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不后悔
送走了日月剑圣，送走了太子属官，甚至将自己的马仔们全都打发了回去，孙朗自己等在承天门外，见到了自己所等待的最后一个人。
帝姬大步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为什么要帮我？”
孙朗淡淡道：“我哪里帮你了？”
帝姬转头看他，片刻之后，冷笑道：“我想也是，你没有那么好心……那么换种说法，你又有什么阴谋？”
孙朗说道：“刚刚在这里，我种下了两颗种子……在人心之中。”
天策上将略一思忖，然后说道：“日月剑圣，还有大皇兄的人。”
孙朗笑了起来：“我们一直都是最合拍的。”
帝姬冷然道：“不过是因势利导、玩弄人心的阴谋，并不难猜。日月剑圣从大荒山中幸存，因为保守着巨大的秘密，所以长久以来提心吊胆，心防本来就脆弱，被你三言两语一挑拨，动摇的可能性极大，况且他们还是关系极为亲密的亲人，爱对方胜过爱自己，很容易被你抓住破绽。”
“至于大皇兄……”
她露出了冷冽的笑容：“他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了脑袋，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先前他是皇帝推出来的棋子，如今又变成你的棋子，依我之见，这两者根本没什么区别，因为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
孙朗斜眼望着她：“一路货色……女人还真是可怕啊，这脸说变就变，昨天还是孝顺的乖女儿，如今一口一口皇帝，连父皇都不喊了。”
帝姬默然。
复杂的情感化作轻轻的叹息。
她深深地凝望着孙朗的侧脸，似乎是在记忆，似乎又像是在遗忘。
良久，她低声道：“父皇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孙朗不语。
帝姬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得到答案。
她平静地看了一眼孙朗，继续说道：“刚刚进宫的时候，一直有人在偷偷打量你，刚刚我们皇族在宫中议事的时候，一位皇叔也提过此事……他们怀疑皇帝的遇刺跟你有关，你有足够的动机和能力来做这事儿。”
孙朗笑道：“那你觉得呢？”
“不是你……”帝姬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我知道不是你，可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呢？这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苦肉计。”
她说道：“可能性最大的，是皇帝的苦肉计，这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只有这样的解释才符合情理，否则以他谨慎的性格与对内宫的掌控，又怎么会在这里遇刺？这必然是他的计谋。”
女人的眼神中透着一丝茫然。
经历了昨晚的事情之后，她与自己的父亲已经形同决裂了，这带来了巨大的空虚与迷茫……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替皇帝做事，已经习惯与皇帝分享秘密、讨论对策，可一夜之间，亲情变质，信任变成猜忌，忠诚化作仇恨，她发现自己效忠敬慕的父亲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更重要的是，她甚至猜不出皇帝的计划和目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假装遇刺，演这出戏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将无能的大皇兄推上前台，自己昏迷退场，将大量的利益与好处拱手送到青天白日之下，引诱朝堂的群狼们上前撕咬抢夺，一名强硬有力的君主缺席国家的政治活动无疑将造成巨大的权力真空与时局动荡，其坏处和后果究竟有多大，帝姬相信，皇帝心中一定有数。
可他依然选择这样做了。
她看不懂这样的操作，猜不到皇帝的心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因为她与皇帝的距离，一夜之间就变得非常遥远。
真是讽刺啊。
两年多之前，她放弃了身边的这个男人，选择了另一条路，而如今，她错失皇储之位，还与皇帝反目成仇，往昔付出的代价与牺牲，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帝姬心里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
如果只是李建成的话，她自信还可以拼一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可孙朗已经站在了李建成那一边……对方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机会。
可她现在的心情，却不是失落或者伤感。
而是孤独……巨大的孤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皇帝已经放弃她了，皇帝已经不需要她了，帝国的至尊显然另有打算，以苦肉计推进着新的计划……这计划中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孙朗矢志复仇，他不会宽恕也不会妥协，他发誓要清算一切，并且理性而高效地推进着他的复仇大业……而她正是复仇目标之一。
这两个互相争斗的男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而她呢？
她一败涂地，失去了所有，没有胜利的希望，往日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空，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变成了笑话。
她已经输了，就算再挣扎，也不过是多流一些人的血罢了。
孙朗不会给她任何翻盘的机会的。
一念及此，帝姬不禁生出了心灰意冷之感。
