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二章 罚
百官趋行进殿,文官武将,分列两侧,泾渭分明。
有卫士唱礼:“君王上朝,众臣恭迎!”
除前排文武二相、三公勋王与上将军主等朝堂重臣只是常礼而拜,其余文武大臣都是叩首行礼:“臣等恭迎圣上!”
圣天子着冕旒金衣登临龙座,身后有十二宦官,十二宿卫,分侍左右,立于陛下阶前注视群臣,手捧各式帝兵御器,皆是天子仪仗,在臣子的颂扬声中,帝国最有权势的人扫视群臣,缓缓道:“众卿平身。”
群臣再谢,方才长身而起,按古礼跪坐于各自席位之上,动作轻柔而无声,偌大的金殿静悄悄的,人人正襟危坐,神色郑重,眼观鼻而鼻观心,宛如泥塑雕像一般一语不发,那戈多毕竟没来。
所以,今天这戏要怎么唱?
皇帝是京师之中消息最为灵通之人,今日早朝,他最关注的就是那王八蛋的动向,皇城是他的家,只要他想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线——明明昨天满口答应,那乱臣贼子居然敢失约于君王。
君王是世界上掌控欲最强的人,皇帝最讨厌的就是变数,在他看来,孙朗无疑是整个帝国最不和谐的那个变数。
臣子想要权力,世家想要基业,豪强想要土地,武者想要帝兵,百姓想要安稳,君王治世,是平衡二字,协调诸方,天下稳当,但那个八年前来自天外异域的人,他想要的是复仇,是报复,是毁灭一切。
开什么玩笑,你竟敢让朕死?果然是无君无父之徒,生在大逆不道之世,没有君王,不敬上苍,不服王化,不从管教,所以才养出如此狂徒。
——该杀!
确实该杀,他两年前就该死在大荒山。
威望极高,功勋极大,身份隐秘,最重要的是,他对帝国必然怀有怨怼,因为是帝国夺走了他曾经安稳的生活,换做谁,谁都要恨,既然有恨,自然会复仇,时机成熟、羽翼已丰,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捅帝国一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先下手为强?
况且,这贼子还是长生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样本,原本在两年前,那个计划就要开始实施的,神魂与器灵相互转化,器灵亦可以夺走人类之躯,一旦这样的事情被证明可行,一条长生大道就会摆在皇帝面前。
这是历朝历代先帝所毕生追求的道路。
生而为人,寿数且长,手握至尊大权,延万世国祚之基,从此,万民就会有一名永不会犯错的圣王来统治,从此,世间就会有一群能力高超、忠诚不二的臣子来治理,他们长生不灭,所以不用担心会有昏君乱世,不用担心会有聩官乱政,天下将趋于大同,神州将恢复圣王之治。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计划却出了巨大的差错。
他,他的合作伙伴,还有他的帝国,三者都付出了沉重至极的代价,即使如此也没有留下那个人,反而留下了无穷的祸患。
一想到这里,帝国的君王就露出了无穷的杀机,如此丧心病狂之国贼,国朝数百年间从未得见,他恨不得将那贼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但,做不到。
这就很尴尬了。
经过无数个夜晚的暴怒、悔恨、狂躁和不满,帝国的至尊终于泄气地承认了一件事——哪怕他广有四海,哪怕他麾下千军,他这个最强国度的军主居然拿一个人毫无办法,君王从不会犯错,所以他只能在私底下承认,大荒山的行动和变数很有可能让那个贼子变得更加可怕。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但是事已至此,悔恨与疑惑都已无用,经历了数合交锋,那贼子终于踏上了帝都的土地,他是来复仇的吗?是,一定是这样。
——朕也等你很久了,贾瑛……不,孙朗。
会赢的,一定会赢的,因为朕是九五之尊,朕是帝国之主,朕广有四海,朕统御天下,朕的财富和权力已经抵达人间的顶点,连其余四国的领袖都无法与朕争锋,朕的敌人已经从某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个概念。
朕的敌人,是天道。
而你,只不过是天道所具现出的,用以阻挠朕的圣王伟业的一个绊脚石,是朕追求长生御极的最大阻碍!
