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人生如戏，一起来演
总之，真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
身心俱疲、决心远走的当朝大将，求贤若渴、有所担当的太子殿下，这两人在帝都长街之上进行了一场感人至深的表演，突出一个义气深重、为国为民，简直是帝国最后的良心。
作为这出活剧的主角，孙朗有一种捏造历史的微妙感觉。
至少在如今，这只是一场表演，一场作秀，甚至是一场闹剧，不仅他与大皇子府诸人心知肚明，帝都的明眼人自然也能看穿……这一切不过是孙朗搅乱局势、寻求盟友顺便替太子殿下扬名的手段。
可喜欢打牌的胡适先生曾经说过，历史是躺平任操的小姑娘。
好吧，请躺下吧胡先生，您确实没有说过这句话，甚至“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句话都不是您说的……但这个道理，是差不多的。
今时今日看起来极尽讽刺的闹剧，如果众口相传，乃至载入史官之册，流传于百姓之口，落于纸面，编成戏剧，乃至流传天下，那再过几百年后，这无疑就是铁打的事实……最严谨的历史学家都会将这件事当真的。
因为如今的风流人物，如今的爱恨情仇，如今的风云涌动，终将消逝于时光之中，随着一代人的逝去而永远湮灭，最后变成史官笔下吝啬的寥寥数十字，谁能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世的人们只会记得，是雄才大略、有所担当的建成太子冒着天大的干系挽留了神策上将，展现出了雄才伟略与大海般宽广的胸怀。
甚至千百年以后，会有专门的一出戏剧来反应今时今日的情形吧……名字就叫“建成长街追神策”什么的。
前提是李建成同学能够顺顺当当做了皇帝，而不是被那个谁一箭射死。
哦，不对……被射死了也没关系。
反正最后肯定是我赢，悲情英雄也算是英雄的。
孙朗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在他面前，预定悲情的太子李建成也露出了欣慰的目光，看起来如释重负，当然，这只是演技，孙朗还是能从对方的目光深处瞧出他的忐忑不安。
在孙朗的怂恿下，在幕僚的谏言下，他终究这么做了。
在父皇立他为储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他就与帝国最大的乱臣贼子搅合在了一起，而他的粑粑还在皇宫中面对着内宫外朝的抗议和指责，他这边转头就将爹坑了……他了解父皇的性子，知道自己也许要面临雷霆暴怒。
所以他当然很慌。
孙朗见状，当然要安慰他一下，于是说道：“木已成舟，你做都做了，后悔也无法挽回什么，难道还要跑回去跪求他原谅你吗？这是不可能的，你了解他的性子的，他是不可能原谅你的，所以还是跟我一起吧，你刚刚不也是感觉非常愉悦开心吗？”
李建成眨了眨眼睛：“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
“这是黄毛口吻，一看就知道你没听过我讲的本子。”
孙朗换了个对方能够听懂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已经做了二五仔，以你爹多疑残忍的性子，恐怕已经不会再相信你了，所以你回去认错也没用，反而会让他看不起你，为今之计，只好与我狼狈为奸……不对，是意气相投，咱们哥俩联手，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说法还不如之前那个呢……
李建成的眼神更哀怨了，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被你坑了……”
“各取所需罢了，你要心里有数。”
孙朗淡淡道：“看到周围的那些人了吗，利用好他们，然后发动你手下的水军，大肆宣扬今天的故事，那么你建成太子那勇于担当、求贤若渴的人设就会初步确立起来，接下来的步骤，就是继续巩固这个设定……”
建成太子并不傻，他的语气冷了几分：“那你呢，你的好处呢？”
孙朗眨了眨眼睛，惊喜道：“你要给我好处吗？”
李建成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没习惯与孙朗这种人打交道，只见他翻了个白眼，低声喝道：“我的意思是，你这般忙活，只为了替我扬名吗？你也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孙朗瞪大了眼睛，叫屈道：“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我们之前红口白牙约定得清清楚楚，你帮我促成与你妹妹的婚约，我帮你在朝堂站稳脚跟，如今你这边还没落实约定，我就热心地援手帮忙，这般高尚的情操，你不感动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怀疑我的用心？”
建成冷笑不止：“你有这么好心？就不怕我翻脸不认人？”
孙朗猛然一惊：“哎呀，我确实给忘了！你们老李家有这种优良基因，从你爹到你妹，个个擅长无耻背刺过河抽板翻脸不认人，我就吃过不止一次的亏，应该防备的！唉！你瞧瞧我这个人，一点记性都没有，何等淳朴，何等老实，整天就被你们这些城里人欺负……”
李建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纵然孙朗说出了这种话，他却也不敢做什么过河抽板的事儿……因为对方的眼神幽幽然，透着令他戒惧的气息，就这样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早有准备，似乎将他的一切行为都谋算在心。
他完全不相信“我确实给忘了”这种鬼话，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背信弃义，那孙朗也完全有应对措施，甚至能够直接将他从云端打落尘埃。
只是一种直觉……他知道孙朗一定有这样的安排。
于是他笑了起来：“孤只是在说笑……天下谁人不知，您光明磊落、一诺千金，孤也是重信之人，愿与上将军为友。”
孙朗也非常豪爽地笑了起来：“太子就是太子，有人君之相啊。”
表面恭维，实则嘲讽，两人不动声色地互相损了几句，然后假惺惺地执手对视，一种胜利会师的感觉。
做戏是要做全套的，因为真正的观众还在阴影中注视，神策上将与太子殿下的合作才刚刚开始，现在，他们要奔向更加广阔的舞台，向卷入立储争端的各个势力的人们宣布一件事情——我们俩勾搭上了。
