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章 我有一个剑圣朋友
死亡。
死亡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世人皆有一死。
所以死亡在人类的文明中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死亡意味着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意味着依然活着的人们再也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死者的生命、意义、评价与存续都将定格，留下来的是一个凝固的印象，就像是一副黑白的照片。
而死者的形象也将迅速而古板地固化。
人们将以更加宽容的态度来评价这个人。
这就是所谓的死者为大的思想。
如果这个人生前不是个纯粹的坏人，那这种死者为大的思想将得以更加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评价这位死者的时候，人们的态度会更加谨慎、温和甚至敬畏，任何负面的评价都会显得太过刻薄严厉，假如你与这个不算坏人的死者有旧怨，那你应该宽恕和释怀，否则就会显得心胸狭隘。
毕竟人都死了啊，对不对？
假如死者还是个通常意义上的英雄人物，那这种情况会变得更加严重，正所谓盖棺定论，任何试图还原真相的人都会被视作大逆不道，逝去的英雄容不得一点污点和指责，稍稍持有异议，那就是哗众取宠、离经叛道。
讲道理，这种维护英雄名誉的舆论环境是好事，可以最大限度地捍卫那些英勇无惧的牺牲者们的荣誉和名声，打击一些无聊甚至可恨的好事之徒，净化整个社会的风气——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万一这个英雄真的不是英雄呢？
这就是孙朗如今所面临的困局。
他大概在事发一分钟之后就想明白了事情的所有前因后果。
原来“后土剑圣”或者元祖魔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正面交锋，无论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还是剑冲凌霄、直指承天的悍然气势，所有的一切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都是用来误导孙朗的假象。
元祖魔灵与皇帝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个谋略。
由元祖魔灵操纵着无论是谁都可以的身体，披上后土剑圣的甲胄，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承天门，与孙朗发生口角甚至交战之后，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入皇宫，来到昏迷病榻的皇帝的面前。
然后以悲壮伟大的姿态轰轰烈烈地如英雄一般死去。
是的，英雄。
这里是帝国，一个皇权国家，忠诚与孝顺是最被赞赏的品质，在这个国家里，最令人赞赏的忠诚之一，就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君父的性命，就像“后土剑圣”所表演的那样，燃烧了自己，以生命为代价治愈了皇帝的伤势。
所以“镇国剑圣”又做了一次英雄。
两年之前，他以一己之力扭转了大荒山的劣势战局，摧毁了天魔最后的反扑，赢得了天元战争的伟大胜利，那一场大胜令他成为了活生生的传奇，成为了整个人类的英雄，被天下人所仰望和敬慕。
而今，他更是牺牲了自己，拯救了命悬一线的皇帝。
死者为大。
从容赴死、无惧黄泉的英雄更加伟大。
这最后的忠诚与伟大的牺牲足以将“镇国剑圣”推上神坛，如果这个世界有功德之类的东西，那后土剑圣几乎就能立地成圣、塑作金身，如果这个世界有传说度之类的东西，那后土剑圣就会立刻变成绿拐。
这样的英雄，自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们不可以怀疑他，不可以非议他，不能对他有任何的负面评价，只能夸赞他、崇敬他、神化他。
这意味着一些不利于镇国剑圣之名誉的“小事”将随风而去。
