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太师
这寝宫之中,正在上演忠与孝与爱的大戏。
简单来说,就是太医上完皇后上,皇后上完太子上,太子上完皇子上,皇子上完大臣上,大家都在轮流与陛下发生……对话。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场面非常动人。
一时之间,哭声震天,起因是一位皇子为了表现自己的孝顺,因此捶胸顿足、喜极而涕,为父皇的苏醒流下滚滚热泪,这事儿就比较烦,因为他哭了,太子和其他皇子都得哭,而且力道不能弱了,否则就是不孝顺。
太子和皇子都欢喜地嗷嗷哭了,做奴婢下人的,敢不哭吗?陛下吉人天相,“有祖宗庇佑,如今苏醒,你感动不感动?
总之场面有点失控,大家都在嗷嗷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驾崩了。
“哭什么!”
皇帝虚弱而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总算关掉了这情感宣泄的开关,他像是一头虚弱的狮王,努力表现着自己的威仪与力量。
“朕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众人立刻停止哭泣,连抽噎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纷纷屏气凝神,大气不喘一下……君王积威,竟至于斯。
皇帝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片刻,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说话也略显吃力,可没有人敢小看他,他终究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君主。
“朕昏迷几日了?”
皇后小声道:“陛下,您……”
皇帝的声音大了三分:“朕的太子呢!”
太子殿下膝行两步,语气有些畏缩:“儿……儿臣在。”
孙朗见状,微微摇头,这厮真是扶不起来,难怪看好他的大臣不多。
皇帝微微转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神锋利如刀,带着不满的审视:“你是太子,是朕的接班人,要拿出皇储的担当来!”
建成急忙答应:“是……是!”
皇帝叹了口气:“朕昏迷几日了?”
太子殿下立刻回答道:“启禀父皇,已有五日之久了。”
皇帝淡淡道:“嘿,五天……那一日逆贼行刺,禁宫大阵开启,消息是瞒不住的,朕昏迷五日,朝堂安否,太子又有何作为?”
李建成小心翼翼道:“儿臣代父皇行监国之事,幸有众大人不弃,全力辅佐,稳定社稷,安抚人心,是以江山稳固,不生变乱……”
皇帝又看了他一眼:“监国?如果朕的记性没出差错,遇刺之前,宫外有大臣吵得震天响,通政司的奏章堆得如雪片一般,所有人都在骂朕独断,所有人都认为你这个太子名不正言不顺,恨不得朕当即下诏把你废了,后来朕遇刺无法视事,他们会把你放在眼里、拥你监国?”
李建成闻言,身躯一抖,不敢说话。
皇子们的脸上流露出了玩味的神色,几位大臣心中呵呵冷笑,皇后则是将得意的目光看向了孙朗。
在场的人都知道,以李建成浅薄的根基与人望,根本无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取得朝臣的认可与尊重,皇帝遇刺,他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几乎必然会被不满的朝臣边缘化……可他却顺利地站稳了脚跟。
这全靠一个人的帮助。
神策上将孙朗,这位与陛下有着不清不楚的恩怨的天元大将利用自身的影响力与手段,因势利导,翻手成云,覆手为雨,愣是坐实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抢在所有人的前面,送了瑟瑟发抖的太子殿下一大盆炭。
简直是精妙至极的政治投资,他也得到了足够的回报。
获得了正统的承认,以太子的身份监国,李建成投桃报李,给予了孙朗以极大的尊重与酬劳,如今孙朗在朝堂上讲话的分量越来越重,全靠着李建成的密切配合与言听计从,这两个姘在一起的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正在大肆窃取皇帝的权威为己用,简直爽到飞起,看的大家很是眼红。
可如今,陛下醒来了。
这下安逸了哈?
阴暗的人性此时正发出了冰冷的嘲笑,大家都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尤其是诸位皇子……他们可是心知肚明的,父皇与孙朗的关系非常尴尬,如果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刚立的太子与自己的仇敌搅和在了一起,那会怎样呢?
大家都非常期待。
毕竟对落选皇储的皇子们而言,太子被父皇屌,简直是最喜闻乐见的。
而皇后也在无声地冷笑着,她不喜欢孙朗,也不喜欢李建成,这两个小王八蛋还勾搭在一起了,好感度纷纷乘以二,如今陛下醒来,她心里踏实了,那么就到了算账的时候了……她已经做好了添油加醋的准备。
而太子殿下,他慌了。
当初决定与孙朗合作联手,他就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主要的压力还是来自于他的老爹,毕竟他知道,自家父皇与孙朗很不对付……这边父皇刚刚力排众议扶他上位,那边他就投入了孙朗的怀抱,这也太绿茶了。
但后来父皇遇刺昏迷,无法视事,他没了最大的靠山,也同样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不跟孙朗合作,连太子都做不了,哪里还管父皇生不生气?
但现在……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所以他很慌,他瑟瑟发抖,可怜、弱小又无助。
皇帝平静的声音响起:“怎么,太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太子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孙朗。
然而此时他跪在最前面,转头不仅能看到孙朗,还能看到诸多皇子大臣的表情,他看到皇弟们的眼底都藏着戏谑,他看到帝国重臣们的眼中都藏着讥嘲,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正如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可能成为皇储,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配做皇储。
孙朗见状,就要出言为太子解围。
李建成扶不起来归扶不起来,但对于他而言,扶不起来是好事儿啊,要是跟李广渊一个德行的话,控制起来也太过麻烦了。
所以太子殿下,继续依靠我也没有任何问题哦。
神策上将刚要发话,突然听到一位皇子轻声道:“父皇容禀,皇兄是有贵人相助啊,他……”
话音刚落,一声怒叱响起。
“住口!”
