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人 （三）
周允三人跪在后面，所以只能等前面人走完才能起来。发钱之人见他三人来晚，故意把他们留在了最后。周允直到跪的膝盖生疼，发钱之人才走到跟前。那人轻声道：“怎么是你？”周允抬头看了那人，才想起正是那日领路之人，便笑道：“我想来领些赏钱。”那人道：“童府之人又怎会缺钱。”说完便伸入袋子给周允抓了两锭银子。
周允接过银子，每锭最多不过二两，心道：果然如童五所言，这太师府对下人也真是小气。
不过那两位下人领了赏钱却喜上眉梢，口中千恩万谢。周允虽比他们多了一锭银子，但仍感这一上午十分不值：既没见到蔡芳又没看清蔡京，甚至还在饿着肚子。周允跟两人换回衣服，两人又拉他一同去吃午饭，然后说下午三人再一起去赌钱。
周允不愿再与这二人搅和，便借口不饿说要回文书阁休息。谁知这二人没有眼色，又言午休之后再去找他。周允只好扯个谎说下午要出府做些事情，不能相陪。不料两人穷追不舍，说晚上去赌钱也是可以，周允只好改口说自己彻夜不归。
回到文书阁之后，周允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先去饱餐一顿再去甩掉那二个活宝，如今腹中空空着实有些难受。他只好去院中取了些石炭，将火生的大些，勉强算舒服了一些。
周允怕那二人下午再来骚扰，于是把门关上并挪了几张椅子堵上，心中决定就算他们把门敲破也不开门。他在屋中读了一会书信，仍觉得饿的难受。周允刚才又在府中转了一圈，大概摸清了下人们吃饭之处，便想着与其这么躲着还不如去食堂找些吃的。于是他便收拾行装，先去食堂再说。
这时外面有人轻敲了几下门，然后有人叫道：“屋中可有人么？”周允以为是那两人前来找他，便保持一动不动，生怕被他们听到屋中有动静。不过他马上发觉有些不对，刚才的声音是位女子！
周允忙走到窗户边，但窗户紧闭，不知道怎地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他忙叫道：“屋中有人，屋中有人！”门外女子又道：“那还不赶紧开门。”周允这才听清，这根本不是蔡芳的声音，难道是有人发现阁中还有他在，所以特意过来送饭？反正不是上午那二人就行，他也不想太多，开始使尽全力去挪椅子。
周允开门之后发现是位陌生女子，顿时有些失望。但是院中还站着另外一人，此刻正在安静的看着院中的竹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蔡芳！
周允内心激动不已，却仍努力保持镇定的样子。待蔡芳转身走来，周允才叫道：“原来是三小姐，小可这里祝您新年吉祥。”今日蔡芳穿了件枣红的小袄，正好衬出其婀娜的身姿。周允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长脸窄额，柳眉杏眼，尖鼻樱口。虽算不上绝世的美女，但看着无比舒服。
蔡芳听其在喊“三小姐”，笑道：“不想公子竟还记得我。”周允道：“在下姓周，单名一个‘允’字，所以对承诺之事无比上心。”周允可未对蔡芳做什么承诺，此时指的自然是那日蔡芳说的“再来切磋”。
蔡芳笑道：“这么说你定已知道我的名字了。”周允笑道：“小可自然知道晓小姐‘芳’名。”
蔡芳又道：“公子为何大白天里把门堵个严严实实？”周允笑道：“小姐有所不知，下午有两位兄台要拉在下赌钱，在下不想前去，所以便想了个破法子。”
蔡芳听此笑道：“公子说的可是蔡富和蔡贵？”周允道：“虽然相处了几次，但我没记住那二位仁兄的名字。不过那二人终日都在拌嘴，小姐说不定认得。”蔡芳笑道：“那二位活宝正是蔡富与蔡贵。上午我在祖父大人屋中瞧见了你们三人，所有下人里数你们三个去的最晚。”
