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章 木曜
“伪造的？”
平阳公主睁大了眼睛。
她并非工于心计的女子，更没有孙朗那般多疑。
听到师父的结论，她眯起了眼睛，更加认真地去观察孙朗手中那份卷宗，然后眼露迷茫之色：“纸张没有问题啊……”
将近两年前的书稿，书写留档之后，一年前归置到这旧档馆之中，纸张没有经过多少时间的风化，可毕竟与新纸有所不同……在平阳公主看来，这份卷宗的成色毫无问题，师父一口咬定是伪造，究竟哪里有问题呢？
孙朗眯起了眼睛，慢慢道：“纸没问题，看墨，用心看。”
公主殿下再去看墨，看墨色，闻墨香，观察着时光在墨上留下的痕迹，她虽然猜到了什么，却依然一无所获。
孙朗看着她迷茫的眼神，猛然醒悟，他拍了拍脑袋，摇头道：“我倒是忘了，你已经没有剑了……所以看不出来。纸没有问题，墨也几乎没有问题，但终究暴露了小小的问题……”
神策上将伸出手来，在这一页的字迹上缓缓一划，早已凝固干涸于纸页上的墨迹重新湿润起来，像是有生命一般流转着：“再看看。”
平阳公主终于发现了端倪，她皱着眉头，轻声道：“墨是新的，只不过被人用特殊的手段做旧，这样看来，纸也一样……”
她曾经也执掌过镇星之剑，虽然已经卸下了剑圣的职责，也没有了那一身元化万物的大地灵力，可依然保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能够从那依然有些瑕疵的墨迹中感受到一股后天而成的烟火气，平阳公主伸出纤纤玉指，在那流动着的墨迹上抹了一下，随即面露惊容：“这……这是今天才完成的？”
这一对师徒在这边自顾自地说着话，一旁的展昭如听天书，她完全不知道两人在讲什么，只知道他们发现卷宗是伪造的，而且好像就是在今天被偷梁换柱的……猫耳娘皱眉，她想起今天白天时的对话，那时她提议孙朗尽快动身，孙朗却说不急，一直把事情拖到晚上。
这下安逸了吧？
她有心出言讥讽几句，却发现孙朗的脸上完全没有难堪之色，极其放松写意，而就在这时，神策上将也看了过来：“你一定在心里嘲笑我。”
猫耳娘后退了一小步，低眉顺眼道：“属下不敢。”
孙朗耸了耸肩，悠然道：“你白天时对我说，如果皇帝多疑一些，毁灭证据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可我依然将这事儿拖到了晚上，因为对我而言呢，能够找到线索固然很好，但皇帝就算先到一步，也不算什么。”
他晃了晃手中的卷宗，眼中闪过了冷冽的光：“因为对我而言，皇帝只要有所行动，就是好消息……因为他动了，就会留下破绽，被我抓住了破绽，我就能赢得更多，就像现在这样。”
展昭神色微动：“上将军发现什么了？”
孙朗笑了笑：“动手的人没有将卷宗直接毁掉，而是将卷宗替换，虽然看起来很蠢，但也有一定的考量，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卷宗上记录的人名应该全都是错的，按着这些追查下去，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会引起皇帝的警醒，甚至踏入他的陷阱……”
“然而，这事儿的手尾没有处理好。”
神策上将看向平阳公主：“平阳，你来说吧。”
平阳公主知道这是师父的考察，她也已经推导出了出手之人的身份，因此感到十分震惊，听到孙朗呼唤，犹豫片刻，这才娓娓道来。
公主殿下轻声道：“纸张与墨都是今日制成，说明对方是在我们之前来到兵部、将卷宗替换成功的，这人武功必然极高，很擅长隐匿行踪，又对兵部衙门较为熟悉，方能不动声色地潜入……”
展昭绣眉一挑，提出异议，若她的耳朵没被包住，那毛茸茸的兽耳一定会立起来：“武功极高？不，不见得，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兵部旧档馆，有时并不需要高绝的武功，只需要合理的身份即可……比如说负责巡查打扫此处的普通杂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替换任何一卷宗册。”
