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九章 何等残酷的意外
皇城之中，帝姬已然离去。
帝国的至尊独自一人站在辽阔的御前金殿之中，默默俯视着空无一人的殿宇，这里万籁俱寂，内侍与宿卫们小心恪守着严格的宫规，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将空间独自留给了皇帝陛下。
仿佛无处不在的低沉之音凭空响起，在宽广的御殿中来回震荡，宛如天上传来的话语，威严而充满力量。
然而一墙之隔，外面的禁宫宿卫却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声响。
那声音说道：“你没有提那件事情。”
皇帝淡淡道：“这些日子，孙朗屡屡得手，令朕非常被动，诗儿心思缜密，一定会多想……朕得向她展示力量和手段，敲打一下她的小心思。”
他没有讲太多的话，但毕竟还是解释了……本来皇帝做事不需要向任何人阐明动机，但这次不一样，那是平等的合作伙伴。
那声音无喜无悲，话语中有一点讥讽：“怪不得后土的皇帝都要称孤道寡，你们倒是很有自觉。”
皇帝也不生气，平静地说道：“朝廷有句老话，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倒不是软骨头的谄谀之臣拍的马屁，而是确有其事，对于一个臣子来讲，君王的赏赐和敲打确实都是对他的恩惠……”
他组织着语言，慢慢地解释，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皇帝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自然也想要有朋友，想要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毕竟将所有的事情都憋在心里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说道：“譬如一个才能出众的臣子屡立功勋，我作为皇帝，如果一味地奖赏和宠幸他的话，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荣宠无限，他很容易得意忘形，哪怕他性情谨慎、为人方正也没用，因为朝堂之上满是钻营投机之辈，见他圣眷隆重，必会凑上去溜须拍马行贿讨好，他久而久之，心智必然会被腐蚀，人也飘飘然，长此以往，他会变得跋扈，甚至做不该做的事情。”
皇帝叹了口气：“届时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他身死族灭，累及家人，究其根本，过错还是在于朕，是朕没有敲打提点他，这本来是朕的职责，朕身为天子，身为君父，对臣子们负有责任……”
“很有趣的说辞，逻辑并无太大破绽。”
那声音突然笑了起来：“只不过，孙朗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眼中冷芒闪动：“他可不是朕的子民，当年的事也有你的一份。”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只可惜了吴回，他是完成度很高的一个试验品，就这样被你放弃了。”
皇帝漠然道：“吴回一定要死……赤练炎之死被孙朗借题发挥，传言发酵，朕很是被动，而吴回作为荧惑剑侍，知道太多的秘密，对手又是孙朗这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狡诈之辈，他若不死，朕不能安心。”
从另一种角度而言，皇帝确实是孤家寡人。
天下苍生，都是棋子。
他神色淡漠道：“可吴回不能随随便便就死去，否则很多人都会联想到杀人灭口，而且吴回毕竟是荧惑剑宫的守宫剑侍，门人弟子不少，突然横死，必有麻烦，所以得设计一个相对完美的死亡方式。”
那声音说道：“最完美的灭口方法，莫过于将杀人嫌疑嫁祸给你的敌人。”
皇帝冷冷道：“也亏他能忍得住，赤练炎死了这么多天，他居然都不去找守宫剑侍……今日总算露了马脚，居然还跟包希仁同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不要太得意。”那声音提醒道，“孙朗随意应变的能力很强，就算吴回‘误死’于他的手里，也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麻烦。”
