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奖励
月光下,女人让出了一条路。
“请吧。”
她是这么说的。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是天底下最严重的唆使。
唆使一个人去杀皇帝。
孙朗平静地望着她。
片刻之后,神策上将点头:“好的。”
他拔腿就走。
步履沉着,脚下生风,一往无前,向着皇宫,去杀戮,去复仇,去终结一切,没有一丝迟疑,他的背影透着无尽的昂扬斗志,透着悲天悯人的伟大,而且如此强壮坚定,足以将一整个火车站全都扛过来。
然而他走了几步,速度就放缓下来。
慢慢的,完全停下来了。
最后,颇有些不满地回过头来。
沈瑶花就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模样。
孙朗翻了个白眼:“给点面子啊。”
沈姑娘完全不给面子,她反而在拱火:“瞧,你不敢。”
孙朗觉得很没面子,他勃然作色道:“胡说八道!我超勇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神策上将气沉丹田,向着皇宫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咆哮:“喂!姓李的!你他妈就是个小饼干!”
音波横扫,巨声惊雷,这示威般的嘲骂如怒涛般狂飙而过,一路扑向皇城,单看这声势,整个皇城恐怕都会听到这自带环绕立体声的怒斥,说不定诸多宫殿的瓦片都要被震得簌簌作响。
凶,超凶。
孙朗得意了哼了一声。
后土幽幽千百载,江山各代英雄无算,而数风流人物,还得看今朝啊。
别的不说,他孙大爷回京之后,就以丧心病狂的速度刷新着各项世界纪录——谁敢大半夜地咆哮皇城、辱骂皇帝?这几千几百年来,他神策上将是第一个骂皇帝是“小饼干”的人,简直超勇。
他自得地看了一眼沈瑶花。
沈瑶花很淡定地说:“去杀啊,你不是要报仇吗?”
孙朗愤然道:“喂,讲道理啊,哪有这么容易!杀皇帝倒是简单,但还有个千年不死的老小子,他要是跑了,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他扳着指头说道:“其次杀了皇帝之后,谁来做新君?完全都没准备好,到时候朝堂上一爆炸,说不定底下就要搞政变,大家直接抄起家伙开片……”
沈瑶花淡淡道:“你这不是很在乎这个国家吗?”
孙朗瞪眼道:“胡说,这个国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在乎它?我只是嫌麻烦而已,万一处理不好,我成了弑君的反贼,却会连累了我的那些朋友们,我总不能给他们惹一大堆麻……”
沈小姐又说道:“瞧,你这不是很在乎你的朋友们吗?”
孙朗气结:“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好吗?”
沈瑶花刨根究底地问道:“那这到底是哪一码事儿?”
孙朗甚至有些后悔过来赴约了。
从当年使用艺名贾瑛开始,他就以嘴上功夫驰名江湖,曾在军中开堂讲过古典武侠,也曾跟同袍们说过成人笑话,调戏过良家妇女,喷过迂腐老儒,骂过傻-逼,怼过弱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口才技能完全点满,甚至已经到了劝和尚下海、哄良家还俗的魔化境界。
可在沈瑶花面前,他迅速地弱鸡化。
往日那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的劲头完全没了,他在沈瑶花面前束手束脚,梗不能玩,黄腔不能开,说话都不利索了。
可以说是非常丢人了。
他感觉有点丢面子,但却无可奈何,翻了几个白眼后,悻悻然道:“算了算了,就这样吧,随便了……”
说完他就想跑。
沈瑶花身形一闪,拦住了孙朗,她认真道:“不把问题解决了吗?”
孙朗不耐烦道:“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包希仁矫情了一下,连带着把我也感染了,让我也矫情了一下,其实没什么,无论动机是什么,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无论如何我都要把皇帝淦死,所以纠结这个没什么意义……”
沈瑶花摇头道:“不,有意义的。”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先夫曾经说过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孙朗幽幽道:“说这话的人叫孟轲,是我小时候听到的,然后……”
他没再说下去。
沈瑶花不说话了。
天又聊死了。
半晌之后,沈小姐低声道:“既然你知道这话,就再好不过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孙朗淡淡道:“是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真的是这样吗?恐怕不是吧。讲这话的人叫孟轲,他写了一篇文章来论证这一点,至于目的,是规劝征战不休的诸侯王们注意德行、心有b数。”
“亚圣之言,听起来当然是好的,可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何等之远,世事无常,人心变化,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他将目光看向皇宫,意有所指:“我曾见过残暴凶恶的人,以皮鞭和酷刑来驭下,人们全都畏惧地服从,这时有善良正义的人站出来反抗他,被统治被压迫被欺凌的人们会如何选择?一起加入反抗的队伍?不,很多时候并不是,他们宁愿继续在皮鞭下受苦,也不站出来拼一把,因为被皮鞭打,很疼,但反抗,会死,很多人都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说到这里,孙朗露出了冰冷的笑:“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知道,反抗残暴凶恶的坏蛋,会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杀死,而站在善良正义之人的对立面,却不必担心会被对方处决或惩戒,因为对方是善良正义的伙伴嘛。”
他摊了摊手,以示无可奈何。
这八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儿,他的三观思想已经被残酷的血与火重塑并扭曲,已经不是当时天真的少年。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不过是拿出来喊一下的口号罢了。
孙朗做出了结论:“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倒不如说是强者多助,弱者寡助,为什么大坏蛋会被打倒?是因为大坏蛋太作了,把自己的力量作弱了,给了正义伙伴以坐大的机会,这才招致失败,失道寡助呢,自然也是这个道理,弱小是原罪,你弱你挨打……”
沈瑶花突然插嘴问道:“所以现在是你比较强吧?”