说话的竟然是李建成。
太子殿下勃然作色,回头冷然道:“此是我以太子之身,与君父御前奏对,我既为汝兄,又是太子,我不说话,有你作声的份儿吗?你又有什么资格替我回答父皇的问话?”
一直以温和谦逊著称的李建成展露出了夺目的锋芒。
物极必反。
他不去管皇弟那混合着讶然、惶恐与愤怒的铁青脸色,言毕重新跪向皇帝,沉声道:“父皇容禀,当日圣驾遇刺,儿臣六神无主,毕竟根基浅薄、名声不显,无法压服众臣,是以惶然无措,恐怕有负父皇托付……”
“然皇祖母信重支持,众位大臣深明大义,更有神策上将孙朗力排众议,助儿臣从容监国,方得社稷如山,帝国稳固……”
说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心里低喊。
没有打马虎眼,没有和稀泥,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堂堂正正地告诉皇帝,我与孙朗有个交易。
众人一边佩服李建成的狗胆,一边等待着皇帝的雷霆暴怒。
这是人之常情,换谁都生气,你说你这个熊儿子,老子顶着天大的压力和骂名把你扶上继承人的位置,你他妈转头就把老子卖了,趁着老子我受伤昏迷期间,居然跟老子的仇人勾搭在一起,吔屎啦你。
谁知皇帝笑了。
“好,好,好。”
他一边笑,一边点头。
御医们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准备紧急施救,皇子们都惴惴不安,他们觉得皇帝在说反话,重臣们则瞥向孙朗,他们看戏看上瘾了,刚刚看孙朗与皇后互怼不过瘾,来个男女混合双打如何?
然后他们就听皇帝说道:“神策上将,不愧是国之栋梁,朕就知道,满朝文武,数你最有担当,危急关头能靠得住,足以托付社稷大事……”
孙朗神色平静道:“职责所在,陛下谬赞了。”
皇帝叹了口气:“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朕算是听出来了,如果不是上将军你,我这个儿子恐怕要吃不少的苦头,他根基浅薄,手段幼稚,仅凭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之名,恐怕会被外朝玩死……”
诶?
诶诶诶诶诶诶?
这剧本不对啊!这算是干什么啊?还是在演戏?虚与委蛇?
众人惊得呆了,又见皇帝剧烈喘息几声,脸色又苍白了一点,说话也变得吃力起来:“朕于天元血战中继位,从先帝手中接过社稷重担,几十年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懈怠,终于胜了天魔,不负先皇所托,如今遭此一难,朕死生无惧,唯有一样放心不下,就是这祖宗江山,就是这帝国社稷……”
皇后失声道:“陛下?”
皇帝目视孙朗,露出了一丝笑容:“朕现在不担心了,有上将军在,帝国江山稳如磐石,只盼你看在这君臣一场的份上,继续辅佐我儿,莫要懈怠,将来青史之中,也有这一段佳话……”
孙朗正色躬身道:“臣敢不效命?肝脑涂地,自不必说。”
皇帝含笑点头。
众人越听越不对劲,这股托孤的味道是怎么回事?皇后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孙朗,又看看自己的老公——她大概是在怀疑孙朗是否用了什么妖法。
皇帝休憩了一阵,又说道:“宣旨。”
众人齐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广渊目视房梁,平静道:“朕躬德薄,以至有今日之事,自觉身体沉重,痊愈之期尚远,理应休养生息、寻访良医,劳烦诸位臣僚继续辛苦,辅佐太子监国,此乃其一。”
“其二,有神策上将孙朗,战功赫赫,志虑忠纯,实乃谋国之才,朕得此国士,心甚慰焉,今加封太子太师衔,为东宫师傅,令太子以师礼相待,日夜请益,指点国策……”
皇后面色一变:“陛下,这……”
皇帝摆手道:“朕意已决……神策上将功勋彪炳,有救亡图存之大功,神策上将一职不过虚位,如何能酬其大功?上将军青春年少,与太子相差仿佛,今为太子太师,待朕百年之后,可辅佐太子一朝,保国祚绵延……”
孙朗感动拜道:“愿陛下将息龙体!臣等尽皆施犬马之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也!”
皇帝勉强一笑:“太师,诸事拜托了。”
他不等众人消化完这个重磅消息,又看向了皇后:“禁宫生变,人心动荡,外朝虽人才济济,但内外有别、不得施展,朕昏迷得太仓促,未曾有旨,今命皇后持鸾凤天章印辅国,协调内外诸事,皇后肯吗?”
言下之意,就是默许皇后听政了。
至少有皇帝的官方任命,她可以合法地对很多事都指手画脚一番。
大臣们老大不乐意,毕竟皇后刚刚的疯样子大家都看到了,谁耐烦这个婆娘?可陛下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要跟他顶嘴吗?万一把陛下气死了,这个责任谁来负?谁都不肯的。
不,有一个人肯。
孙朗,神奇的孙朗,他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儿——然而,他刚刚得了大便宜,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又怎么好意思跳出来反对?
咦,等等。
不少人脑筋一动。
难道说,皇帝封这个太子太师,就是为了让孙朗默许皇后干政?这边先厚厚封赏孙朗,如今孙朗就不好意思反驳这事儿了。
可这……这没道理啊。
皇后就那点本事,便是有资格干政,也不是当朝重臣们的对手,皇帝为了这个,舍了孙朗一个太子太师,这买卖也太亏本了吧?
那可是太子太师啊,将来建成几位,那就是妥妥的帝师之姿,凭着这个名头和身份,这小子得捞多少便宜啊操。
再者,让皇后娘娘干政,又能得到什么?
还有……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好言好语地夸赞孙朗,而且还许了这么大的蛋糕。
难道陛下认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