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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四章 计策和计策
冯永亭冯公公是宫中的常青树。
据说冯公公是在先帝那一朝入宫的,当今圣上年幼时就是他侍奉左右、数十年如一日,人都是念旧的,他本身也有才干,所以屡得重用,在宫中有着很大的权力与很高的地位,不仅是诸多宦官的老祖宗,连皇室成员也对他颇为敬重,甚至外臣都对他颇有赞誉。
但也只是赞誉而已,赞誉他懂事诚恳,赞誉他不乱搞事。
毕竟是这样一个武夫当道的国家,大家以猛男纯爷们自居,所以对阉人就不怎么瞧得上……那是一种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优越感。
在这种情况下,所谓宦官干政,那是想都不要想,毕竟太监的权力与气焰来源于皇帝的唆使与放纵,当臣权强大到足以与君威分庭抗礼的时候,那种“丧心病狂、谋害忠良的权阉”是不存在的,就算真有这种不懂事的,也是被大臣们活活打死的份儿。
所以,出身禁宫的太监们纵然有皇帝的恩宠,在外臣面前也得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办事,循规蹈矩地做人,像魏忠贤、冯永亭这样的已经算是混得很可以的了,至少提起他们的名字,大臣们会表示这两个家伙还行。
还行的冯公公愁眉苦脸的。
他在这宫中待了几十年了,大风大浪不知见了多少,无论是宫中的暗斗风波还是朝堂上的政治动荡,他都以过人的智慧与敏锐的直觉平稳度过,但这一次他有点慌,他甚至流下了冷汗。
只因为一个人。
只因为这个人要在宫中大便。
而且臭毛病屌多屌多的。
妈了个逼的,别的大臣在朝议时战战兢兢,早上起来甚至不敢吃饭,就怕在朝堂上有个屎急尿急的,搞得不好收场,而这厮倒好,不仅早饭吃了个饱,又在承天门外当众啃了两个驴肉火烧……冯公公都趁机打听过了,他严重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颠覆行动。
带他去宫人们使用的公厕,他嫌太臭太脏还有人。
带他去安静清洁的客房特意搬过干净的马桶请他老人家出恭,他老人家又说自己不习惯在房间里拉屎,拉屎自然是要在茅房里的。
敢在皇宫中如此挑三拣四,若是寻常人,冯永亭早就扬长而去、留对方自生自灭了,但这个人不一样,冯公公完全不敢这样做——他虽然想象不出将对方留在皇宫内城自生自灭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却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是冯公公的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无奈的冯公公只能将神策上将带到了自己在宫中的住所。
作为宫中地位极高、辈分很大的太监,冯公公自然是住单独的院落,皇宫很大,给他分配一个一百四十平三室两厅两卫的住房还是很轻而易举的,这里环境不错,打扫得很干净。
冯公公是清雅人,懂文学,爱字画,是太监中的知识分子,与魏忠贤、曹化淳这种在天元战场上屠魔如麻的阉厮有着意识形态上的本质区别,这也反应在了他院子的装修风格上,很干净,很清幽,包括茅房。
如今,他的寒厕蓬荜生辉,名贵考究的马桶迎来了全世界最为贵重的一个屁股——冯公公守在了茅厕外面,弯着腰,陪着笑脸,等待着。
里面传来了孙朗的啧啧声:“讲究啊,真讲究啊。”
冯公公的马桶是用一块浑然天成的软月石雕琢成的,镶嵌着宝石,刻画着云纹,还铺上了全新的细绒坐垫,里面则是填充着名贵特制的香木末,这令马桶在使用过程中全无异味。
除此之外,手边的小桌子放着一沓洁白沁香的绢帕,对于上等人来说,卫生纸完全没有发明的必要。
前方不远处还生着暖暖的小火炉,窗外水声潺潺,是竹节引活水流泻,既有雅趣,也能遮掩尴尬的声响。
总之,万恶的封建主义,太堕落了,太奢侈了。
脚踏黄河两岸,手持机密文件,前线激光扫射,后方炮弹连串。
也许是环境太过惬意了,孙朗甚至吹起了口哨。
冯公公在外面等得心焦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正在扑通扑通跳,里面的孙朗无疑是个烫手的炮仗,留在宫里的每一秒钟都蕴含着极大的风险,这种祖宗就应该盯紧了早早送出宫去。
不然呢……不然要怎么办呢?