“能让他惹一身腥臊就可以了，朕不急于一时。”皇帝冷然道，“只要吴回死了，最基本的目的就达成了，至于能取得多少意外的战果，朕都不放在心上，朕是真龙天子，掌握整个帝国，根基深厚，本钱极多，朕可以失败一百次，可他呢？他只能承受一次失败。”
那声音似乎表示赞同，随即将讨论的中心转移到战果的获取上：“如果孙朗如我们预料那般动用圣剑对敌，那就是最完美的结果了。”
皇帝说道：“几率很大……吴回在剑宫中修炼了四十年，观摩过历代剑圣留下的手书心得，剑法武学的成就已然是一代宗师，再加上他与帝兵的联系已经极其紧密，能将朱天菩萨蛮的威力发挥出十二成的火候，这等手持帝兵的宗师，就算是孙朗也得认真对敌，想要赤手空拳又举重若轻地解决战斗，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声音讲道：“嗯……既然已经发动，吴回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必然会全力发起抢攻，孙朗一定料不到吴回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博，肯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甚至会相当被动和狼狈……”
不得不说，它与皇帝都极其了解孙朗，并且将这次的计划推演了很多回，孙朗的一切反应都在他们的谋算之中。
“以孙朗的武功，就算是赤手空拳，也能在三十招内要了吴回的老命，但这次的突袭让他失了先机，他不仅会陷入被动，而且还不能杀掉吴回，面对一个势若疯虎的帝兵宗师而不能全力出手，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还要尽量保证对方只伤不死……哪怕是孙朗，也很难做到。”
皇帝接过了话头，冷笑道：“所以，孙朗没有理由不用兵器。”
“更何况吴回还是荧惑剑宫的守宫剑侍。”
“面对一个不知死活、之前又驳了他面子的疯狗，以他那爱出风头的性子，自然要彻彻底底地扇肿吴回的老脸，那么，动用火曜圣剑、一招痛败吴回，显然是最能出口恶气的反击方式……”
这很符合常理，很符合孙朗的行为逻辑。
——你是荧惑剑侍？你觉得你很牛逼？你之前不给我面子？你现在还二话不说就挥剑砍我？吔屎啦！老子今天就用火曜圣剑砍爆你！
孙朗有很大几率这么做。
皇帝与元祖魔灵都是这样想的。
“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声音说道，“当孙朗擎出火曜圣剑反击之后，吴回顷刻就会失去生命，守宫剑侍被杀显然是大事，孙朗不仅会沾一身腥臊，迫于形势，他说不定还得交出圣剑，火曜已经在他手中待了一段时间，正好拿回来，我也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情报、评估一下孙朗如今的战斗力。”
皇帝点头道：“最好如此。”
“艹你妈！你自找的！”
与此同时，荧惑剑宫之中，孙朗发出了气急败坏的怒喝。
狗日的，怎么拔剑就砍，难道真的被老子说中了？
孙朗当然有气急败坏的理由。
他娘的，从来都是他孙大爷蛮不讲理、横行霸道，今天居然倒过来了，这吴回算什么玩意儿，居然敢一言不合拔剑就砍，而且上来就出杀招？
作为一个擅长讲理的文明人，作为一位武艺高超的宗师强者，孙朗对吴回的行径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对方如迅雷一般的突袭让他颇为措手不及，甚至颇为狼狈憋闷，因为吴回招招毒辣致命，而自己却不能一拳打爆他的狗头，反而处处束手束脚……淦你娘啦！
此时此刻，孙朗有两个选择。
第一就是动手反击，将这老东西放倒并暴打一顿，但这家伙身为守宫剑侍，确实有些斤两，帝兵的威力也很不错，自己赤手空拳对敌，还得确保不伤性命，也凭空增加了太多难度，二十招之内只能扳平局势，压制对方要在三十招开外，制住对方五十招内是不要想了，毕竟活捉比打死艰难太多。
但若只求最快解决战斗，那么第十六招时他就能抓碎对方的脑壳。
这法子显然麻烦，见效慢，拖地久，更重要的是，打得会很难看，会很憋屈，会很无奈，毕竟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令人极其不爽。
相比之下，第二种选择，见效快，非常爽，而且还能确立起孙朗大爷那绝世高手一般的光辉形象，给予对方以肉体与精神上的剧烈打击。
所以，作何选择，不言而喻。