于是孙朗大笑道：“好，好！就冲着殿下的礼遇和担当，孙某愿意为帝国再站一班岗！我曾怀疑陛下仓促立储、是否得体，但今日与太子一见如故，方知陛下高瞻远瞩……但如今外朝动荡，有大臣叩阙请命，反对质疑声不绝于耳，孙朗不才，敢情劳动殿下车驾，前往承天门面见群臣！”
李建成表面微笑，心中却一震，去承天门跟大臣们吵架吗？怎么还是要去？他想起之前裴矩与王珪的争论，选择困难症又犯了，他低声道：“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你帮我坐稳皇储之位，怎么还让我出头？”
孙朗不耐烦道：“你搞笑吗？你不出头，还想坐稳皇储？难道让我跑到承天门外大喊几声‘让我们资瓷建成先森继任’之类的话，大臣们就会亦可赛艇地接受了？他们连你都没见到啊，你至少得有个担当不是？”
李建成不忿道：“当初裴先生也劝我直接前往承天门外接受群臣质疑、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的，也就是说，我本来就可以自行去做这件事，既然如此，还要你做什么？我们俩的约定和交易又有什么意义？”
孙朗用看白痴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意义不是很明显吗？没有咱们俩的约定和交易，你要是干巴巴地跑去承天门外现世，我非当着群臣的面让你颜面扫地、成为帝都人民茶余饭后的笑料不可……你信不信？”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强大了，以至于建成太子无言以对，这种“不跟我合作、就给你捣乱”的威胁简直跟流氓似的，亏他能说得出口。
太子殿下无可奈何，终于露出了风度翩翩的笑容：“上将军，请。”
终于演完了。
建成手下的幕僚部属们全都被带了出来，这叫场面，能显出礼遇和尊重，众人都是看过剧本的人，所以除了感叹孙朗那卑鄙的手段与完美的演技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看法了……他们看得比较辛苦。
毕竟瞧着一个臭不要脸的家伙在那儿瞎几把哭惨传谣，实在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刚刚孙朗不知道讲了多少颠倒黑白的事情，除了吐槽皇帝之外，还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一心为国、受尽委屈的白莲花，简直令人作呕。
这边孙朗与太子殿下并肩而来，众人齐齐行礼，神策上将若无其事地对大家进行了热情的问候，仿佛之前在皇子府中并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其脸皮之厚，恐怕连圣剑都钉不穿的。
王珪与孙朗热情攀谈，言语之中旁敲侧击，似乎在印证一些自己所猜测和推断的事情，可惜论起演说技巧，他完全不是孙朗的对手，轻轻松松就被神策上将挡了回去……裴矩则是冷眼旁观，他对孙朗抱有十足的戒心。
大皇子府的马队簇拥着皇子府的核心成员们，浩浩荡荡向承天门开拔。
长街上发生的故事，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向各处，很快，大人物们都收到了一条足以影响时局的重大消息——孙朗有意扶持太子。
有人沉吟片刻，就自以为看透了孙朗的用意和想法……孙朗与陛下交恶，陛下仓促立储，建成皇子的储君之位不稳，孙朗出手扶助建成皇子，建成皇子接受，这一系列的操作实际促成了两人的联合与结盟。
自己的太子与最大的敌人勾结在一起，这对于皇帝来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他猜忌不满建成皇子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所以太子殿下想要继续站稳脚跟，就要深化与孙朗的合作，而孙朗也能顺理成章地扶持太子殿下，与陛下对抗，争夺这个国家的未来。
能够在陛下立储的第一时间就发现机会、果决出手，并且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悍然得手，继而狂风迅雷般地扩大战果、巩固优势，这无疑是战帅一贯的风格与手笔……真不知陛下会是个什么心情。
更多的人则是摔了杯子。
因为这是储君之争……孙朗悍然插手，极大地改变了力量对比，甚至会让那些押错注的人所准备的止损措施全部失效。
但孙朗并不在乎，他与太子殿下一行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承天门。
聚集在承天门外的大臣们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淦你娘！
是谁咋咋呼呼要来叩阙抗议的！
是你啊！
是谁不要逼脸地大吼大叫，逼着老子们来参加你的游行示威的？
是你啊！
是谁嚷够了喊够了作死作够了转头就跑，把我们扔在这里的？
是你啊！
你他妈的这样也就罢了，前脚还在反对陛下立储，后脚就与大皇子勾搭在一起，而且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窑子的姐儿都没你会变脸啊！
面对众人恶狼一般的目光，孙朗憨笑着摸了摸头。
“我知道有很多朋友心中有不解和困惑，我也知道有人在心里骂我。”他诚恳道，“没关系，骂我可以，你甚至可以骂出声来，当着我的面……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记下各位的名字，诸位请放心。”
一阵无言的沉默。
因为散在人群中的神策上将的马仔们正拿着小本本，锐利的目光来回横扫，有几个乃是礼部的郎官和御史台的疯狗，两者都认遍了京师百官，以眼力刁钻、目光毒辣、记性绝佳而闻名朝野。
“原来没有人对我不满吗？孙某实在惭愧，大家错爱了。”
孙朗露出了感动的神色：“好教诸位哥哥得知，小弟之前确实心灰意冷，想要辞官返乡，离开京师，但却被得了消息、匆匆赶到的太子殿下拦了下来，殿下今日处在风口浪尖之上，本应该闭门不出、等待朝野争出个结果，却为我孙某人的事情离开府邸，担了天大的关系挽留我，我很承情。”
“虽然公私应该分明，但大皇子确实展现出了一名储君所应有的担当和勇气，我觉得他做储君，也不是不可以……”
孙朗说到这里，露出了诚恳的笑容：“大家伙儿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