“……”
孙朗再度张口结舌。
沈瑶花继续说道:“根据你的逻辑,非是得道多助,实为强者多助,现在是你比较强大,那为什么不接纳更多人的投靠与帮助呢?”
“……”
孙朗觉得有些头晕,这女人好像不按常理出牌:“等,等一下,我有点晕,我们的论点是什么来着,我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
“没错的。”沈瑶花说道,“无论是强者多助还是得道者多助,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得道代表正义,有力量的正义者可以击败邪恶、重建秩序,渴望安定与利益的人都会追随,这也是自然之理,对吧?”
孙朗一脸懵逼地点头。
沈瑶花笑了笑:“那你既然是强者,又代表正义,为什么包大人还会生气,还会吐血,还会失落呢?”
孙朗的表情从王大锤变成了小岳岳。
沈小姐自顾自道:“道理没错,但却出了差错,一定是你做得不够好,是你不够强大,还是你不够正义?以你刚刚咆哮皇城的威风来看,你确实是比较强的,那就有结论了,你不够正义。”
孙朗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被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牵着鼻子走,传扬出去,他那人间情圣、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名声就要遭遇重大打击了。
他不着边际地后退了一步:“对,不够正义,这问题就回到最初了,包希仁骂得对,我确实没安好心,我不是正义的伙伴……”
沈瑶花柔声道:“那为什么不更加正义一点呢?”
孙朗下意识道:“我又不傻。”
正义是个笑话,英雄不得好死,青史上书,亲身经历,所看到的和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在深刻地提醒着孙朗,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真实与残酷。
如今的孙朗已经不是当年的战帅贾瑛……就像每一个少年终将长大,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义无反顾地相信着正义与英雄。
但沈瑶花轻声道:“可这个世界,还是有英雄的。”
孙朗默然不语。
“包大人所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英雄,我相信不仅仅是包大人在期待,还有很多人都这样期待,期待一个英雄……”
沈小姐轻声道:“每个人在小时候都向往着英雄,长大之后,这份向往并非消失,而是埋在了心里,之所以埋藏心底,不是因为不相信,而是已经认清了现实,认清英雄并非到处都是,认清英雄的珍贵与伟大,所以英雄很少,英雄不常见,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加倍地认可和珍视英雄。”
她的语气轻而坚定:“所以,能否多回应一下人们的期待呢?我想,你一定会收获意料之外的支持和惊喜的……”
孙朗的神色有些纠结,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沈瑶花歉然道:“对不起,我平时不常说话,也不擅长说服别人……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只是从上学来了一些话,自己琢磨出了一点东西,拿出来劝人,一定很可笑吧……”
孙朗平静道:“没事。”
沈瑶花轻叹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如果眼前有一个成为英雄、站立于光明之下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待在黑暗之中呢?”
孙朗木然道:“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沈瑶花眼睛一亮,小声道:“不如去探望一下包大人?”
孙朗看了她一眼:“不要得寸进尺。”
对方颇为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了稍稍不好意思的笑容。
有点可爱。
甚至气氛都变得有些小暧昧。
但两人视线触及之后,就又迅速地分开了。
片刻之后,沈瑶花说道:“包大人的伤……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孙朗点点头:“想去就去吧,你跟柯楠熟悉,也说得上话,提出诊治,她也不会拒绝……”
沈瑶花闻言,瞪了孙朗一眼。
孙朗莫名其妙道:“……不是吗?难道你跟柯楠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塑料姐妹花?那天她明明……”
沈姑娘叹了口气:“……罢了,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孙朗点点头:“确实不早了,我也得回去布置一二,那,再见。”
“……”
“……”
如水莲花般温柔贤淑的沈小姐甚至生出了磨牙的冲动。
幸亏孙朗还没有二到家。
身为武者的强大灵觉使他敏锐地感知到了沈瑶花身上传来的杀气,惊讶地看过去之后,他用了足足三秒钟弄清楚了状况。
这种程度的常识,他还是有的。
“……我送你。”
沈瑶花哼了一声:“还是不劳驾上将军了,毕竟小女子武功高强,实力强横,就算独自一人走帝都夜路回家,也完全不必担心安全,再者,我还是主动跑出来多管上将军的闲事,给您添了麻烦,您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又怎么好意思占用您的时间?”
而孙朗呢?孙朗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然后臊眉耷眼跟着沈瑶花一路把她送回了家。
说是护送,不如说是一路尾随,因为沈姑娘有些气哼哼的,一路只顾自己走,也没搭理身后的孙朗,而孙朗也不知应该说点什么……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变得笨口拙舌,完全不知道该讲点什么好。
毕竟没法起黄腔,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段子,更不能性骚-扰。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不懂怎么聊天了。
可恶。
直至来到沈家左近,沈瑶花才停了下来,而孙朗则是在她身后不远处立定,看起来非常严肃。
沈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叹了口气,摇着头。
她走到孙朗面前。
孙朗悄然后退一步。
沈瑶花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笑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是感谢还是嘲讽?”
“……”沈瑶花哭笑不得,“你这个人啊……伸出手来。”
孙朗望着她的笑容,鬼使神差地抬起右手。
然后沈瑶花的手就覆盖了上去。
水曜共鸣,搭起桥梁,神奇的力量游走震动,疏导着,改变着。
过了一会儿,沈瑶花放开了手。
“是感谢,所以,这是奖励。”
她伸手点了点孙朗的鼻尖,笑道:“你现在可以回铜雀台爽爆,帝都最优质的小姐姐一晚上三个不重样了。”
说罢,女子如精灵般远去了。
留下了可怜的神策上将站在原地,懵得一脸黑人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