冯公公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在外面等了几分钟,里面迟迟没有收兵的迹象,冯公公活动了一下身体,打算小心翼翼地问一问,然后他的表情猛然一变。
等等……没有声音?
刹那间,冯永亭觉得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有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他凝神倾听,随即心中狂震——没有声音,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总之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里面没有人……
没有人……
冯公公大吃一惊,喊道:“上将军?上将军?”
喊了两声没有回应,他不再犹豫,立刻上前两步用力推开茅厕的大门。
上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桶上,不善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刺了过来,还没等回过神来的冯公公出言道歉,神策上将的厉喝伴随着猛烈的掌风扑面而来:“艹你妈!竟敢窥探本人冰清玉洁的身子!”
这一掌绝对是故意的,因为从掌力发劲来看,显然是蓄势待发,冯公公焦急之下推门而入,本来压根就没想着防备,孙朗的武功又比他高强许多,又是以有心算无心的突袭,岂有不中之理?
可怜冯公公被一掌糊中,一招平沙落雁式滑飞了出去。
幸好没有用力,更没有杀气,冯公公只是被打得在地上跌了一个滚,灰头土脸的,却没受什么伤,他愣了片刻,苦笑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
早年在宫里苦熬,他吃过的苦头比这个严重太多了。
被打倒是无所谓,打重一些也无所谓,重点从来都不是这个,冯公公站起身来后凝神静听,里面依然是没有半点动静。
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茅房中静悄悄的,在他的感知之中,里面空无一人,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迹象。
就像刚刚一样。
冯永亭沉默片刻,苦笑道:“战帅,狼来了的故事,我听您讲过。”
里面没人回答,冯公公自顾自地说道:“我听到房间里没有声响,以为您已经悄悄溜到内宫之中,大惊之下推门而入,您端坐其中,我的行为就是失礼冒昧,被您劈头揍一顿也是白挨,我吃了一次打,心里就会犯嘀咕,因为被打出茅房之后,里面仍是没有声响,这下我就拿不准了……拿不准上将军您是已经悄然溜走,还是依然等在这里,等我进来挨揍。”
他叹了口气:“计是好计,但计策有时抵不过人心,上将军,奴婢是大内宦监,有守宫之责,就算被您打死,我也得确认您没有伺机离开。”
说完之后,他走上前来,手指搭上了房间的门。
孙朗的房间从里面响了起来:“……神经病。”
冯公公平静地笑了:“世事唯怕认真二字。”
孙朗打哈欠道:“你脑袋有病吗?我为什么要乱跑?”
冯公公说道:“说这个就没意思了,战帅,我们心底都明白。”
孙朗不屑道:“明白个屁,我想来宫里转转,何必等到现在,又何必让你姓冯的来给我创造机会。”
冯永亭沉吟片刻,思忖道:“这倒是,听闻您在夏州老家闹出了好大的动静,又闹了天策府,刚刚那一掌,老奴完全避无可避,战帅武功之强,恐怕天下之大,不做第二人之想了,想要闯入禁宫,也不用等到今天,那您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做出这样的事儿……”
孙朗哼了一声:“老子只是想拉个屎,偏偏你这老狗瞎猜乱想……”
还没等他说完,冯公公眼前一亮,似乎已经想到了正确的答案,他缓缓道:“明白了,原来上将军有话想问老奴。”
孙朗:“……”
冯公公继续分析道:“上将军没有直接发问,而是在今日处处为难折腾老奴,刚刚又开了这样的玩笑,是想让老奴方寸大乱、进退失据,以您一贯的行事作风来看,是想若无其事地从老奴口中套出您想要的答案吗?”