周允道：“不想三小姐仅见了小生一面，竟还记得。”蔡芳笑道：“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唯有记人记的牢。前几日我被琐事缠身，没能来拜会公子。这几日我本以为公子已回了家中，不想上午又偶见公子，所以下午便不请自来，还请公子莫要责怪。”
周允差点脱口而出四个字“求之不得”，可还是按捺欣喜之情。周允引二人进屋，道：“三小姐有所不知，我已经没了家人，现也无处可去，这几日都只能待在府中。”蔡芳道：“原来如此，那日我听说公子是借调而来，还一直担心再无与公子见面的机会呢。”周允亦是如此想过，道：“这说明小姐与在下还有些缘分。”蔡芳对其甜甜一笑，周允竟又开始脸红起来。
蔡芳对书法的喜爱可谓痴迷，闲聊了几句后便提出让周允露上几手。丫鬟听此忙从屋中寻了几张宽阔的纸张铺好，蔡芳竟亲自上阵磨墨。周允见这二人的动作无比熟练，心道：果然是大家闺秀，磨起墨来竟有种不同的韵味。
两人准备完毕，周允来到桌前先卷了袖子，伸手取了笔，然后装模作样的酝酿了一阵。他想在在佳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于是便决定写个“芳”字，谁知道落笔一横竟写的有些歪歪斜斜。
那丫鬟不想小姐心念之人竟是如此水平，忍不住笑了出声。周允顿时羞愧难当，忙转去写第二划，不想一激动竟在纸上点出个墨点。
蔡芳见其不对，便问道：“今日公子可是有些不舒服？”周允深吸一口气，道：“不瞒三小姐，今日送饭之人忘了还有人在这阁中，在下已饿了两顿，此时肚中正叫个不停，双手也有些发软。”蔡芳闻此笑道：“你这人也真是实在，就算府中无人送饭，公子可自行去食堂用膳，又怎能在此饿着肚子。”
周允道：“我对府中不熟，怕误闯禁地。”蔡芳笑道：“哪有那么多禁地，府中机密之中均有侍卫把守，连我都进不去。”蔡芳转对那丫鬟道：“丫头，你去让后厨准备些饭菜端来，然后告诉那蔡富蔡贵，让他们好好待在屋里别来打扰公子。”
周允道：“这样不太好吧。”蔡芳笑道：“怎地，公子还怕旁人知道我在这里？”周允被说中了本意，却仍面不改色道：“两位蔡兄是天真烂漫之人，勿要坏了他们的兴致。”蔡芳对周允一笑道：“那丫头你遣他二人出门买些上等纸，告诉他们天黑之前回来就行。”
今日恰逢元日，料想纸墨店也不会开门。蔡芳此意定是放那二人出府游玩。丫鬟会意，便领命出了门去，屋中只剩了周允与蔡芳二人。文书阁处在个僻静的位置，平日里少有人往来，所以这二人在此无论做些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周允自不敢有别的想法，眼前的蔡芳在他心中是位高高在上之人，能与其独处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便小心地移到门口，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蔡芳见其竟突然拘谨了起来，已知他心中的想法，便坐到桌前。两人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蔡芳便随口问起周允的身世。周允正好不知该说什么来缓解气氛，便将从小到大的经历毫不保留讲出，当然隐瞒了误伤皇长子之事。蔡芳单手托腮，认真地聆听起来。
这边周允刚把身世讲完，那边丫鬟正好端来了饭菜。周允忙将饭托接近里屋，然后顾不上颜面的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周允有了力气后提笔就来了精神，便一口气将王安石的《元日》写了一遍。蔡芳在旁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如何运笔。直到周允书写完毕，蔡芳才忍不住叫起好来。
周允回看所书之字，确实比以前好了很多。在宫中待了这几月，他有幸见得几位大家的真迹，虽然近日练习不多，但悟性涨进不少，所以书法又精进了几分。
