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抱歉
庐郡包希仁。
虽然孙朗一直宣称包大人是他的挚友,可包黑子却一直不承认这一点。
最多是损友。
是恶友,是狐朋狗友,是有孽缘的相识。
包希仁是这样认为的。
所谓朋友、挚友、诤友,或有着共同的志向,或有着深厚的情谊,可以共谋一醉,可以畅谈天下大势,可以生死性命托付……唯有这样的情谊才可以称之为友,他觉得自己与孙朗的关系远远到不了这一步。
从认识到现在,每一次的交谈都会演变成争吵,每一次的争执最后都会变为恼羞成怒,在别人面前,战帅贾瑛是军中神话、不败的名将,似乎永远光芒万丈、忠诚正直,可包希仁知道,这只是表象。
战帅更像是个伪君子,在他诚挚热烈、志虑忠纯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消极悲观又大逆不道的灵魂,他对帝国有着说不完的偏见,嘴里经常冒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辞,他就像是那些郁郁不得志的狂生一样,整天怨天怨地,骂这骂那,世家,朝廷,君主,愚民,他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
在那时,与孙朗的每次讨论都会以对骂作为结尾。
从认识这个人开始,包希仁就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异样,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生出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的,但他却感觉这位当世名将很不一样。
对方心中似乎有不能言说的心事,导致他将这一切苦闷抒发为对外界的不满,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名垂千古的诗人可能是在仕途上无比失意的失败者,所以才会寄情于一些小道、以排遣郁结。
包希仁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一开始依然耐着性子、打算替战帅缓解一下忧思,后来觉得难度颇大,就想先改变一下对方心中的偏见,可谁知一来二去地交谈后,他险些被孙朗给洗脑了。
最后彻底放弃了治疗——当然,是放弃治疗孙朗。
毕竟对方确实是那副德行了,改不了改不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这个,但当时的包大人冷眼旁观了几个月,经过缜密的思索与细致的研究,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觉得贾瑛之所以这么愤世嫉俗,根本原因应该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没成亲。
所以闲的。
毕竟他是贾瑛,嫖又没胆子去嫖,成亲又不敢成亲,还要强行装出一副风月老手的模样,与众人谈笑风生得越久,心中就越苦闷,憋得就越狠,狗发起情来还到处乱咬呢,孙朗这号天之骄子发起情来,抨击一下朝政、非议一下陛下似乎也很正常。
包大人觉得真相应该是这个样子。
所以解决孙朗的政治观念问题,其实也很简单,不必与他辩论,不必与他吵闹,等他成亲之后,享受到了婚后的好处,性子就会安定下来,精力就会发泄完毕,应该就没有那么多逼事了。
他是这样想的……只要这家伙成亲了就好。
至于何时成亲,那也不急,这厮虽然以“天魔未灭、何以为家”来搪塞,可那时天魔败相已生,孙朗所率领的北方战区正在狂飙突进,与其他战区遥相呼应,战略攻守已经扭转,胜利的曙光已经浮现,战争结束,已然不远。
可孙朗毕竟没有成亲。
他等到了战胜的那一天,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最后的战场,如流星般崛起,如流星般消逝,那时包希仁已经就任京兆尹,听到这个消息后,自己独自在京兆尹的大堂中坐了半夜,头顶的明镜高悬是如此刺眼。
他觉得孙朗的死没有这么简单,他像帝国的很多人一样,依然记着那个名字,希望找到他的下落,听到他的消息,但与很多人不同的是,京兆尹不愿去细想贾瑛战死的内情,一想到那个可能性,他就浑身发冷。
他想查明真相,却也不敢接触真相,他既不愿看到孙朗的死去,也不愿知道他的真实死因,他想听到孙朗尚在人世的消息,他更想相信对方之所以失踪只不过是想要出去走走转转……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太好了。
但不是。
两年多以后,他第一次听到孙朗的消息,是来自北方明州那个不怎么清晰的传言,两年多以后,他第一次看到孙朗,是在一片狼藉、刀枪林立的铜雀台,孙朗回来了,却带着恨,带着怒,带着令他捉摸不透的动机。
他回来了,回来与旧部亲友重聚,他回来了,回来取回自己应得的荣誉与酬劳,他回来了,回来向伤害他的人做出报复。
他要报复的人,是皇帝,是帝姬,是……整个国家。
那么摆在包希仁面前的,就是一道棘手的难题。
他应该何以自处?
身为人臣,他应该匡扶社稷,他应该效忠君王,他应该排除这个国家的一切不稳定因素,维系朝廷稳定,保护黎民的安定生活。
可作为一个人,作为孙朗的恶友,作为庐郡士子包希仁。
他不能无视是非对错。
武侯说的不错……包希仁确实不适合为官。
他的性子太正,无法像安卓等人那样信任孙朗、愿意豁出去一起陪战帅要个公道,他的性子太直,也无法像那些保皇派清流那样厚颜无耻地说着“孙朗无错但有罪”的话、觉得孙朗应该顾全大局压下委屈。
从孙朗重返京师开始,包希仁一直就在忠诚和良知之间左右摇摆。
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为难,越来越无奈,越来越失望。
所以……只能笑了吧。
面对这样的难题,这样的为难,这样的复杂,除了笑之外,还能怎样?
众目睽睽之下,京兆尹发出了一声声冰冷的讥笑,仿佛在嘲弄这无常的命运,嘲弄这可鄙的人心,嘲弄这操蛋的世道。
孙朗收回火曜圣剑,来到了包希仁身边,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了?”