孙朗:“……”
冯公公叹了口气:“老奴在宫中待了很久,嘴巴很严实,您是知道的,毕竟这里是禁宫,想要活下去,管住嘴是第一等大事,上将军明知如此,还想从老奴口中套话,这就说明,您想知道的答案,对于老奴来说不是什么太过紧要的事情……”
“那么问题就来了,有什么事情是上将军不知道而想知道的、而老奴一定知道的、很寻常的事情呢?”
孙朗:“……”
冯公公想要继续说下去,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后他猛然发现,孙朗好像一直都没有说话……难道说……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心一横,立刻推开房间的门,这一次茅房中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名贵的马桶孤零零地摆在中央,暖炉轻烟渺渺。
孙朗已经不见踪影了。
“……艹!”冯公公脸色变了,他跺脚骂道,“这狡猾的小崽子!”
他想要反身去追,突然屁股上吃了一脚,一个恶狗吃屎向前倒去,背后传来了孙朗冰冷的声音:“骂我……我应该把马桶悬在门上方的。”
冯公公趴在地上,被孙朗踩着腰,索性也不挣扎了。
然后他就听孙朗继续说道:“把你脑袋按进去也是一样的。”
有洁癖的冯公公心中一惊,然后挣扎着喊道:“贾瑛你这没良心的!你要是真这么做,咱们的交情就算是完了!”
孙朗哼了一声:“咱俩有什么交情啊?左一句战帅,右一句上将军。”
冯公公冷笑道:“总比你让杂家去承天门里蹲着要好。”
两人一时沉默。
片刻之后,孙朗说道:“你既然猜到了,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了吧?”
冯公公叹气道:“我不应该说的……而且你知道,今天的对话会转述给陛下,我不会隐瞒半个字。”
孙朗淡淡道:“随便,我也不怕他知道,反正从结果上看,事情不会变得更坏。”
“结果……”冯公公说道,“你当年可不会只看结果。”
孙朗将脚拿开,顺便踢了一脚冯永亭:“当年的我相信过结果。”
冯公公慢慢站了起来:“我为此感到遗憾……”
“但也只是遗憾而已。”孙朗接过了他的话,“你是皇帝的奴隶,你是天子的走狗,对于自甘下贱的人来说,所谓的忠诚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
冯公公心平气和道:“杂家跟魏忠贤不一样,再者,他也不过是找了一个新主子而已……至于杂家,先皇的恩情,圣上的礼遇,我还没有还完。”
孙朗说道:“所以,咱们俩的交情早就完了。”
冯公公平静道:“对,所以还是喊上将军比较好。”
孙朗挑眉道:“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皇帝觉得咱俩的交情还没完。”
冯永亭了无惧色:“请便,不过一死而已,黄泉路上见了先皇,杂家也是昂首挺胸、俯仰无愧。”
孙朗摇头道:“回答我的问题吧……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你也可以转达给皇帝听,而我也能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答案。”
冯公公沉默片刻,缓缓道:“这两年,她深居简出,只在节日与皇家庆典上露面,听说连娘娘都很少见到她,平时应该不在宫里。”
孙朗冷笑道:“意料之中……我想她该回来了。”
冯公公的眼中浮现出了犹豫之色,轻声道:“孙朗,一定要这样吗?”
孙朗冷冷道:“还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冯公公无言以对,继而轻叹:“可惜,朋友做不成了。”
孙朗转身道:“我走了……今天的事情记得给皇帝复述一遍,不要遗漏。”
冯公公愕然道:“什么?”
孙朗转身,微微一笑:“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是皇帝的计策,他知道我会打听的,然而很巧的是,这也是我的计策……就是这样。”
他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