譬如说不久之前发生在岁星剑宫中的那几件事情。
镇国剑圣大人被指控曾与刺驾钦犯灵木黎有过短暂的交流，并且试图冒充神策上将孙朗……从今天开始，这些小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当事人已经以一种荣誉而伟大的方式逝去，谁都不会再去追究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试图刨根问底的人将被几乎所有人反对和阻挠。
因为死者为大。
镇国剑圣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伟大，死得光荣。
可这对于孙朗而言，就不是一个好消息了。
首先“后土剑圣”已经死了，一旦朝廷正式盖棺定论，他就会失去一把对付皇帝的绝佳武器，镇国剑圣的形象被神圣地定格，彻底与他割裂，成为一道不可侵犯、不可触碰的禁忌，而这大概就是皇帝与魔灵所希望的。
其次，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他的立场变得非常被动。
因为这是个陷阱……他一开始以为魔灵率领人民群众来到两军阵前必有高论，没想到连粗鄙之语都不说，撒丫子就冲到了皇宫里，“后土剑圣”以这种神圣而伟大的方式牺牲，便衬得孙朗之前的阻挠怒斥像个大反派。
这算是一个闷亏。
甚至如果皇帝操作得当的话，还可以将屎盆子扣在孙朗头上，譬如说散布什么“剑圣大人一心想要救陛下，却被神策上将阻挠，两方交手，剑圣大人本来就有伤在身，又挂念陛下安危不肯浪费气力，所以被神策上将剑气所伤”之类的谣言，将孙朗与后土剑圣之死强行联系到一起。
这对于孙朗的声望，多多少少是个打击。
总之，皇帝终于得偿所愿，以一个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伤愈”，并且甩掉了镇国剑圣这个定时炸弹，抹灭了大荒山之战的一大隐患，并且成功地将“后土剑圣之死”变成了自己手中的武器，成功地扳回了一局。
而孙朗所面临的形势，就变得有些被动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听着太监宫女们的恸哭，望着皇帝悲痛欲绝的模样，就像在看一出滑稽的闹剧。
太后和皇后也陷入了震惊之中，那模样不似作伪，毕竟后土剑圣号称镇国，两年前拯救了整个后土，就像是帝国永不坠落的传奇，如今悄然陨落，突兀且无声无息，就连母仪天下的国后也得懵逼。
孙朗眼中，杀机浮现。
最简单最有效的破局手段，是彻头彻尾的暴力。
将在场的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对外宣称是“镇国剑圣”狂性大发、悍然刺刺驾，不仅杀死了陛下，还将太后和皇后以及所有的太监宫女侍卫屠戮一空，等到孙朗赶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是，不行。
首先，人数这么多，皇帝、太后和皇后都有各自的至宝帝兵，只消阻拦孙朗一时半刻，待其他人赶到，他就会成为丧心病狂的大逆之贼。
其次，就算能够杀光，朝堂诸公也不是傻子，定然有所疑心，孙朗顶着这种嗜杀成性、丧心病狂且武力滔天的嫌疑，势必引来诸方的警惕与密谋。
最后……就算能够杀掉在场的所有人，并且以精妙手段将自己的嫌疑撇了个干净，那也没用，因为孙朗最大的敌人，是隐藏在暗处的元祖魔灵。
皇帝之所以忌惮孙朗，不仅是恐惧孙朗所掌握的秘密，还恐惧于孙朗所表现出来的武力，他没有与孙朗撕破脸皮，是害怕这厮流窜天下、四处杀人放火搞破坏，毕竟以孙朗的武功、智谋与破坏力，足以成为整个帝国永恒的噩梦——皇帝所恐惧的，其实也是孙朗所忌惮的。
他忌惮元祖魔灵。
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敌得住这个古老的幽灵，一旦以雷霆霹雳的手段杀掉皇帝、摧毁魔灵的一切计划，那元祖魔灵就会立刻遁入暗处、成为最令孙朗头痛的梦魇——他固然不怕魔灵的偷袭，但银落她们怎么办？
所以，魔灵才是孙朗最大的敌人。
他寻求的是一个将对永远消灭、不给它以喘息逃脱之机的布局。
在这之前，不能冲动。
孙朗眼中的杀机敛去。
而就在此时，人声嘈杂，太子殿下带着麾下部属飞速赶来。
建成听到寝宫中传来的哭声后，眼中闪过了浓烈的喜色，身边的裴矩立刻踢了他一脚，于是太子殿下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变得颤抖，甚至站不住脚，他颤声道：“怎……怎么啦？”