平阳公主的视线转向地面，轻声道：“地上铺着一层轻细而匀称的灰尘，如果之前有人来过的话，那他必然是轻功超卓甚至可以短时滞空的大高手，否则一定会在地面留下痕迹。”
展昭无言地望着地上的石板，她将身为猫人的敏锐视力发挥到极致，也没有在脚下这堪称洁净的地面上发现“一层轻细而匀称的灰尘”，但看孙朗一副赞同的模样，她就知道平阳公主所言非虚。
不是不存在，而是她展昭看不到。
——因为她的武功太弱了，不，是这两个家伙的武功太强了。
御猫小姐的自信心再次受挫，帝国的武道怪物真是层出不穷——这两个家伙若是去侦办刑事案件，必然会无往不利，连包大人都比不上他们，而这两个家伙若是去犯法作案的话，也肯定会屡屡得手，连包大人都很难侦破。
她心生挫败之感，但依然有些不服，毕竟展昭是跟着包希仁办案多年、基础经验极其扎实的理论派，遇到平阳公主这种凭着武功作弊、甚至连地面上微不可见的灰尘都瞧得一清二楚的人肉留影机，自然会有些淡淡的不爽。
就像是本领高强的老技术骨干在遇到更方便的现代科技时，必然会产生不爽之感——自己磨练一生的技艺竟然还没个破机器管用，真是日了狗了。
于是她问道：“那又如何？你能够判断出对方是一名高手，那能锁定他的身份吗？难道对方还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武功路数？”
“留下了。”公主轻叹一声，她从孙朗手中拿过了那卷卷宗，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能够伪造出近乎天衣无缝的卷宗，又瞒过了我的眼睛，神乎其技至此，天下间也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本事。”
“……是谁？”
平阳公主看了一眼孙朗，咬了咬嘴唇，轻声道：“略显旧色的纸，略显旧色的墨，存留于旧档馆中的时间催磨，能够将这一切仿造的天衣无缝的，只有掌握着木之灵属的人……”
展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木曜剑圣。”
孙朗微笑道：“灵木黎。”
猫耳娘的神色起先有些震惊和不安，因为又牵扯到了一名七曜剑圣，可听到这名字之后，她更震惊了：“……灵木黎剑圣不是已经死了吗？”
通行天下的官方说辞中，木曜剑圣也战死了，大荒山之战的惨烈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连代表着帝国终极武力的七曜剑圣都被打得很惨，要不是土曜剑圣最后出来镇了场面，那这事儿就太难看了。
展昭作为生活在帝国的外国人，自然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几乎对此深信不疑，如今孙朗突然说木曜剑圣没死，她自然非常震惊且不信。
而孙朗，孙朗向她灿烂的笑容，洁白闪亮的牙齿在漆黑的旧档馆中清晰可见，令这个温和的笑容越发可怖起来，展昭心里发毛，然后听孙朗以诡异的语气说道：“我说没死，就是没死，你懂的。”
这一瞬间，猫娘的腿肚子甚至有些抽筋，她以前所未有的乖巧语气认同了战帅大人的观点，小心翼翼道：“嗯，我懂，我懂。”
孙朗从平阳公主手中取回了卷宗，语气轻快道：“我第一次听到灵木黎战死的消息，也很奇怪，我明明没……哦，他明明没有受太重的伤，木曜又极擅长自我疗养，怎么就死了呢？”
公主殿下轻声道：“他失踪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以为他像白老令公一样……”
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孙朗，见师父表情平静如昔，方才说了下去：“……出于自责或恐惧，所以远遁，因为这两年谁都没有见过他，木曜圣剑据说也一直留在岁星剑宫之中，没想到……”
她的语气也透着复杂和奇异，有疑惑，有不解，甚至有恐惧。
