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二章 这话我爱听
在很久很久之前,包希仁就在执拗地逃避一个事实。
这个事实是古往今来所有正直的大臣所必须要面对的道德困境……他们或许心念苍生、志向远大,他们也许铁骨铮铮、顶天立地,但人格越高洁,才能越超卓,他们就越要面对内心是非观的拷问。
因为他们的才能和地位使他们能看到更多的真相和历史的本质。
他们心里明白,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苦难。
历朝历代,千年以降,芸芸众生从来没有实现真正的饱足,战乱杀人无数,饥荒杀人无数,疫病杀人无数,对于这个世界上九成九的人来讲,他们降生到这个世界,居然注定是来受苦的,所谓风花雪月,所谓太平盛世,史书的寥寥数十字中不知藏着多少伤痛与绝望。
而与此相对的,是朱门腐臭的酒肉,是醉生梦死的贵胄,王孙公子一日挥霍的金银就能令百户人家一生衣食无忧,而辛勤劳作、几十年如一日默默耕耘的农人要将一岁收成的大半交给地主与官府、拼尽全力才能维持温饱,一遇天灾,或卖儿卖女,或全家转死沟壑。
这些事情,帝国的人杰们明白吗?
明白,清楚,他们心里都懂,任何还有良知的人都会承认,这种云泥一般的阶级差异是不公平的,是不该存在的,但那又如何呢?
贵人如玉,草民如芥,这样的说辞所形容的不仅是两者之间前途命运与社会地位的差距,还有两者所拥有的社会财富与力量的天壤之别,当卑微的草民连反抗的勇气与力量都没有,谁还会在乎他们的权利与生死?
想要为民请命、想要改变这一切的人所面对的阻力,是掌握着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财富、话语权、暴力机器的既得利益团体,他们不仅能让你处处受制、一败涂地,还能让你遗臭万年、为天下笑。
而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
最令人绝望的是,那位至高无上的君主,那位被所有大臣所发誓效忠的帝国至尊,是那个既得利益者集团中最有权势的领袖。
胸怀大志、想要改变世界的人杰们必然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他们所面临的道德困境。
既然胸怀天下黎民,必是忠臣能臣。
如果是忠臣,必然会忠君报国。
然而既为能臣,就应该意识到……皇帝从来都不是光明的。
那么,应该如何抉择?
无法抉择,无所适从,皇帝明明是以一人之心攫取天下血汗财富的独夫,这个世界明明充满了不公与罪恶,但心怀苍生的相公们却什么都做不到,愤懑的人早已经辞官远去,留下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包希仁在逃避。
他只能逃避,他只能装作视而不见,他只能恪守职责,兢兢业业地做好京兆尹,为那些蒙受不公、绝望呐喊的小民挺身而出,与跋扈的权贵与倨傲的王孙横眉相对,他只能用律法为兵刃,为卑微的百姓守好最后的尊严。
可现在,他无法视而不见了,他逃不掉了。
因为吴回的怒吼在耳边响彻。
陛下要杀我。
皇帝要杀人。
荧惑剑侍的吼声中透着恐惧、颤抖、战栗和绝望,就像在京兆府衙门前疯狂锤打着登闻鼓、在他面前用力叩头、喊得声嘶力竭的百姓。
百姓粗鄙,百姓怕事,百姓惧官,百姓不愿招惹麻烦,错非走投无路,错非被逼无奈,谁愿意承受着被报复的风险、跑来报官?
那些被豪绅恶霸所欺、走投无路的人们,就像现在的吴回这样,将身为京兆尹的自己当成最后的幸存希望,如杜鹃啼血般惨嚎着、哭泣着、控诉着,那时的他愿意为每一个无助的灵魂主持公道。
可现在呢。
涉嫌杀人的……是皇帝啊。
铁骨铮铮、正气浩然的京兆尹包希仁,要接这一纸讼状吗?
