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好谋无断反应慢
李建成压力很大。
如果说世上有比那皇子更难做的职业,那一定是大皇子。
如果说世上有比大皇子更难做的职业,那一定是皇太子。
如果说世上有比皇太子更难做的职业,那一定是即将做太子的大皇子。
今天一早,当他的得力幕僚兼儿时好友韦挺不顾礼仪地撞开他的房门将他直接从被窝里拖出来的时候,他是愤怒的,当韦挺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就更愤怒了——艹你妈今天是愚人节吗?
但王珪、裴矩、薛万彻等人蜂拥而来,各自面色不定的时候,李建成这才明白,艹他妈的,今天确实是愚人节。
他的父皇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不想当太子的皇子不是好皇子,更何况当今皇后无有嫡子,按照古老帝国的惯例,立长子是题中应有之意,也就是说,他的希望是最大的。
原本是这样的。
但这里有个问题。
他的父皇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枭雄,心思深沉,性情坚韧,不会移于外物,凡事都有主意,是个掌控欲很强的皇帝。
此等雄主,守御江山,经纶社稷,自诩不世明君,便是挑选继承人,也一定会选出最合自己心意的,怎么会在意所谓立长不立贤的废话?
所以太子之位一直空悬,就算是天元大战最危机的时候,有大臣上书奏请说为社稷计请立皇储,以安稳人心,皇帝对此都强硬地否决,而且拿出了最为政治正确的理由——天下兴亡在此一战,不成则玉石俱焚,立太子只会让人生出松懈之念,要是打不赢天魔,朕便是帝国最后一任皇帝,失却江山,辜负黎民,愧对祖宗,一切罪孽都由朕来承担!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以至于所有的大臣都被迫闭上了嘴巴,连皇子们都被迫感动地痛哭流涕,是的,打不赢天魔,皇帝就准备自己背负亡国之君的罪名,而不是让自己的孩子来继承这种痛苦,简直是父爱如山啊父爱如山。
问你敢不敢动?不敢动,要感动。
直至战争大胜,天魔灭亡,皇帝胜此一战,必将闪耀于青史,便是称一句千古一帝也不算狂妄了,他的声望、权力与威严都攀升到了顶点,皇权前所未有的膨胀,大臣们又在防备陛下削弱臣权,这立太子之事,就更没人主动提及了——反正天魔都亡了,陛下春秋鼎盛,先不管也没事。
所以,天元大胜两年后,皇储之位依然空悬。
大家都试图揣测陛下的意思,公认的说法是,陛下还在犹豫,还在选。
之所以不立大皇子为储,是因为有更优秀的人选在。
这个人选的才能、声望与功绩是如此耀眼,不仅抵消了大皇子身为长子的优势,而且还抹平了自己身为女性的劣势。
天策帝姬,女子之身,天元大将,皇室公主,也想做皇帝。
除了帝姬之外,也有其他优秀的皇子,虽然不如帝姬那般光辉夺目,但毕竟是带把的,也各有才能,各有优势。
不想当皇储的皇子不是好皇子,在那天下至尊的龙椅面前,谁能处之淡然?所有人都想争,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希望。
因为大家都认为,有父皇这个强主在,最终能成为皇帝的,也许不是其子女中最优秀的那个,而是他所认为的最合适的那个。
能够继承他的政治遗产,能够延续他的意志,能够让他放心的那个。
所以大皇子一直没有放弃希望。
他这两年一直在给自己刷声望,远离权力,关注民生,时不时拍一下老爹的马屁,表现得人畜无害却有担当,他给自己的人设定位很明确——温顺乖巧的守成之材,因为斑斑青史中无数的例子表明,只有听话温和甚至有些谨慎的继承人,才是最讨强主欢心的。
他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很乖巧,他知道自己的才能有限,不仅比不上名动天下的天策帝姬,甚至比几位皇弟都有所不如,但没关系,父皇春秋鼎盛,一时不会立储,自己用的是水磨工夫,久而久之,就能让父皇看到自己的乖巧自己的好,也许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所以最近这些时日,朝堂风波不断,孙朗上蹿下跳,他也一直保持沉默——在夏州之事爆发之后,心腹裴矩第一个跳出来,说可以与其联络一番,毕竟两者有共同的敌人,先联手弄死帝姬再说。
在大皇子看来,这无疑是个馊主意,他的定位是乖孩子,怎么敢跑去跟父皇的对头合谋搞事,闷声发大财才是坠吼的……他采取了最保守的打法,始终认为苟命要紧,要做伏地魔到底,万一天命在我,那不就躺赢了?
确实是躺赢了。
陛下要立他为储,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直至现在,李建成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脸懵逼。
我怎么就赢了?我是怎么赢的?我为什么赢了?
他还没有从巨大的茫然中清醒过来,就被迫面对眼下的麻烦。
因为他的谋士们吵起来了。
陛下骤然立储,事起极其突然,朝堂山头林立,利益各异,大多都有属意的皇子,大多都有自己的投资,大家股票买的爽,你皇帝突然站出来噶韭菜,是要大家伙儿上天台吗?
帝都的各位大老爷们可没有为国接盘的雅兴。
立储的消息一传出,帝都必将动荡不已,朝堂纠纷,六部吵闹,暗潮汹涌无比,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即将到来,据眼线传回来的消息称,已经有头铁的大臣跑到承天门外叩阙了,可想而知,他这个即将成为太子的大皇子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承受无数的非议与恶意。
究竟应该如何应对,是眼下大家在争吵的核心议题。
“闭门谢客,龟缩不出,此乃下下策也!”
裴矩厉声道:“陛下立殿下为储,何等天恩浩荡,如今大臣叩阙,诸部议论,种种指责都冲着陛下而去,殿下身为人子,又即将成为皇储,无论是为了孝道还是担当,都应该挺身而出,皇储之位,舍殿下其谁!”