孙朗向他招了招手：“过来吧，你爹的伤好了。”
于是太子殿下虎躯再震，露出了更加不可置信的神色，脸色变得更惨白，身体开始真正地颤抖，几乎软倒在地。
“不用担心。”
孙朗的声音很平静：“我说过，我撑你，去拜见你爹吧。”
太子殿下哪里敢去？但却不得不去，一路强撑着来到孙朗面前，从神策上将的视角看到了坐在龙床上抚额叹息的皇帝，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随之消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手爬，窜了过去，边爬边哭。
“父皇！父皇！”
声音中蕴含着恐惧以及……谄媚。
孙朗望着李建成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道寒芒。
裴矩等人也跟着上来，他们品级不高，不敢入内，只得在外面跪下，山呼海啸般高呼：“陛下洪福齐天！陛下龙体安康！”
与此同时，赶来的宿卫供奉们也纷纷单膝跪下，在确认了消息属实后，向着他们的皇帝献上了真挚的祝福与忠诚。
欢呼声震动内宫。
自陛下遇刺以来，一切的阴霾与动荡都消散一空了。
陛下身体一好，局面就得以立刻稳定下来。
得到消息的重臣们陆续赶到，宫人们也自发来到御极殿周围，跪下的人连绵不绝，黑压压的一片又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陛下醒了，陛下好了，谁敢不高兴？
只有孙朗依然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周围三丈之内没有任何人。
等欢呼声歇了，皇后的声音响了起来，女人记仇，语气中充满了得意与怨毒，之前孙朗可算是把她得罪惨了，如今陛下苏醒，在皇后娘娘那朴素的秋后算账复仇观看来，反击的时刻终于到了。
她说道：“陛下伤势痊愈，神策上将难道不高兴吗？文武大臣、太子殿下与宫人宦官都为陛下祷祝，上将军为何独自伫立、一言不发？”
孙朗淡淡道：“陛下痊愈，臣已经看到了，心里高兴，倒不用这么急着表达出来，毕竟皇帝圣明烛照，很清楚臣的忠诚。臣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在记念一位好朋友，皇后娘娘，镇国剑圣为陛下而死，您难道不悲伤吗？”
皇后娘娘被反将了一军，勃然大怒，你他妈死到临头还要饶舌！
她怒声道：“好朋友？先前在承天门外，是你拦住剑圣大人，百般阻挠，恶言以对，甚至刀兵相向，现在倒成了好朋友了？”
孙朗平静道：“臣那时候阻拦，是因为确实不知道他是否是我认识的那位镇国剑圣，如今臣已经知道了，他以自己的生命来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但臣依然心存疑惑，不知道他为何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不惜自己的性命……”
皇后冷笑道：“听起来，你还与镇国剑圣很熟？”
孙朗叹了口气：“是，不能再熟悉了，大荒山中，是我与他并肩作战，我们一起发现了天魔试图死灰复燃的图谋，于是定下了约定，他在明面守护帝国，而我诈死埋名，在暗处追查真相，我们虽然相识日短，但英雄惜英雄，早就成了生死之交，包括我如今回京，也是履行与他的约定，要和他联手对敌，将天魔余孽彻底诛灭殆尽……”
他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缓：“可为什么，他竟然不声不响选择了这样的结局，甚至不与我商量一下，臣既感到悲伤，又觉得疑惑，为什么，我们明明之前有约，为什么他会轻率赴死……”
老娘信你才有鬼啊！
皇后大声道：“孙朗，你还在编什么故事！岁星剑宫里发生过的事情，你早就嚷嚷得满城尽知，方才承天门外，你对着剑圣大人耀武扬威，这一切都说明，你们二人并不相识！如今你看到剑圣大人已死、无人与你对峙，所以你才满口胡言、大放厥词！”
“你说你与他早有约定、是生死之交，你有证据吗！”
孙朗轻叹一声：“当然有。”
元化万物的土曜灵力绚烂绽放。
神策上将的语气中尽是悲伤：“他将镇星秘法教给了我，这就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