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赴约
吐血晕厥,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包希仁吐出的血雾在孙朗面前的不远处停下,就像是撞到了一面透明的玻璃,凝结成细细的血珠坠落于地,京兆尹向后仰倒,然后被狄怀英扶住。
“师弟!”
柯楠与宋惠父也抢了上去,四人之中以柯楠医术最高,连忙望闻问切,随即度了一道内气过去,并伸手拍击他的诸多穴位。
孙朗想上前,但却停住了动作,他面无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岁星剑宫又有变故,群众们连吃瓜的心情都没有了。
冯永亭察言观色,立刻瞄到了机会,作为孙朗的熟人,他能看到对方心情上的失落,随即趁热打铁:“包大人或许是心情激荡、引发旧时郁结,这是入魔之兆,要么今晚的事儿就先这样……您先瞧瞧他去?”
孙朗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大晚上的,你说什么梦话,我今天要是不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岂不是白白少了一个朋友。”
冯永亭气结。
他知道孙朗是犯了倔性子……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刚刚到底在跟包希仁说什么,但显然易见的是,这小子心中一定有所触动。
可那毕竟只是触动而已。
孙朗之所以能够成为天元名将,是因为他能够将个人的触动与大局的布置近乎于冷血地分开,如今箭在弦上,发则必中,就算是包希仁当场死在这里,他也会继续向皇帝挥动兵刃,斩落足够的战果。
能够让孙朗改变主意的人……不在这里。
冯永亭眉头紧锁,他看向了孙朗的部下们,见包希仁吐血昏厥后,有人满不在乎,有人注视着孙朗,有人却面露犹豫与沉思之色。
可他们并不会改变孙朗的主意……有人不愿,有人不能。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包希仁又抖动了一下,脸色苍白,血从嘴中涌出。
柯楠顾不上擦拭师弟嘴边的血,以最快的速度从身上取出金针,下针如风,内力转运,洁白的额头凝出了细细的汗珠,可她的眉头紧皱,她的眼中浮现出了忧虑之色,返童的柯小姐似乎并不能压制包希仁的伤势。
慌乱之下,她大喊道:“孙朗!”
孙朗立刻转头看去,柯楠顾不上与孙朗的种种纠缠旧怨:“太阴之门!包师弟走火入魔,太阴之门的力量快压不住了!”
就在此时,“灵木黎”身形急纵,化作夜空中的一道阴影,以最快的速度冲天而起、向外遁逃,就算在包希仁吐血昏厥的时候,元祖魔灵依然收敛声息、一动不动,而就在刚刚,他抓住了最合适的时机。
在场众人之中,除了孙朗之外,没人能够留住操纵木曜剑圣之躯的元祖魔灵,灵剑圣的逃遁引起了一阵低呼,不少剑宫弟子甚至松了口气。
神策上将只是偏头看了看对方消失的方向,脸上无悲无喜,他来到包希仁面前,半蹲下去,伸手点在对方的眉心、那个月牙印记之上。
雄浑浩瀚的内息宛如大河般涌入,暂时镇住了包希仁体内混乱狂暴的真气,但孙朗却微皱眉头,他发现包黑子的情况很不好,也许是伤心过度,也许是灵智崩坏,京兆尹那一身不弱的修为没了引导,此时正在奇经八脉中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最麻烦的问题还是来自包希仁的眉心。
那月牙的门户被称为太阴之门,民间传说,那是穿行阴阳两界的通行证,是包青天夜审阴、日断阳的证据,但朝堂中人大抵都知道那不过是讹传……不过包希仁确实是天赋异禀,他的眉心中确实天生有一道诡异的力量,有一件帝兵刚好与这力量契合,所以被武侯亲手封在了这道月牙之中。
而成为京兆尹之后,包希仁整日案牍劳形,缉拿要犯自然有六扇门与三班衙役带来,两年间他动用帝兵的次数不超过五。
但如今,这太阴之门与阴阳眼中的帝兵,正在给其主人带来麻烦。
没有包希仁镇压,帝兵有失控的迹象。
孙朗点出一指、暂时稳定了包希仁的状况,随即淡淡道:“他神智昏乱,心情激荡,有入魔之兆,需要调养舒缓……”
柯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漠然:“多谢上将军出手相助,武侯门下,也颇通晓医术,调养治理之事,就交给我们,您心怀天下、抱负深远,我们不敢再浪费您的时间、打扰您的大事,这就告辞了。”
孙朗淡淡道:“好。”
他站起身来,平静道:“灵木黎跑了没关系,他之前自称是身负陛下密令,跑得了他,却跑不了皇帝……冯永亭!”