大皇子心中稍动,确实如此,都要成为太子了,得略微强硬一点了。
王珪摇头道:“不妥,不妥,朝堂相争,就是为了陛下立储此举,平心而论,确实太过仓促、未与外朝商议,朝中大臣有所非议,那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并非是反对殿下,而是反对陛下的仓促孤行,若此时殿下跳出来,会给群臣以得意猖狂、贪恋权位的印象,一时得了皇储之位,就忘乎所以,所以依在下来看,还是暂且观望比较好……”
于是建成又犹豫,这好像也有点道理,如果咄咄逼人,丢了印象分,群臣必然分外不爽,以后做这个太子也不见得能做得舒服。
裴矩反驳道:“你想两面讨好,未免想得太美了!皇储是陛下立的,殿下只能站在陛下那一边!只要讨得了陛下的欢心,群臣就算有所非议,那也有陛下来扛,殿下龟缩家中,未免有怕事之嫌,陛下会失望的!”
好、好像也有点道理,父皇立我为太子,我不能让他失望。
王珪又说道:“此言差矣,陛下何等英明,自然知晓殿下温和宽厚的性子,殿下不发一言,也一定在陛下的预料之中,而此时跳出去,陛下多半会觉得殿下权力欲太盛,之前只是在演戏!”
建成太子的眼神变得哀怨起来。
他将注意力从两大智囊的身上移开,看向了其他的心腹,其他人也吵成了一团,好像说得都有道理,却也都各有弊端。
“得罪了大臣,也有陛下来保驾护航,得罪了陛下,太子都没得做了!”
“有陛下保驾护航,太子就能做的稳当吗?”
“天策府一直都没有动静,他们也闭门不出!”
“帝姬当然得闭门不出了!皇储又不是她!”
“一定要强硬!那些有异心的大臣正在叩阙请命,他们无非是想逼迫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所受到的压力一定巨大!如果殿下此时出面表明态度、折服群臣,那此事就板上钉钉了,若是陛下被迫收回成命,非但皇储之位转头成空,今后殿下也没有安宁之日,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李建成听了一阵,只觉得头昏脑涨、烦闷极了。
这吵来吵去,诸多谋士各执一词,简直是天底下最棘手的难题,而且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关乎到皇位归属,关乎到身家性命,稍有差池,就死无葬身之地,连他自己都犹犹豫豫、无法决断。
他正犹豫不决之际,突然又听到了一道声音。
“诸位不觉得此事有点蹊跷吗?诸位皇子公主之中,并不乏出众之辈,天策帝姬更是如天空之皓月,功勋才能凌驾于众兄弟之上,深受皇帝宠信,其实帝姬才是皇储人选的大热门,为何昨夜她进宫之后,陛下就突兀地换了皇储的人选?诸位应该知道昨晚岁星剑宫中发生了什么吧?”
建成心中猛然一沉。
这说中了他的心事。
作为大皇子,他其实是自卑的,因为他有一个超牛逼超能打的妹妹,而且还有不少同样很优秀的弟弟,他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的才能天赋并不顶尖,最大的优势是长子的身份,譬如皇储之争,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水滴石穿、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怎么馅饼砸得这么快怎么准?
一想到心思深沉的父皇,他就有点发虚。
那声音继续道:“陛下的行为太违背常理,若是其中隐藏着阴谋,那又该如何?譬如大皇子只是一枚棋子,是陛下推出来转移注意力的棋子,而且是用完了就扔的那种,那又该怎么办?”
“不要不以为然,废太子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他既然敢冒着众怒的风险推大皇子上位,寻个由头废了又能怎样?反正大皇子的根基不算太深,朝中众人各有投资,废掉太子正好在争,大家高兴都来不及呢。”
吵闹声渐渐停了下来,众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沉思之色,他们都是聪明之辈,只是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太子之位,意味着从龙之功,一旦殿下继位,在座的诸人都将一飞冲天,多么大的蛋糕啊。
但此时大家稍稍冷静之后,自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是啊,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更加不对劲的地方。
裴矩等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打量,大家都一脸沉思之色,经过了那人的提醒,大家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大家都在思索,那提醒的人是谁啊?
大皇子反应慢,他听到那人住口不言,愣愣地问道:“计将安出?”
那声音笑道:“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孙朗先生呢?”
反应慢的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但裴矩等人的耳中几乎响成了一片炸雷,只听他们齐声大喝道:“孙朗!”
孙朗从柱后探出脑袋,挥手道:“嗨。”
立储消息传出后,大皇子的府邸闭门谢客,外松而内紧,已经是最高警戒状态,所有的护卫甚至死士倾巢而出,将府中围了个水泄不通,就是为了防备有人狗急跳墙、孤注一掷。
但这个家伙居然还是摸进来了——大家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让裴矩等人冒出了一身冷汗——以府中的戒备程度,甚至无法察觉此人的渗透,万一他想做点什么……
大皇子眨了眨眼睛,终于认出来眼前的人是谁了。
他一声惊叫,整个人跳了起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转身就往后跑:“我不要见你!我没见过你!你快走啊!”
作为一个好谋无断反应慢的人,有些事情他是琢磨不透的。
譬如他不知道应该闭门不出还是挺身而出,他不知道哪种行动才符合父皇的利益,他不知道哪种行动能讨得父皇的欢心。
但有些事情,不用琢磨也明白的。
譬如,父皇要是知道在立他为储不到一个时辰之后,某位不能透露姓名的神策上将就秘密造访了他的府邸,与他言谈甚欢而去——那他妈的就完蛋了啊!这犊子是来做什么的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