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忍不住
迎着上午的阳光，帝姬踏出了承天门外。
跟随帝姬离开的，是天策府中有朝议资格的众臣，其他人则是等在外面，一见府主出来，便纷纷迎上。
众人行礼完毕，薛元敬低声道：“殿下，先前承天门出了点乱子，御门牙将被召走了，大皇子率其麾下臣僚现身训话。”
他们现在还是不服李建成做太子，私底下依然称其为大皇子。
帝姬微微点头：“这是大皇兄开始行动了，他要把内宫抓在手中。”
魏征为众人说起金殿前事，群臣听得孙朗这厮又做下大事，个个面色古怪、皱眉不已，虞世南说道：“有孙朗撑腰，做这事不难，大皇子若是掌控了皇宫内禁，以他监国的身份，就足以架空皇城，令圣训不出宫门……”
毕竟是读书人，说话也比较委婉。
岂止是圣旨不出宫门，李建成与孙朗沆瀣一气，把持了内宫，就等于将皇帝捏在手心，以孙朗那厮胆大包天、无所顾忌的行事手段，便是哪天突然出现一封退位诏书，那也只是正常操作。
虞世南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劝道：“殿下不能心存侥幸了，孙朗与建成得势，一旦站稳脚跟，就要拿殿下您开刀，为今之计，当下手为强。”
“孙朗今番虽然大占上风，但其咆哮朝堂、不敬皇后，已显跋扈之态，必被大臣所忌，况且当今圣上深恶孙朗，建成深受君恩得以进皇储，却与孙朗勾连，实在是狼心狗肺的忤逆之举，常言道患难见真心，殿下若能在此时振臂一呼、与孙朗抗衡，陛下看在眼里，心中必然欣慰……”
“届时，大统究竟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不少人都露出了赞同之色。
这才是正常的操作。
毕竟由于大荒山前事，孙朗与帝姬已经势同水火，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正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此还不如挺身而出，跟孙朗轰轰烈烈地干上他娘的一场，反正已经无路可退了。
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
但帝姬听到这话，心里却有另一番的滋味。
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和臣属都不知道，她已经与皇帝决裂了，仅凭那一夜的遭遇和见闻，她就不会对皇帝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
她能感受到来自对方内心的、扭曲的邪念。
这邪念到底是什么，皇帝又想对她做什么，这位天下臣民所拥护和敬仰的至尊一直以来到底用什么样的目光来打量他最宠爱的女儿……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想去细思，或者说不敢去多想。
因为一念及此，就会产生心理与生理的双重不适。
事已至此，她又怎么会去期盼皇帝回心转意、重新立储？
况且……她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虞兄弟有所不知。”魏征说道，“孙朗可能另有打算。”
虞世南眉毛一挑：“打算？”
魏征没有说话，转而看向了帝姬。
帝姬沉默了片刻，说道：“孙朗要先下手为强，逼迫皇帝接招，大皇兄他授意，要控制内宫皇廷，而我们……则是要去少府。”
片刻的静谧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少府乃是皇室私产、内库源流，收拢天下奇珍异宝，为皇室经营产业管理财务，是皇室的钱袋子，是皇帝向外臣大声讲话的底气，最重要的是，它所管理的圣器监是帝国唯一能制造、维护与管理帝兵的部门。
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而现在，孙朗居然将这一块大蛋糕让给了帝姬殿下？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变得非常古怪，一种老大兼女神又被同一头猪拱了第二次的微妙感觉，眼神里透着同一种意思——你们什么时候又姘上了？
长孙无忌第一个跳了出来，他大声道：“此事定有古怪！孙朗哪有可能这么好心？这一定是他的阴谋！”
宇文辅机平静道：“我考虑再三，想不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哪怕这块糖是掺了毒药的，我们也得试着吃下去。”
因为这里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
且不论少府数百年经营积累的财富、人才、技术与关系网络究竟何等珍贵，仅凭一个圣器监，就值得天策府去全力争夺……谁都能看到它的价值，谁都了解它究竟有多么大的战略意义。
这样的好处，谁都无法拒绝。
就连久经沙场、谨慎缜密的天策智者们也不例外。
可他们还顾虑着另一件事。
为什么孙朗能够轻易地放弃？
有人试着解释：“孙朗如今在朝中大出风头、呼风唤雨，已经招致了诸多巨头的警惕和敌意，多方之所以保持克制，是因为大家都希望他来冲锋陷阵、迎击皇权，巨头们不介意容让孙朗三分，更不介意与他一起分享蛋糕，但若孙朗展露出了权倾朝野的枭雄之姿，表现出了过分的贪婪之心，那必然会招致多方势力的反击……所以他不敢向少府伸手。”
“因为他若是掌握了圣器监，就是越过了巨头们给他画的那条线。”
出于种种理由，长孙无忌非常敌视孙朗，他不客气地发问道：“那他也不会将少府拱手让给我们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陷阱！”
杜克明说道：“长孙大人，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是家国大事，最好不要掺杂个人的情感，你说这其中有陷阱，那老夫敢问，以他孙朗之能，会在少府中埋藏什么样的陷阱，以便让我们踩中？”
长孙无忌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来。
房乔也说道：“我大概能猜到孙朗的想法，他并不信任大皇子建成，对他留了一手，将少府让给我们，也是想趁此机会敲打和削弱大皇子，毕竟没有少府做后盾的皇帝，说话做事都没有底气……他这是意在制衡。”
宇文士及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我等应当如何？”
智者们相视一笑：“当然是先拿下少府再说。”