公主殿下压制住语气中的颤抖：“他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一直躲在暗处，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孙朗手中的伪造的卷宗就是答案。
替换这一年、这件事儿的卷宗籍册，只有皇帝才有这种动机，只有皇帝才需要未雨绸缪或者亡羊补牢……未能灭口吴回，担心荧惑剑侍漏了口风，冷酷谨慎的皇帝陛下派人弥补疏漏，再正常不过的做法。
但他派出的人……是灵木黎。
是早已经失踪的木曜剑圣。
这说明失踪两年之久的木曜剑圣其实并没有从帝国消失，而是转入了帝国的暗面，从一名风光无限的帝国剑圣成为了陛下阴影中的刀锋……一道执掌圣剑的影子，多么令人心悸，灵木黎为何乖乖从命，皇帝又有何图谋？
孙朗的嘴角勾起笑容：“精彩，真是精彩。”
平阳公主微不可查地往师父那边凑近了半分，感受着师父的呼吸，聆听着师父的心跳，她心中的恐惧也淡了下来……虽然一直疏远害怕着自己那冷酷的父亲，但师父却能够给予她勇气，让她冷静和自尊的勇气。
她安定了一下心神，轻声道：“卷宗是假的，名单毫无意义，但师父却发现了灵木黎的踪迹，线索还没有断绝。”
孙朗点头，他思索着今晚之事的前后因果，缓缓道：“但我们需要注意一点……皇帝派人来补上这个漏洞，是未雨绸缪，还是预见了我的到来？”
公主殿下一惊。
神策上将思忖片刻，沉吟道：“事情有变……我们分头行动吧，平阳，你跟展昭先回铜雀台待命，我去一趟岁星剑宫。”
平阳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还是点头，随即说道：“师父一路小心，还有，灵木黎不太可能乖乖等师父上门。”
孙朗展颜笑道：“那可说不定。”
将造假的卷宗放回原处，三人原路离开，这次的行动没有得到想要的情报，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线索，不是是好是坏。
重新锁好大门，一切就像无事发生，他们避开了兵部巡逻的军士，绕过了精巧的暗桩与机关，趁着夜色离开了兵部驻地，隐入了兵部大道的黑暗中，孙朗送了两人一阵，直到铜雀台金碧辉煌的楼阁已能远远看见，才与徒弟和猫娘分道扬镳，临行还不忘嘱咐。
“遇到敌人就打，打不过就喊我，老规矩你懂的，回去乖乖睡觉，不要放松警惕，还有，不要欺负那只猫。”
平阳公主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展昭，微笑道：“师父放心，不会的。”
展昭则是不太喜欢与公主殿下同行，她能够清晰感知到平阳的敌意，大概是因为自己暴露身份、欺骗了公主殿下的感情。
可惜不能艹的猫是没有人权的。
目送着孙朗飘然离去的身影，平阳公主那柔和的目光看向展昭，猫耳娘的表情有些僵硬，沉默半晌，将两只小爪子一举：“喵。”
孙朗则是懒得理会徒弟与猫娘之间的互动事情，毕竟他对展昭没有什么感情，平阳又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何必去管这种屁事。
他只是迎着夜风，走在帝都夜色的街旁，入夜之后，京师不少区域实行宵禁，却也有一部分地区乃是不夜之城，作为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最繁荣的城市，自然也要有繁华无限的夜景……但显然，神圣的剑宫不在此列。
五行之中，木在东方，岁星剑宫也坐落在帝都东部，这是他此行的目标，灵木黎显然尚在人世，却假托战死隐匿在黑暗之中，要么就是身负重要的使命，要么，就是没法见人。
联想到他任由皇帝驱使的情况……事情就有点意思了。
看看能不能找到这孙子，实在不行，再不济也要搞点线索出来……而且木曜剑圣对外宣称战死，圣剑于情于理，都要放在剑宫里撑撑场面，如果木曜圣剑真的就在剑宫之中的话，那就……嘿嘿嘿嘿嘿。
——话说，木曜剑圣又会有什么副作用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