打败你,朕就踢开了最大的绊脚石,得到你,朕就会重新拿到通向长生的钥匙,你在两年前夺走的东西,朕要你加倍还回来。
你若是隐姓埋名、就此不回帝国,倒也罢了,如今竟敢自行回来,简直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你自以为这两天大获全胜,那你可就错了。
朕说过,朕的对手不是你,朕的对手是天道。
与天道作战,不必计较一时之得失,朕只要结果,朕只要最后的胜利。
皇帝的目光在陛前逡巡。
他的目光在女儿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向后延伸,他将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不已。
这些自私鄙薄之辈,人人有私,人人刁滑,全都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谁肯给朕和社稷用心出力、不计得失?如今孙朗跋扈,公然挑衅君权,视皇家威严如无物,为何无人敢出来仗义执言?
你们,都等着看朕的笑话呢。
可朕怎么会让你们如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仪态威严,面有异象,以强项闻名京师,不畏强权,心系百姓,胸怀正义,这是最好用的棋子,是冲锋陷阵的良将,最重要的是,他与孙朗有旧,却不会因私废公,这真是太棒了。
孙朗,就让你的好朋友和故友们看看,与你为敌的人的下场吧。
皇帝在心中冷然一笑,随即说道:“京兆尹包希仁何在?”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包希仁的身上,而包大人则是起身拜道:“微臣在此。”
皇帝微笑点头。
——孙朗,你以为你不来,这戏就没法唱了吗?错了,这戏反而更好唱,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来,你不敢来,因为你再强也只有一个人,你分身乏术,来了朝堂,你就顾不上铜雀台那边,你编造了一套弥天大谎想要欺瞒帝都,若是牛皮被吹破,又当如何?
——这就叫规矩啊,你既然接受了官职,回到了帝都,就要遵守规矩,你想报仇,你想做权臣,好啊,你来啊。
他看着包希仁,语气平静道:“朕听闻前两日,京师颇有大事发生,爱卿曾上本启奏,也曾亲临现场,这纸上所书终究不如躬行,不如今日在朝堂之上,卿将两日见闻说上一说,让众臣好好听听。”
一些人皱起了眉头,更多的人则是暗自兴奋起来。
哦哦哦哦哦可怜的包黑子,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
说起来很是讽刺,这世上最清廉的官员,往往是最受人排斥的官员,哪怕包希仁的人生如同开挂一般平步青云,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朋友非常少。
包黑子这些年真是得罪了很多人。
如今他显然是被当成陛下攻击孙朗的第一支投枪,直接问他这个京兆尹,帝都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实叙述,就是得罪了孙朗一系。
撒一撒谎,别说有被当庭戳穿的风险,陛下也绝不会放过他。
以众人对他的了解,包希仁会如何选择,简直连想都不用想。
跪坐在不远处的狄怀英无声叹息,慢慢地闭上眼睛。
而包希仁那毫不动摇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
“禀陛下,原天元战帅贾瑛聚兵于京师之中,无兵部调令,无陛下虎符,悍然攻击铜雀台,声称有天魔余孽作祟其中,真假难辨——此为其一。”
一道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包大人的身上。
而包希仁恍若未觉。
“疑似火曜剑圣者赤家二子炼炎死于大街之上、上将军面前,仵作查验,死状极其奇怪,死因尚未明朗,凶手身份扑朔迷离……”
皇帝的笑容越发浓烈起来。
他甚至觉得包希仁懂事了,会说话了,懂得做官了。
但显然,他错了。
下一瞬间,来自京兆尹的打脸悄然袭来:“然,确是赤练炎挑衅在先,以剑圣之身动用国家公器对抗天元宿将,并宣扬种种不羁之事,以至于民议沸腾、友邦诧异,以微臣观之,赤练炎所作所为确实极端反常,此是在场百姓众口一词,可信度极高,确实有人在唆使赤练炎……”
皇帝的目光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而众人的眼光则是变成了怜悯。
——你这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好歹抱紧一个人的大腿啊,抱紧了大腿就可劲儿去黑另一个啊,你怎么把两边都给得罪了?图啥啊?
而皇帝则是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神策上将军孙朗何在?”
殿中寂静,无人回答。
皇帝又问了一边。
依然没人来回答。
他缓缓道:“朕昨日派宦官传旨,请上将军今日早朝前来一叙,既已接旨,为何失约?”
就在这时,天策帝姬悍然出列。
她拱手断然道:“此是欺君之罪也!倚仗战功,目无王法,不敬君上,臣请君父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