蔡芳认真的将眼前之字看了一遍，然后道：“还请公子在诗末留个名字。”周允问道：“这又是为何？”蔡芳笑道：“我回去便把这幅字裱起来，以后待公子成名之时好拿出来换钱。”
周允知其在开玩笑，想了想还是算了，以后若是无机会成名，岂不是给旁人徒增笑料。周允道：“借小姐吉言，他日若在下真有成名之时，小姐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待到那时再提也不迟。”言闭他小心翼翼把纸取起，然后放到一个通风之处晾干。
蔡芳又请周允写了不少难写的字，周允状态回来，一会儿笔走龙蛇，一会儿行云流水。蔡芳不住的在边上叫好。不一会周允写的累了，便邀请蔡芳也写上一幅。不料遭到她百般拒绝，在周允再三央求下蔡芳终于露了一手，不过竟写的有些歪歪斜斜。周允这才明白：怪不得这位千金小姐对书法如此厚爱，原来是因为自己写的不好。
周允一眼便看出蔡芳的问题所在，她和赵构一样还属于初学者状态:手腕力量不足，手指又用力过猛。周允便道：“三小姐，你方才写的有些着急了，先看我怎么用笔。”说完他取笔沾墨，手先在纸上悬空了一会儿，然后落笔写了轻轻一划，又划了重重一笔。
蔡芳见他随意写出的东西都远胜自己，便道：“还请公子指教。”周允问道：“小姐看刚才我与你运笔有何区别？”蔡芳道：“公子先将右手悬空了一会儿，稳住之后方才落笔。”周允点头道：“这个悬腕的动作，父亲先让我练了三年。不过小姐不必如此麻烦，可先在腕下垫个东西，将手稳住。”说完他便进里屋取了个同僚用的腕枕，并用心地擦了擦，然后给蔡芳放在手下。
蔡芳顿时觉得手稳了很多，便又写了一笔，较上次好了很多。蔡芳忍不住笑了出来：“确实管用，真是多谢公子。”
周允不想眼前的大家闺秀竟连基本的运笔手法都不太会，便问道：“小姐以前可曾学过书法？”蔡芳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瞒公子，奴家确未学过笔墨，以前都只是取些好字临摹几笔。”周允道：“小姐若要练好书法，还无需着急临摹，应当先练好运笔。若是可以，最好先请位师父。”
蔡芳不好意思的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祖父有子八人，只有我父亲没有功名，而且书读的也不多，便被留在福建乡里守着祖产。我自小便长在那里，整日都随母亲做些女工，所以并无机会接触笔墨。两年前父亲才送我来了京城，旁人都以为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料想定是位知书达理之人。如此我便不好意思向旁人请教，只能四处找些佳作临摹，不想今日终于在公子面前露了马脚。”
蔡芳又道：“公子若不嫌弃，就请收小女子为徒，教我读书写字。”
周允忍俊不禁，前几日他幻想中的蔡芳可是位知书达理的大小姐，今日才知和平凡人家女子没有两样。他瞅了瞅蔡芳真诚的眼神，也跟着放开了一直紧绷的神经。
周允道：“在下教小姐书法可以，但万万不敢做小姐的师父。”蔡芳道：“公子只教我书法就行，不必再搞什么繁文缛节。而且我看公子年纪不大，说不定比我还小上几岁，总不能徒弟比师父还大。”青春女子自比同龄男子看着成熟，两人便相互道了生辰，不想二人竟是同年，但周允生月大了一些。
不过周允也不好收一位千金小姐为徒，所以便以切磋的名义交给蔡芳书法。
于是周允领着蔡芳练了整整一个下午。蔡芳悟性极佳，三言两语便可会意。周允自教的容易，蔡芳也学得开心，直到天黑她才领着丫鬟心满意足回去了，临走时还取走了周允写好的几幅字，说回去后再好好研究一番。
周允中午吃的很饱，晚上便没去食堂，躺在床上反复地想着这一天的经历，既惊喜又奇特。他原以为蔡芳是位高高在上的小姐，不想接触后竟是如此亲近，不免对其动起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