然后众人齐齐看向帝姬，等待主将发号施令。
天策上将沉默。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心中甚至觉得有些讽刺和滑稽——以智计和谋略论，房乔等人全都胜过年轻的长孙无忌，可精明强干如他们，也猜不到孙朗将少府拱手相让的动机和理由。
唯一意识到不对劲的长孙无忌，他的猜疑来自心中对孙朗的成见。
可他才是正确的那个人。
孙朗确实是不怀好意的。
少府的价值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大，至于令所有人为之疯狂的圣器监，更是变成了鸡肋一般的烫手山芋。
孙朗之所以让她来接手少府，是想让她保守和控制这个秘密。
但这一切，她却不能说出来。
她甚至无法拒绝孙朗的提议……若是被外人发现了这个秘密，那必然会引起巨大的波澜，甚至会导致这个国家的动荡乃至毁灭。
所以，只能由她来控制少府，只能由她来镇压圣器监。
哪怕这是一枚苦涩的果子，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吞下去。
这应该是……报应吧？
明知道真相，却不能说出真相，她也只能凭着一股莫名的信念继续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看不到未来，也不知道结果。
孙朗早已经料定了一切。
他在复仇，他在一点点复仇，从不会放弃，也不会停下来。
这复仇早在大荒山时便开始了。
少府之中最有价值、最被众人所重视的圣器监，其实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职能，帝兵的生产线出了问题，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早在两年多前便宣告崩溃，因为在大荒山中，失控的孙朗几乎摧毁了后土圣剑。
从那以后，得自元祖天魔的域外圣剑就失去了制造帝兵的能力。
做下这种事情的孙朗简直犯下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罪行，甚至远比弑杀君主更加严重，杀死了君王，他只是埋葬了一代皇帝的性命，而毁掉后土圣剑，他所断送的则是这个国家强大的基石，是这个国家的整个未来。
这个消息一旦流露出去，那整个帝国都会为之动荡、风雨飘摇。
而孙朗也会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本应该如此的。
可皇帝一直保持沉默，她也一直保持沉默。
就在刚刚，孙朗说，他与皇帝持有互相毁灭的按钮。
他还说，皇帝正在做的事情更加过分。
这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不得不说，金殿之上孙朗最后的耳语，挑起了帝姬的好奇心。
而今她与皇帝已经决裂，曾经亲密的父女关系变得漠然冰冷，回首往事，处处都是疑点，处处都是猜忌，她对皇帝升起了诸多提防，最想知道的，莫过于对方的动机打算。
如果这些年的父女同心都是谎言和欺瞒的话，那她这位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父亲，必然瞒着她做了许多事情，必然另有所图。
她想搞清楚这一切……非常想。
“我们现在就去少府。”她说道，“召集人马，先下手为强。”
哼，父皇……就让儿臣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染指少府的，是她天策帝姬，进军大内的，是他太子殿下，便是要骂乱臣贼子，也该骂他们两个啊，跟我孙朗有什么关系？”
孙朗挖着鼻孔，望着眼前的太监，不阴不阳道：“太后真是读经读糊涂了，挖你帝国主义墙角的，分明是你们老李家的自己人啊。”
今日早朝之后，第一次听政的皇后娘娘兴冲冲而来，怒冲冲而去，毕竟神策上将超勇的，一连给国母砸了十几个钉子过去，吃了大亏的娘娘跑回内宫大肆摔打怒骂了一阵，而后就跑去找太后她老人家告状。
太后听皇后哭诉，据说很是讶然，似乎在她心目之中，孙朗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怎么到了皇后口中，就变得这么如狼似虎了？
还没等她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劲爆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而来。
先是太子殿下约谈大内诸卫首领与供奉，对如何建设新时代的皇家卫戍军团做出了明确指示，他再三重申了皇家禁卫的使命，并且着重批评了禁卫们在陛下遇刺一案中所犯的错误，并且以监国的身份启动追责程序，要众人戴罪立功、以儆效尤，然后派出了麾下家臣进行监督与指导工作。
然后就是天策帝姬莅临少府，皇帝遇刺之后，她经过朝堂重臣推举，专门负责缉拿刺驾凶手的重任，而今一路追查到少府的头上，责令少府各部门一众官员接受调查，期间少府运作交由天策府接管，直至官员们证明清白，才能返回工作岗位、取回权力。
简直大戏。
太后这才震惊非常，一面派人去阻止太子与帝姬，一面派人去斥责孙朗，谁知道孙朗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
那太监刚想说话，孙朗挖出一块鼻屎，随手一弹，鼻孔毛囊的分泌物结团以极高的速度呼啸而出，擦着那宦官的帽子冲向远方，掀起了凄厉的尖啸：“闭上嘴，让你说话了吗？”
他又苦口婆心道：“这皇帝养出了这样的子女，得反思一下自己身为家长的教育失败，反思一下他是不是忙于国事，忽略了对子女的教育，或者说生儿子没屁-眼的坏事儿做多了，给子女树立了不好的榜样，这做老子的恩将仇报、鸟尽弓藏，也别怪儿子不干人事啊，从这一点来看，太后她也难辞其咎，她没把儿子教好，才招致这样的结果……”
神策上将说完之后，温和道：“听明白了？”
那太监战战兢兢道：“听……听明白了？”
“那你要怎么汇报啊？”
对方吞了口唾沫，回答道：“神、神策上将说，这是天子的家事，做外臣的不便置评，况且太子殿下和帝姬殿下都是忠于职守、没做错什么……”
孙朗点头道：“善，你走吧。”
对方仓皇而去，太子殿下从孙朗身后的角落转出。
孙朗头也不回：“都派人盯紧了吗？”
太子沉声道：“是。”
“皇后回去之后，必然会忍不住的……或者说皇帝忍不住了。”
神策上将的声音变得幽然起来：“按照剧本，下面大概率会出现野生的奇人异士，然后治好了陛下的伤……这就是我们接下来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