与你,你可要听好了。”周允见父亲脸色凝重,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便点头道:“父亲请讲。孩儿定牢记于心。”周生道:“这次为父睡了整整一夜又一日,并不是因为昨夜醉酒,而是突然害了一种难治之病。这种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难以讲明。但是自今日开始往后几月,我或将日夜长睡不醒,你记得不要再为此惊慌。”
天下间没有什么病是专让人睡觉的,周允闻此甚感疑惑,便问道:“晌午时我已请张郎中来瞧过,他说您没什么大事。若是父亲累了就先休息几天,又何必说自己害了难治之病。”
周生道:“今早你端饭进来就已把我吵醒,我欲起身相迎时却发现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正午时你便给我号脉,然后急匆匆去请了张郎中过来,这一切为父都感受的到,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活动半点。”周允想起前日郭平被点穴后的状态,道:“是不是那些武林高手悄悄回来点了你的穴道?”
周生摇头道:“肯定不是那样,那些人所寻之物早已不在此处,又怎会回来。”周允忽想起床头那本笔记,正欲开口。周生已抢在前面开口道:“当年你祖父也曾害过一场怪病,他口中描述的症状与为父今日之感受完全相同。当时我也是不信,还以为他是中了什么邪。谁知道现在又轮到自己身上,才明白这或许是我们家族之人骨血中所带之症。”周允问道:“既是害了病,为何不去寻医来治?”
周生苦笑道:“昔日我曾这样问过父亲,父亲便答道‘有人出生便手足不全,又怎么治得了。这怪病既是我家族中人的不幸,却殊不知也是我家族的大幸’。父亲说这话时我才八岁,还不明所以,只觉得害病就是坏事,哪还能成为好事。自那往后父亲每次都要睡三四日,最长的一次睡了半月,接着整整持续了七八年。”周允问道:“后来祖父大人的病后来有没有好了?”周生叹道:“到我十六岁时,你祖父终于敌不过这场怪病便撒手西去,世间便只剩我一人。”
昔日父亲提起祖父时只说害病早殁,不想竟是害了如此怪病。周允道:“若是如此,我便带着父亲寻访天下名医,天下之大定有解此怪病之法。”周生笑道:“当年我也是如此想法,便请遍了江南名医为父亲诊治,可那些名医都是说父亲没任何问题,睡几日便好。后来我被父亲劝阻后才消了求医的念头,所以你也不必执念于此。此事乃是天命,你我都不可违背。往后几月你也不必慌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旁人来问,便答为父为应付明年的省试在夜夜苦读,所以睡得久些。若是遇到大事也不必惊慌,先将其搁置一旁,为父清醒后自会处理。”周允道:“那何时是个尽头?”周生道:“这个为父也不能知道,或许是三五个月,又或许一年半载,要是长了就十年八年,或者就和你祖父一样长睡不醒。”
周允越听越觉得玄乎,觉得父亲定是有事在瞒自己,急道:“父亲大人,每次我问起祖父与母亲之事,你总是含糊而过。今日忽然又说自己得了绝症,你莫不是有好多事一直在瞒着我。”周生道:“那些都是为父过去之事,你年纪尚幼,还是不知道为好。”
周允道:“每次孩儿提起此事你都是这样回答,父亲大人到底还要骗我多久。”周生道:“有些事情若是你知道了,恐对你有所不利。所以为父无论如何都不能讲给你听。但是你与我骨肉相连,若是需要为父便将心肝掏于你看。”周允想起父亲平日里的关爱,知其所言非虚,瞬间便双泪直流:“若是父亲就此长睡不醒,那孩儿该如何是好。”
周生道:“这些为父早已教过你千百遍,今日再重复一遍也是无妨。你平生需要做的是‘先考取功名,再立于朝堂,后造福苍生’。”周允听这些陈年滥调早已心生厌烦,道:“你打小便要我考取功名,我至今都不知这功名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比自己父母的性命还重要么!”
周生闻之长吁一口气,欲言又止。父子二人便互不言语,各自看着窗外,天色也渐暗了起来。
许久周生开口道:“允儿,有些事我本已不愿再提,不想终究还是被宿命缠身,今日便说了也罢。”周允转头见父亲满面愁容,他怕父亲突然改了主意,便安安静静等着父亲开口。
周生道:“为父曾言我们故乡在江州德安周家村,你可还记得?“周允点头:“终生不忘。”周生道:“其实为父并非独子,上面还有一兄一姐,这些都未与你讲过吧。”周允只知自己有母亲这边的亲戚,不想竟还有伯伯姑姑,心中不由有些喜悦。周生道:“你祖父常年在外行商,你祖母则留在家中照顾子女,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是无比和睦。为父生在熙宁六年,那年整个大宋有大半年都未曾下雨,整个北方赤地千里,流民四起。这些你定听人讲过。”周允不止一次听人讲过熙宁六年的旱灾,现在邻里仍有年长者是在那时逃难至京城的,他们每次忆起此事还会老泪横流。周允点了点头道:“孩儿自然听过。”
周生道:“咱们江州虽处南方,但仍受旱灾波及。那时我还襁褓之中,未对此景有任何记忆。只在长大后听人说当时池塘见底,禾苗全部旱死,秋收未见粒米。虽然家中不靠种田为生,也有些积蓄,但那时米价飞涨,加之母亲乐善好施,家底很快就被掏空。而那时父亲又不知去了何处,母亲只好便抱着我,领着兄姐二人随乡亲外出逃难。允儿,你说若是普通百姓遇到灾荒之年,该如何是好?”