因为昨日和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乱、太令她措手不及了，即使到了现在，她还没有从那种冲击感和无措感中缓过劲来。
耳边传来孙朗平静的声音：“你现在看起来简直像是个柔弱的小媳妇。”
帝姬没有生气，她淡淡道：“啊，你不就是想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吗？狼狈不堪的样子，惊慌失措的样子，悔恨无助的样子。”
孙朗耸肩道：“老实说，我比较喜欢你一把泪一把鼻涕地抱着我的大腿哭着喊着说你错了你忏悔你愿意从此做我的乖巧听话的肉玩具……”
帝姬还是不动怒，她挑了挑眉毛，讥笑道：“你也就只会口花花了……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你肯定会觉得很恶心吧。”
孙朗怔了一下，随即，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点头道：“嗯，是啊，我心中的诗儿，是一个狠心的家伙，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做得出，大荒山的刀子说捅就捅，撞破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没有半分良心，见了棺材也不会流泪，要强好胜，从不后悔……”
然后他低声笑道：“这样的你，怎么会在我脚边痛哭流涕呢？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我确实会觉得恶心，我会想，靠啊，我居然被这样的女人搞得连续栽了两个大跟头？开什么玩笑啊。”
帝姬脸上的讥嘲之色褪去，她的笑容中浮现了些许惆怅与遗憾。
女人轻声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孙朗叹了口气：“是啊，在我心里，你很远，也很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你是皇家公主，你身份尊贵，你前程似锦，你责任重大，你的心里装着太多太多的东西，责任，抱负，野心，志向……”
“而当时，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没敢问出口，我想问你，在你心里，我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在你心里，我到底能够排在第几位。”
“我一直都没敢问，因为我隐隐已经猜到了答案，我怕这个答案被证实，我只是一个从地球来的穿越者，一个被拉壮丁上战场的普通人，我的心很小，一直都很小，装不下太多东西，也不用装太多东西。”
“一开始我只是想少受一点罪，因为太疼太累太暴力太血腥了，后来则是想死，整天念叨着求求哪位牛逼的外星大爷快点来砍死我吧，然后则是想活，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够强了，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了，不舍得死了……而到了最后，我所求的，也不过是能在这个世界平静安宁地生活下去……”
他摊手，轻声道：“可惜，你的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甚至容不下我这点小小的心愿……”
帝姬叹了口气：“现在，你得意了。”
孙朗反问道：“你后悔了吗？”
帝姬苦笑道：“这重要吗？”
“重要。”孙朗认真道，“你后悔了，我才得意，我想看到你后悔不迭的狼狈样子，我想看到你悔不当初的懊恼样子，我想看到你发自真心地痛悔哭泣，为失去我而感到哭泣，因为你选择了错误的道路，你放弃了我，否则时至今日，命运一定是另一番模样……更好的样子。”
他说到这里，垂下眼帘，掩盖住眼中的遗憾：“我和你并肩，一起将这个国家改造成更好的样子……我平日里继续吊儿郎当、快快乐乐地活着，关键时刻却可以挺身而出，成为你的依靠，而你平日里继续严肃强势地实现你的抱负，私下里却可以依偎在我怀里，像个普通的女人……”
帝姬无声轻叹。
孙朗静静道：“你后悔了吗？当年的决定换来了这样的抉择，错过彼此，两败俱伤，到头来一无所得。”
女人沉默无言。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
孙朗低声道：“堂堂天策上将，敢做不敢说吗？”
帝姬咬紧了牙关，依然一语不发。
“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孙朗的语气很轻，声音却一个劲往帝姬的脑袋里钻，他就像是擅长蛊惑人心的妖魔，一句话，一句话，渐渐将人心底的欲念与思绪提取、放大。
“你一定感到后悔的，后悔当时的选择。”
“因为当年的你做出了艰难的抉择，而今却什么都得不到。”
“我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伴侣，如今却反目成仇。”
“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孙朗在她耳边低语：“告诉我，说出来，你后悔了吗？”
帝姬握紧了拳头。
“我……”
她的语气充满了犹豫与茫然。
与平时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风格截然不同。
这是……第三颗种子。
孙朗冷眼望着这一切，望着事情向他所预计的方向发展。
他在日月剑圣的心中埋下了恐惧与猜忌的种子，在元祖魔灵的威胁面前，他们本来就无法置身事外，自己给他们提了一个醒，至少能给魔灵添添堵，说不定还会收获更多。
他在裴矩的心中埋下了大逆与阴谋的种子，随着时机成熟，这位李建成的智囊就会下意识地去影响自己主公的判断，甚至会主动劝说太子殿下做一些事情……一些比较有趣的事情。
如今，是第三颗种子。
只需要帝姬将心中的想法说出口……有些事情，在心里想想与说出来，是概念不同的两回事。
只要说出来，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眼前的帝姬樱唇轻启。
孙朗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竟然有些紧张。
“我……”
帝姬闭上了眼睛，缓缓地长出一口气。
她说道：“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