孙朗是真的怒了，人在愤怒的时候就很容易忽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他被吴回骤然突袭，猝不及防之下非常狼狈，自然是无比窝火，他顾忌着对方的性命，而对方却步步紧逼不留情面，神策上将可从来都不是什么胸怀宽厚的好人，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吔屎啦你！”
灼灼赤芒骤现，比吴回手中的帝兵之芒更加夺目耀眼，阳炎翻腾，火线飞射，仅仅一招，形势翻转，纵使吴回乃荧惑剑宫守宫剑侍、浸淫剑术数十载，又持有非常契合己身武道的一流帝兵，可那又有何用！
武者因帝兵而强大，帝兵因武者而绚烂，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而吴回的对手，是武功全面凌驾于他之上的绝世强者，如今又拿出了性能全面凌驾于他手中帝兵的圣剑……这场仗要怎么赢？
银不了！银不了！
那灼然锋芒闪耀之际，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心底疯狂升腾燃烧，灼痛了吴回的第六感。
将他，从混沌的迷失杀意中惊醒。
吴回从浑浑噩噩中回神，他仿佛做了一个梦一般，梦中的纤毫毕现，记忆一清二楚，他能回忆起自己做了什么。
之前，是之前，之前他感觉到了愤怒，因为孙朗安排了他的爪牙在暗中以传音之术大放厥词，捣乱搞事不说，居然还敢污蔑自己，说什么赤练炎是他吴回的私生子……这一定是故意的！这是最恶毒的嘲讽和侮辱！堂堂神策上将，竟然干出这么下做的事！
所以他很生气，他感到狂怒，他恨不得杀了孙朗，于是他就拔出剑来了，于是他就挥剑突袭了，而且出手就是杀招，完全是不死不休的打法，斩出的剑招，沸腾的杀意，孙朗的应对，所有的一切都记得很清楚，就像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就像是梦一样。
但……不是梦。
而是现实发生的事情。
这不仅荒谬，而且令他感到惊恐和惶然，身为心志坚定的武者，这世间本应无有值得惧怕之物，但吴回如铁的武境道心却发生了动摇，没有什么比失去自我更加可悲的了……他自幼拜入剑宫修行，而今已是一代宗师，所有的修为都是一点点锻炼磨砺出来的，可他在刚刚居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而圣剑已经刺了过来。
孙朗，火曜圣剑，明明拿到圣剑不足数日，这一剑竟然如此完美无缺，于无声处听惊雷，平平无奇的一剑已经将荧惑之剑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盛名之下无虚士。
可吴回已经来不及赞叹这一剑了，他必须得做出决断……马上停止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殴斗，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刚想运劲拆招并出声缓和气氛，但就在此时，剑侍脑海中一片剧痛。
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再度失去了控制，而且比之前那一次更加糟糕……思维变得迟钝，心跳变得紊乱，肢体不再协调，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偶，一个无比拙劣的操偶师接管了他，将他的身体弄得一团糟，这就是他如今的感受。
而更加可怕的是，意识正在渐渐模糊，灵魂被黑色的影子所笼罩，他觉得自己被拖向一个黑暗的漩涡，使不上劲，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无底的深渊，慢慢走向死亡……
就在此时，两柄帝兵交锋。
一招胜负极分。
两者之间的战力差距本来就很大，何况吴回在紧要关头掉了链子，只一剑就被劈飞出去，但他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了，他的意识正在渐渐消散，因为他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正在向大脑发出了“已经死亡”的信号，于是他的灵魂也受到了影响，从肉体到心灵，全面滑向死亡的深渊。
他即将死去。
皇帝和魔灵的阴谋即将得逞。
重要的证人吴回死亡，孙朗将背负谋杀的嫌疑。
但是……
但是就在身体即将失去生机的时候，帝兵交锋之际残留在诸天菩萨蛮剑身上的火曜之力终于突破了层层阻隔，传导到了吴回的身上……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