周允道:“若是自家小灾荒,向邻居借些便好。若是天下都是如此,只能等官府开仓救济。”周生轻叹一声道:“可那时的官府不但不开仓济民,反而逼人还青苗之债,还不上的便逼着人用房屋田产抵债,你说可恨不可恨。”
周允道:“此等狼心狗肺之人当千刀万剐。”周生道:“这种黑心之人若只是些商人,自然有官府去制裁,但若这些是官府种人又有何人能管?当时北方灾民尽数流往京城,只等朝廷开仓救济。谁知当时的相公王介甫却对皇帝说水旱皆为常态,让他不必在意。很快汴梁城外便聚集了千万百姓,各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整个开封府连个草根都不曾剩下。几日后朝廷还是没有动静,百姓便将子女贱卖给城中大户人家为奴,来换取些许口粮。京城西门处有位小吏叫做郑侠,见此状心生悲悯,便做了一份《流民图》,然后冒着杀头的危险将其伪造成紧急边报直接呈给了皇帝,并上谏请求废除青苗之法,并言‘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
周允问道:“老天下不下雨,又不是我们凡人说的算,那位小吏为何敢做此赌注?”周生道:“郑大人自不会知道下不下雨,他只是见青苗法毒害百姓,想舍身废法而已。”周允关切地问道:“那最后下雨了没?”周生道:“皇上见了《流民图》痛哭流涕,当时便下令开仓放粮,并停了青苗法。不想三日后果然天降甘霖。”
周允道:“看来王相公的青苗法真不是什么好主意,怪不得现在没了。”周生道:“介甫相公也不是坏人,只是操之过急,忽略了人心而已,他的功过自有后人去评说。我今日只说那小吏郑侠,此人舍身为民不负‘侠’名,当时天下人皆钦佩于他。但是如今你又听谁提起过此人姓名?”
周允知道好多名臣良相,却未曾听过郑侠的姓名,便摇了摇头。周生道:“此时此人还活在世上,只是已被贬官还乡了。”周允道:“郑大人做了如此壮举,怎么还会被贬官?”
周生道:“蔡京狗贼曾在王相公手下做事,他回朝之后便将过去的政敌统统贬官,并刻碑为记,让碑上之人及其后人永世不得入朝为官。”周允问道:“莫不是端礼门外的党人碑?”周生道:“正是。”周允幼时听人说过此碑,是蔡京拜相时将政敌刻碑为记,并言碑上之人与其子孙永世不得为官。不过因其立于皇城之中,常人根本无法见到,只依稀听得民间相传的名单,上面有司马光、苏轼、秦观等名扬天下的贤士。世人若与所刻之人扯上些关系,不但不觉得丢脸,反而觉得拥有无上的光荣。不过听说此碑很快便被惊雷劈毁,跟着蔡京此举也变成为了天下笑柄,直到今日还会被人提起。
周允想起昨夜郭平之语,又听了今日父亲之言,瞬间明白了许多,便道:“父亲大人,孩儿已知您心意了。你让我考取功名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天下苍生。”周生点头道:“正是如此,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正义之士已无出头的机会。但是现在的皇帝纵情酒色,想也活不了几年,到时正好是你们青年俊杰一展包袱之时。可惜……为父恐无法看到那一天。”
周允听此话的心情可谓一波三折,不知该如何回话,便道:“父亲吉人天相,定可躲过此劫。到时父亲就和允儿一起去参加那科举考试,到时咱们就是名扬天下的老周与小周。”周生道:“但愿如此……我刚讲到何处?”周允道:“讲到党人碑。”周生摇头:“今日为父头脑混乱竟讲的有些远了,这些朝堂之事无需我多讲,你再过几年自会得知。我就再说你祖母之事。家中无粮之后你祖母就带我三人随乡亲们逃难至江州,谁知那江州知府却派人说道‘江州无灾,你们不得聚众闹事’,便派人将灾民全部押送回了家中并封锁住官道,防止人外逃。最后德安之米涨至二十贯一石,而且就算有钱之人也不见得能买到。于是行动方便之人便逃做流寇,你祖母拖儿带女行动不便,只能等待救援。最终江州之灾也传至朝廷耳中,官府便从江南东路调米过来,算是勉强赈住灾情……”周生又长吁一口气,道:“但那时兄长与家姐已被活活饿死!”
周允听到‘’灾情赈住‘’时已心生喜悦,但听了最后一句又觉悲从心来。他朝窗外望去,天早已黑的彻底。周生又道:“那时我未有记忆,长大后听说此事恨不得立刻杀光这帮贪官污吏。”此时周允心中何尝不是这个念头,道:“父亲可否报的此仇。”周生道:“这帮恶人自有恶报,待我长大之时这些恶人早已经死的一个不剩。”周允道:“那真是老天开眼。”周生笑道:“若根源不除,这世间的恶人便是除不尽的。当今的皇上信任奸人,上行下效,以致天下乌黑。不过听宫中人说如今几位皇子为人还算正直,所以全天下人都在盼如今的皇帝归天。”
周允道:“待我长大之后,定会助新皇惩奸除恶。”周生点头道:“你有此念甚好。虽然皇帝会换,但奸人可是除不尽的。以后你与恶人相斗记得不能用那寻常的法子,仁义道德只能约束君子,却管不了小人。以后与恶人打交道要多动脑子,这点你要切记。”周允道:“孩儿知道了。”
周生又道:“那场灾荒结束后,你祖父终于闻讯归来,可是你祖母却积郁成疾,一年后也跟着兄长和姐姐去了。你祖父便将我寄养在邻居家中,等我到六岁之时,才带着我出门行走江湖。”周允道:“我们真应当找个机会好好感谢那位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