他伸手去抓包希仁的手腕。
可京兆尹用力一甩,拼命地推开孙朗的手,他的目光下移,愤怒的眼神从皇城转到孙朗的脸,愤怒依然是愤怒,他咬牙笑着,眼中翻腾着失望与痛苦,嘶声道:“用不着你来假惺惺!你跟他都是一样的货色!”
他大笑着,指着孙朗,明亮冷静的眼神已经被燥热所充满,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京兆尹愤怒的咆哮。
“你们都是匹夫!独夫!自私!混蛋!冷血!你们什么都不在乎!你们不在乎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你们不在乎百姓会不会受苦,你们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考虑后果!”包希仁口沫横飞,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伪君子!你们还在等什么!来啊!现在就拿起刀剑互相砍杀,直到把所有的一切都毁灭殆尽啊!”
冯永亭刚刚吃了孙朗一推,胸中血气翻滚不休,好不容易调匀呼吸,厉声道:“孙朗!你想让包希仁被诛九族,就让他继续说啊!”
孙朗漠然回头:“他敢吗?”
冯永亭不说话了,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本来他以为劝孙朗入宫面圣是最难的问题,谁知节外生枝,好端端的京兆尹竟然发了癔症、癫狂大笑,而且说了一些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话语,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若在寻常时,这种小事儿也不算是事儿,一指头点倒就行了,事后锁拿下狱,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但孙朗护着他。
于是这事儿就棘手了一万倍。
饶是冯永亭经验丰富、应变极强,此时也跺脚道:“杂家也不管了!”
孙朗回过头,望着包希仁。
他能看到京兆尹眼中的痛色和失望,还有讥诮。
老实说,在外人看来,今晚包希仁的狂躁之举很没道理,尤其是突然对孙朗发火,这完全说不过去。
至少孙朗麾下的马仔们就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包希仁身份特殊,孙朗的态度又有些不对,恐怕这些兵痞早就叫骂开了。
但……孙朗却知道包希仁生气的理由。
对方眼中的愤怒和失望,他是明白的。
看眼神,应该就明白了吧。
原来包黑子早就猜出来了。
他知道……孙朗就是土曜剑圣。
所以听到孙朗的控诉之后,他会震惊,然后就怀疑,在看到孙朗不依不饶要召集朝堂重臣与镇国剑圣去君前对峙,心中的疑惑就进一步坐实。
假如孙朗真的将朝野重臣与剑圣喊到皇城中对峙,那事情闹开,得益最大的必然是孙朗,甚至皇帝有可能招致沉重的打击……因为真正的镇国剑圣是孙朗,重臣面前,真假对峙,以孙朗的手段,肯定能大获全胜。
那退一步讲,今晚所谓的谋刺,根本就不是陛下谋划的。
因为在官方文件中,木曜剑圣已经死掉了,为了栽赃嫁祸孙朗而将诈死埋名的秘密武器拿出来,实在是太过儿戏了。
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猜到孙朗就是镇国剑圣,所以很容易就能推出结论。
这一切……确实是孙朗自导自演,是他或凑巧或故意撞见了诈死的灵木黎,或许还遭遇了对方的阴谋诡计,然后被他将计就计反手一击。
巧妙到极点的计划,直指要害。
可后果……又是什么呢?
也许今晚皇城就要流血,也许明天陛下就要孤注一掷,也许镇国剑圣的英雄传说就要彻底崩灭,民心被动摇,国家被嘲笑,巨大的恐慌席卷,君王的威信被动摇,产生的动荡足以绵延许久,孙朗获得了巨大的胜利。
是啊,孙朗会赢,孙朗又赢了一局,他只需要赢就可以了,不需要考虑手段和后果,他回来就是为了战胜陛下的。
就像是皇帝为了解决孙朗会不惜任何代价一样。
为此,包希仁能够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需要说,毕竟孙朗只是在复仇而已,这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要使用任何有效的手段打击对方,就像在战场一样,手段是否正义,方法是否残酷,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很正常……很正常的。
可……你答应过我的。
包希仁望着孙朗,试图将悲伤全都转换成失望。
包大人依然记得孙朗与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在做正义的事业,说他在阻止皇帝的野心与阴谋,说他想为自己所在乎的人们留下一个安定的家国。
然后就像史书上所有的英雄人物那样,喊着光耀千古的口号,却挥动着缠满黑暗的剑器……他曾记得孙朗说过,好人要比坏人更恶,如此才能保护自己,要用黑暗的手段来回击黑暗,如此才能捍卫光明。
就像他现在所做的事情……用谎言和欺骗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他想要骗过所有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包希仁理解这样的行为,真的,非常理解。
只是心中却有着淡淡的悲伤……还有恐慌。
如果不是他早就猜到了孙朗的真实身份,那在今时今日,自己也是被孙朗所蒙蔽欺骗的一员,说不定还会傻兮兮地为他打头阵、讨公道。
这才是包希仁最震惊和失望的一点。
因为骗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问题是。
今天这次……是第几次?
他回忆着孙朗对他所说的一切,那些许诺,那些交谈,那些疑点,到底有几分欺骗、几分真诚?
包希仁只是在笑。
他身为京兆尹,身为朝堂大臣,在发觉孙朗自导自演、哄瞒造谣之后,却也只是笑……他也只能笑而已。
他什么都没有说。
孙朗望着包希仁,垂下眼帘,淡淡道:“当日对你说的那些,是真的。”
包希仁慢慢地摇头,他凝视着孙朗的眼睛,缓缓道:“那你告诉我,从你回来到现在,有没有故意欺骗隐瞒我的……重要的事情。”
孙朗默然。
赤练炎的死,大荒山的真相,皇帝的图谋……很多很多。
他低声道:“抱歉。”
包希仁露出了惨白的笑:“你我非亲非故,何必向我道歉。”
说完他吐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