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放心与继续战斗
“我不后悔。”
女人说道。
表情很从容。
看起来不像是嘴硬，也不像是逞强。
不仅如此，在说出这样的话之后，帝姬眼中的迷茫甚至在缓缓消散。
孙朗怔住了。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他能看出那不安无措的灵魂正在渐渐平静下来，这出乎他的意料，是想象不到的变数，他本打算趁帝姬六神无主之际完成对她的精神压制，可这个女人说她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她曾经的所作所为，不后悔她的决断，不后悔她的无情。
简直是无可救药。
简直是十恶不赦。
简直是不可饶恕。
背叛了他的信任，毁灭了他的希望，践踏着他的心意，收获了恶报之后居然还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个时候，应该感到愤怒吧。
勃然大怒，怒极反笑，乃至咬牙切齿地诅咒。
孙朗觉得自己应该生出狂怒的心情。
本该如此。
可他却没有。
就像帝姬本应该后悔却没有后悔一样。
他此时的心情竟然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释然……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不后悔。
是啊……不后悔，他所认识的那个女人，是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的，她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狠心的女人，决不妥协，绝不回头。
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女人。
这才是能将伤害到他的女人。
这死不认错、撞倒南墙继续跑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她啊。
片刻之后，孙朗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啧……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帝姬笑了笑，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不再因皇帝的异样举止而愤怒敏感，不再因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而茫然困惑，她似乎已经有了新的信念……能够驱使她继续站立并前行。
只是她心中还有怅然和遗憾。
不后悔和有遗憾，原本就是不冲突的两件事吧。
只是在回首往事时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并为之怅然和叹息，因为时光之河从来滚滚向前，另外一条支流的美丽景象，她注定已经错过。
她轻声道：“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做出那样的决定吗？”
孙朗摇头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好吧。”
帝姬抿了抿嘴，她似乎明白孙朗不想知道的理由：“往事不可追，更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一切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之所以提起这个，只是因为我刚刚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记起了我当年之所以做出如此抉择的理由。”
她望着自己的手，轻声叹道：“可惜，当年付出的代价是如此巨大，以至于让我陷入了巨大的执念和执着，我想让那代价和牺牲不至于白费，我想要让这一切付出都有足够的意义，这反过来却让我误入歧途，变得偏执，变得执着，乃至今日与皇储之位失之交臂，我整个人都方寸大乱。”
孙朗淡淡一哂：“你这是打算给自己洗白吗？”
帝姬知道孙朗所说的“洗白”是什么意思，她笑道：“我说了我不后悔。”
孙朗沉默无言，只是看向帝姬。
而帝姬也在看着他。
两人沉默对视，目光似乎穿越了时光，看向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看向两人曾经在一起的日子，看向两人所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
但这一切终究化成了遗憾，往事不可追。
一时之间，孙朗的心中生出了千言万语。
可他突然间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想必帝姬也一样吧。
即使是敌人，也是最亲密的敌人，即使注定要厮杀至死，即使已经命定不共戴天，两人之间的羁绊或者说孽缘，也一直无法被斩断。
良久，孙朗打破静默道：“我每年都会给你上坟的。”
帝姬先是一怔，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笑容很柔和，很好看，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是有星星。
“那可承你的情了。”
她回头望着巍峨的皇城，又看向帝都的天际线，辽阔的疆土，伟大的国度，这是她的祖国，她所为之奋战的地方。
“孙朗。”
“什么？”
女人背着手，神色恬静而柔和，这一刻她不再是皇家的公主和朝堂的大将，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展现出了少女的风情。
“问你一个问题。”她轻声道，“现在的你，感到快乐吗？”
孙朗认真地思索了这个问题，心如死灰地从大荒山中爬出来，行尸走肉一般在诸国游历，今年回到这片国土，在明州驻足，渐渐平静下来的心情再度起了波澜，很多人蛮不讲理地闯入了他的生活，打乱了他等待的计划。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很快乐。”
他说道：“比那时候要快乐得多……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拼搏着，不会被强迫做任何事情，有人关心我，有人喜欢我，有人尊敬我，有人感谢我，有人敌视我，有人仇视我，很正常的交际，很正常的属于我的人生。”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哼哼道：“而且，新的女朋友们都比你可爱多了，比你胸大，比你温柔，比你更重视我，而且绝不争风吃醋，简直是天下女性的表率楷模，只要能跟我在一起绝不在乎有多少姐妹的那种……”
帝姬望着他在自吹自擂，笑容依然柔和，她安静地倾听着，望着孙朗那发自内心的欣喜，她微笑道：“那恭喜你了。”