包希仁逃不掉了。
他一直在逃避某个事实,他一直都不想面对,哪一个有所抱负、热血激昂的臣子不想效忠一个贤明的君主,可事实往往难尽人意,明主通常与暴君等同,家天下的后果就是君王会将臣民当成棋子甚至牲畜来看待,为了维系皇权的威严与力量,君王往往会在朝中玩弄权术与制衡,任由国家的有限精力浪费在愚蠢的内斗和无意义的消耗之中。
他只是不想面对这一点。
这就是他与孙朗一直在争吵的原因,从大战之前,到大战之后,两人的观念分歧完全无法调和……无法无天的孙朗因为从无忠诚与敬畏,所以能够毫无心理压力地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真相,那些包希仁所不愿认同的东西。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呆立在原地,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对绝望的求助,他本应该问清前因后果,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过没有关系,孙朗代劳了一切,神策上将的业务水平比专业的衙役还要高,他冷静地盘问着此事的一切细节,那些话就像是无孔不入的利箭,每一句都让包希仁听得分明,完全无从逃避。
“感觉如何?”
孙朗的声音平静而淡漠,但在包希仁听来,却充满了无尽的讥嘲。
包希仁一语不发。
孙朗又说道:“当然,你可以强行解释一下,譬如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阴谋,是我用吴回难以想象的手段震慑和恐吓他,并且唆使他诬告皇帝,并且对你做出了虚假的说明与指控,离间你与皇帝之间的感情。”
包希仁慢慢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孙朗,眼中波澜不惊,就像是一口死去的泉水一般,沉静而毫无波动。
他慢慢地说道:“我不傻。”
孙朗的表情依旧平静,重复问道:“那么,感觉如何?”
包希仁苦笑一声:“……糟透了。”
孙朗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神色枯槁的吴回,也不忌讳他,淡淡道:“吴回的帝兵有问题,他之前险些死掉,就是帝兵反过来控制了他的身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包希仁,知道你的陛下打算做什么吗?”
包大人的心很乱,他为了逃避而建立起来的堡垒几乎在瞬间就垮塌殆尽,不仅如此,还要面对更加残酷的真相和未来。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但不关我事。”
孙朗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吴回的性命,保还是不保,你点头,他就可以活下来。第二,皇帝想杀他而不得,今天剑宫上下许多人,个个都是目击者,皇帝会知道吴回与我的接触,也会知道你的参与,换句话说,以那位陛下的心性,你即将列入猜忌名单的前列。”
他毫不吝惜嘲笑之语:“所以,我觉得很可悲,你奉皇命与我这个乱臣贼子做斗争,结果我这个乱臣贼子揭露了你那位陛下的黑材料,并致使你登上皇帝的猜忌与灭口名单,更搞笑的是,皇帝拿我没办法,却有办法要你的小命,所以你这位钦差大人反而要面临更大的性命危机,哈哈哈哈哈哈。”
包希仁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两下,他握紧了拳头。
孙朗满不在乎对方压抑的愤怒,他撩拨过的人多了去了,还不是从来都没被打死?武功天下第一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所以神策上将继续放着嘲讽:“与其用眼神杀死我,还是想想自己要做什么吧,什么叫为所欲为?为所欲为就是,皇帝猜忌你,甚至不需要证据,就会毫不犹豫地整死你,你这些年得罪的人这么多,想不想尝尝群起而攻之的滋味?等等,群起而攻之……哇,古典gay向凌辱本啊……”
他念叨了几句别人听不懂的很糟糕的话,然后继续说道:“所以打算怎么做?是要堂堂正正地在朝堂之上指责控诉皇帝呢,还是缩起头来视而不见呢,亦或是为了保住小命秘密觐见皇帝投靠呢?”
包希仁望着孙朗,突然说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直说啊……”孙朗淡淡道,“找你师父,请他出山吧。”
包黑子突然冷笑起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孙朗面不改色道:“皇帝能操纵吴回的帝兵杀人,难道仅此一例吗?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能控制吴回的帝兵,那么张回,李回,王回,还有谁的?登记在册的帝兵有多少?登记在册的帝兵武者有多少?”