神策上将望着宫中权势最大的太监,淡淡道:“今天看在包黑子的面子上,我给圣上一个面子,作为交换,今天他说的那些疯话,不要流传出去。”
冯永亭闻言大喜,他顾不上孙朗话语之间的无礼了,点头道:“好说!好说!所以今天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孙朗愿意退一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神策上将却露出了冰冷的笑容:“结了?你想多了,我只是说,给皇帝一个面子……什么叫给面子?给面子的意思是,我给他足够的时间,给他足够的体面,让他自己想想应该怎么解决这事儿,让他自己下旨把朝堂重臣喊过来,让他能够体面地给我一个解释,就是这个意思。”
他望着冯永亭,淡淡道:“就这个面子,他如果不要,那我现在就再来一次全频喇叭,给他来一场面向全体帝都人民的新闻联播。”
冯永亭只觉得心中一冷。
这哪里是退一步——这混蛋是打算狂飙突进了!
他失声喊道:“孙朗!事关朝廷颜面,你可不要乱来!镇国剑圣的事儿要是传出去了,很多事情就没法转圜了!”
神策上将淡淡一哂:“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吗?”
冯永亭向着天元诸将喊道:“你们就要愣在这儿看着吗?”
但,说这话是没用的……当年能够劝动战帅贾瑛的那些人,都不在这儿,在这儿的要么是同样极端,要么分量不够。
孙朗平静地说道:“你可以回宫做一下汇报了,我给他组织一下语言的机会,机会难得,这次抓不住,恐怕就没下次了。”
冯永亭都快疯了,他甚至想要告老出宫,跑去太庙看大门也好,总胜过与孙朗这王八蛋打交道,他算是看明白了,大荒山一战已经把孙朗给逼疯了,如今站在这里的,怕是一个平时看起来很正常的疯子。
但就在这时,剑宫外飘来了一声低柔的叹息。
今晚岁星剑宫出了大事儿,但凡在帝都有点能量的人都反应过来了,表面上剑宫一片寂然,但暗地里什么牛头马面都往这里赶,大家都想获得现场的第一手资料、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这叫刺探消息。
所谓刺探消息,意思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潜伏在外面的人大气不敢喘一下,待在里面的人恨不得当场失忆,在这种紧张刺激的404环境下,突然飘来低柔的女声之叹,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孙朗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他默然,垂下了眼帘,那声叹息很熟悉,熟悉的感觉就在左近,声音中透着迟疑,有意劝说却不知以何种立场劝说,有心阻拦却不知应该如何阻拦,最后只剩下柔柔弱弱的想法……请您三思。
不知为何,孙朗心中的些许烦躁终于平静了下来。
不是消失,而是平静,烦躁虽然没有消散,却不再勾动情绪变化、影响理性……那是因为,已经有人可以倾诉交谈。
“……算了。”
他说道:“算那个老小子运气好。”
听者满脸肃然,宫廷的使者与剑宫的子弟们都尽量将“老小子”这个词与容貌清癯、年齿已长的木曜剑圣联系在一起。
肯定在说灵剑圣,嗯,一定是这样。
孙朗看了一眼剑宫子弟们,淡淡道:“今天的大新闻足够多了,闹到小现在,该知道的应该也都知道了,既然如此,那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反正现在闹到皇宫里,也不过是一场口水烂官司。”
他向着马仔们挥挥手:“回去食宵夜了,明天贴大字报。”
说完他看向了包希仁,但柯楠等人已经带着不知所措的衙役们走向剑宫大门,京兆尹昏厥中,大师姐柯楠说话最管用。
孙朗默然不语。
天元诸将们迎了上来,有人觉得可惜,有人却松了口气,但大家都没提什么反对意见,他们已经习惯在孙朗的指令下进退,军人只需要服从。