孙朗点头道：“所以，放心吧。”
没头没脑、让外人听不懂的对话。
但这一对曾经亲密无间的男女却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确实是放心了。”
帝姬后退了两步，温柔的笑意渐渐敛去，少女的风情消失，责任与力量再度降临到这副美丽的躯壳中，钢铁般的意志随之而生。
在皇储之争中失败，被皇帝舍弃，被命运嘲弄，往昔的一切牺牲和付出变得没有代价，她看似已经遭遇了彻彻底底的失败……但她在孙朗的逼问下想到了曾经的决断与誓言，想到了她当年放弃孙朗的理由。
孙朗想不想听，并不重要。
她自己铭记就好。
“那么……我可以毫无挂碍地战斗了。”
也许这两年里，她变得太过执着于皇位，以至于忘记了最本来的目的。
现在似乎也不晚。
孙朗问道：“战斗？与谁？”
帝姬平静道：“帝国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不管是谁。也许是你，也许是其他隐藏在阴影之中的阴谋者，谁知道呢。”
孙朗耸了耸肩：“嘁。”
帝姬笑了起来：“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啊。”
神策上将不耐烦地摆手道：“得了便宜就滚吧。”
女人收敛了笑容，她深深地望了孙朗一眼，突然说道：“孙朗。”
孙朗皱眉道：“怎么了？”
帝姬殿下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信不信由你……小心沈瑶花。”
她不等孙朗说话，就转身快步离去。
孙朗站在原地，神色变幻不定，他望着帝姬的背影，沉默片刻，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选择了沉默，他就这样站着，望着帝姬回到天策府臣属那边，带着满脸疑惑和提防的他们离开。
不知站了多久，身边响起了一声咳嗽。
孙朗从沉默中惊醒，转头一看：“……哇！”
“哇你个头。”
来者身上裹着厚厚的袍子，瑟缩在帝都渐凉的秋意中，两只手也揣在袖子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大惊小怪什么？”
孙朗语气复杂道：“啊，只是心情有些复杂……本大爷刚刚与前女友进行了乱七八糟的交流，达成了浆糊一般的共识，对话非常诡异，仿佛什么都说了，也好像什么都没说，而且居然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分别之际我感到了些许的惆怅，因为这也许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坦然而正常的对话，况且因为某种原因，我感到了淡淡的忧伤……”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望向来者，语气有些萧索：“你看，按照一般的剧情来讲，目送曾经的恋人、如今的敌人离去，我感到了忧郁、寂寥和淡淡的忧伤，就在我的心灵脆弱无助之际，一位美少女飘然而至，用她柔软的胸怀温暖着我孤独的心灵——应该是这种剧情才对吧，我说？”
对方白眼以对：“难道男人就不能安慰你了吗？”
孙朗双手打出一个叉：“敬谢不敏。”
那人哼了一声：“我之前就到了，只是你一门心思都放在了你的老相好身上，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与帝姬余情未了，为何不再续前缘？”
孙朗斜眼鄙视道：“你这种单身处男犬是不会明白的，而且完全没有余情未了——孙某大好男儿，面前明明有一大片芳香的草坪，为什么要回头吃那一株带刺儿的草？”
“那你刚刚在惆怅什么啊？”
孙朗淡淡道：“哦，很简单，本来想落井下石的，没想到石头砸下去了，反倒被她踩着石头蹦上来的，所以就很气。”
“很气……吗？那你为什么在笑？”
“怒极反笑不行吗？”
“不，你明明看起来有点开心的。”
“你好烦啊。”
孙朗不耐烦地摆着手：“死开啦，我在忧国忧民呢——身为朝堂一品大将、帝国柱石，我被太子和太后倚重，受任于药丸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从明天开始，就会有无数军国大事压在我稚嫩的肩膀上，实在是令人发愁，唉，我明明不爱权，我对权力不感兴趣，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方简洁明了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呸。”
孙朗伸手推了他一眼：“先别说我了，你这副屌样还凑过来做什么？跟皇帝作伴吗？”
包希仁将他的手挥开：“今日-我在家中静养，忽然察觉到皇城异动，宋师兄与包师兄匆匆离去，回来后语焉不详，我便知道一定出了大事儿……而且是跟你有关的大事儿。他们拗不过我，只得由我出来了。”
孙朗露出了阴森的笑容：“哼，被你猜到了，没错，是我指使灵木黎刺杀了皇帝，趁着那厮鸟昏迷死球之际，抢班夺权，挟持太子，号令天下，从而实现窃取后土大权的野心，就问你怕未！”
包希仁瞪眼道：“嘴巴干净点，那可是陛下，什么厮鸟的。”
孙朗愕然道：“重点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包希仁说道，“是谁干的？”
孙朗凑近过去，小声道：“我觉得是皇帝自己捅了自己一下，这娘希匹的老小子玩苦肉计来着。”
包希仁低叹道：“我觉得也是。”
“……咦？”
“你咦个屁。”包希仁又说道，“陛下行此举，是为了对付你吗？”
孙朗突然伸出手去摸包黑子的脑门。
包希仁吓了一跳，瞪眼道：“干什么呢你。”
“看看你有没有发烧。”孙朗说道，“江湖传言，有一种人平时傻不愣登的，一发烧就会变得非常聪明，还自带侦探模板的……”
“你又趁机骂我。”
包希仁悻悻然，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其实，我本来是想打算跟你告别来着。”
“本来？”
“就你机灵。”包希仁苦笑道，“师父说我不适合朝堂，我年少气盛，不信邪，现在却信了，你与陛下都不是好东西，家国天下在你们眼中根本无足轻重，你们都把这一切当成工具，我既挡不住你，又无法劝谏陛下，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做不到，我想去找我师父……”
孙朗叹了口气：“这是最好的选择，你本就不该卷进来的……可听起来，你又改变主意了？为什么？”
包希仁说道：“因为我之前站在那边，看到你与帝姬交谈时的模样，我虽然听不到你们在说什么，却能看到你们的脸、你们的表情变化，我得承认，这使我心中动荡，甚至有改变主意的想法……”
“……等等，你是变态吗？”
“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哇！看到我跟前女友斩断旧情、从此各走一边，目睹这一切的你突然就想留下来了，好恶心啊这种人，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啊？”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