“具体人数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有资格执掌帝兵的全都是朝廷重臣、一方大员、宗师强者、地方名宿,这个国家军政系统中稍有成就的人都配有帝兵,这个国家的力量与威严都建立在帝兵之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他注视着包希仁的双眼,斩钉截铁道:“如果吴回的案例是普遍存在的,如果皇帝有着这样的打算,那么总有一天,也许不远,他就会彻底掌握这个国家的命运,因为透过帝兵,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一个人的手里,排除异己,党同伐异,他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吗?”
“你觉得皇帝的做法很合适吗?”
“你觉得这就是理想的君臣关系吗?臣子将身家性命全数交托给君主,换取强大的力量,代价就是成为独夫的傀儡与兵器,没有拒绝的权力,没有思考的必要,稍不听话,性命就在顷刻间消亡。”
“很有趣吗?”
“所以。”他重复着他的主张,“通知你的师父,让他有所准备。”
包希仁冷冷道:“准备什么?”
孙朗说道:“准备出来收拾局面,因为我和皇帝会将这个国家打成稀巴烂,如果他不愿意捡破烂的话,最好站在我这边。”
包希仁咬牙道:“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复仇。”
“成熟点,老包。”孙朗拍着他的肩膀,语气很温和,“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即使有不同的目的,我们也有共同的敌人,至少我没兴趣通过控制帝兵来操纵这个国家,我不爱权力,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然后他看向了吴回:“还是回到第一个问题吧,他的性命如何处置?这回听你的,你说留下,我就保他,你说不留,那我就用他的性命来与皇帝绥靖一下,缓和缓和关系,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好处。”
吴回先前已经万分恐惧,刚刚在孙朗的逼迫下又开口控诉了皇帝,别说是破罐子破摔了,都摔成粉末了,在这种情况下,什么英雄气,什么宗师气度,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大家都是人,人在害怕时的怂样都是类似的。
他将惨兮兮的眼神望向了包希仁,眼中充满了哀求。
包希仁没有说话,他知道出言保下吴回意味着什么。
孙朗不给他为难的机会,等了三秒钟之后,一把揪住了荧惑剑侍,淡淡道:“你一定觉得皇帝计谋败露、为了避嫌也不会轻易去动吴回,哈,这么想就太小看孙某人了,我不等皇帝来灭口,我现在将吴回拖进皇宫里去摔到皇帝面前,说这老东西在剑宫中行刺于我,特意抓来给陛下发落——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皇帝又会怎么做?”
吴回刚刚生出来的侥幸心理轰然破碎,哀声道:“包大人!包大人!”
包希仁长叹一声:“……请你救他一命吧。”
孙朗点头道:“也好,毕竟这位荧惑剑侍也许掌握着有关赤练炎和火曜圣剑的某些秘辛,甚至还有更重要的情报没有交待,还是有很大情报价值的……留他一命,尚有用处。”
他用力地拍了拍吴回的肩膀,锋锐的剑气澎湃而出,涌入剑侍的身体。
吴回表情猛然一变,下意识就要调动内气反击,可触及孙朗平静的目光,他身体颤抖了一下,萧索地放弃了抵抗。
“这道剑气可以护住你的心脉,防止像刚刚那样心脏骤停,而在你全力运转内力、抵抗来袭之敌的时候,这道剑气也会应激而发,协助你御敌,给你争取时间,万一你死了,这剑气也会标记杀人凶手,方便我为你报仇。”
孙朗一向非常诚实:“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一个忠诚保险,只要我愿意,你的心脏随时都可以爆开,向我展现你的忠诚和价值吧,吴先生,首先,把荧惑剑宫完完整整地交给我。”
吴回表情数变,最终慢慢地躬身:“是……剑主。”
包希仁目睹了这一切,他的神色非常复杂,孙朗的做派与行事,他是万万看不惯了,平日见了,非得阻止怒斥不可,但如今,他却说不出话来。
最终只是一声叹息:“你也好不到哪去。”
孙朗笑了:“这个也字,我很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