庞籍犹豫了一会儿,缓缓道:“其实到此为止更好,进三步再退一步,才不会将对手逼急,今日之事差不多已经闹大了,就算没有金殿争论对峙,朝堂的巨头们也会从陛下的遮掩支吾中品出别的味道来,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如果强硬地召集重臣们连夜进宫,反而不美,老大人们多半会心有不满,因为是您将他们卷进了麻烦事儿里……”
孙朗看了他一眼:“马后炮。”
庞籍苦笑了一下。
他们是孙朗的旧部下属,很久之前就是,军中讲究令行禁止,大家早就习惯听令而行,而孙朗又是说一不二又甚少出错的绝世将星,在大战略和大事件上,谁敢跟他唱反调。
“走吧。”
孙朗带着一大帮人离开了剑宫,将宫中的使者与剑宫的子弟们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甚是尴尬。
“派几个人跟着京兆府的人。”孙朗吩咐道,“不用太多,送回去就行。”
然后他提高了嗓门,声音在剑宫周围回响:“你们都听好了,包黑子要安心养病,不管你们是给谁干活的,不管你们是哪个部门的,希望你们不要去打扰,都听明白了吧?”
正在离开的京兆府成员们都没有什么表示,狄怀英与宋惠父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住包师弟,用马匹驮着他,然后远去了。
孙朗目送着他们离开,然后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人群之中传出了展昭的声音:“包大人看起来没事,而柯小姐他们却不高兴,我现在过去,不仅会招惹他们不开心,自己也得被冷嘲热讽一顿,既然如此,何必让两方都不舒服……明天偷偷去看看好了。”
孙朗不置可否,又说道:“平阳,你跟他们先回去吧,家里人要是来找你,你先搪塞过去,若是逼得急,就把我搬出来。”
平阳公主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公主殿下轻声道:“我知道家里找我回去是要做什么……但师父既然回来了,我已经不能那么做了。”
孙朗点点头:“那你们先回吧,我自己溜达溜达。”
平阳公主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您没事吧?”
孙朗笑了笑,随即提纵身形、迅速远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帝都的茫茫夜色之中——离开岁星剑宫之后,神策上将又独自一人离去,这个消息足够让很多人焦头烂额了。
而神策上将……只是去赴约了。
帝都很大,夜色之中,找一个人何其之难,但孙朗与那个人之间有一种冥冥间的感应,这感应并非是先天而通,而是后天所产生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称之为孽缘了。
而孙朗找到她的时候,不禁愣了愣。
在这之前,神策上将曾经设想过见面时的情景,他觉得那个水莲花般羞怯又洁净的女人一定穿着素白的衣裳,像白衣如雪的仙女,哪怕是在这深邃的夜色之中,也是一身非常惹眼的白色,她也许站在河边,站在垂柳之下,凝视着平静的河面,立于夜风之中,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可孙朗没有想到,沈瑶花这样的女人也会穿夜行衣。
而且是不那么专业的夜行衣……像是用黑色的衣服临时拼凑了一番的样子,看起来略微有那么一点滑稽。
孙朗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因为印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并非遗世独立于河畔,而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躲在一块牌坊的背面,正紧张兮兮地左右打量,看起来似乎是第一次在夜间行走,紧张中有一丝好奇。
而就在此时,沈瑶花也注意到了他。
女人看到孙朗之后,眼神随之一亮:“您来了。”
而孙朗的语气却很冷淡:“……你不该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