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沈瑶花与曹家
“她想死，就成全她。”
孙朗的声音没有起伏波动，很是平静。
仿佛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帝姬望着他那平静的表情，想说些什么，最终轻声一叹。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资格说些什么。
她与孙朗本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由于皇帝的威胁和压力，两人才以一个微妙的状态暂时联合在一起，彼此之间信任度极低，充满了隔阂与保留，互相提防，互相敌视，已经不复当年那般亲密。
有些话，轮不到她来讲。
因为水曜剑圣之死，归根结底，就是她与皇帝的谋划所致。
而沈瑶花与孙朗之间的恩怨，最终也可以归结到此事之上。
只是……
帝姬收回了目光，心中生出了些许怅惘之感，事已至此，哪怕她心如铁石，也不由感叹命运的无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何等奇妙、错综复杂，一个人影响另一个人，间接影响了一群人，最终影响到了一个国家的命运。
而孙朗，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她默默道：“你的做法，还是欠妥当……沈瑶花无疑是父皇的棋子，本来想安插到你身边，适当时机给你致命一刺，可由于近期诸多事变，以致少府失守，不得不提前激活这枚棋子以免被你拔除，你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抢在父皇之前将沈瑶花控制住，最不济也要扣下她的圣剑，就像你之前所打算的那样，将事情闹大，质疑她的剑圣身份……”
孙朗说道：“我自有主意。”
帝姬皱眉道：“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沈瑶花既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择，那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要为更多的人负责，为那些相信你和追随你的人们负责，事有轻重缓急，你一定要分清。”
与皇帝的争锋必须全力应对，任何松懈都将导致致命的结局，沈瑶花作为水曜剑圣，即使在皇帝的棋盘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你不应该轻易地放跑她，否则就是在资敌，你明白吗？”
孙朗加快了脚步：“都说了我自有打算，这事不用你管。”
帝姬不满道：“这是军国大事，你不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来做事！”
孙朗冷冷道：“跟你有关系吗？”
天策上将怔住了，她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刚刚那句不满的抱怨，是她下意识说出口的。
在很久之前，她这句话说了很多很多次。
从异世界而来的那名懵懂怯懦的少年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成长，甚至成为了足以主导战局的名将，他对域外天魔了如指掌，兵法韬略堂皇大气，又素有奇思妙想，很快就从将星如云的天元六军中脱颖而出，但在当时的帝姬看来，战帅贾瑛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有时显得很不理性。
毕竟是来自于异世界的少年，生长在一个没有战火的和平世界，从小接受着另一种教育，骨子里幼稚而天真，他经常凭着内心的感性冲动做事，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些理想化的东西……比如说正义和报应之类的。
那些帝姬早已经不相信的东西。
所以，每当战帅贾瑛又昏头昏脑地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之后，天策上将都会气势汹汹而来，将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训话的内容常常以“这是军国大事，你不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来做事”作为结尾，而被训话的一方也总是报以不太正经的嬉皮笑脸，一边连连点头以示吸取教训，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反正死不悔改。
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以前的贾瑛面对帝姬的训斥，只是会点头哈腰没心没肺地笑。
绝不会说出“与你有什么关系”的冷漠的话语。
但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帝姬停下了脚步，木然而立，望着孙朗径直远去的身影。
良久才自嘲一笑，笑容中充满了苦涩。
对，关我什么事情。
我真是昏了头了。
视野中的孙朗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天策上将低声叹息，纵然彼此已经反目，但她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孙朗的人，就像从前她训斥孙朗的时候便已经知道这厮绝不会悔改，如今她也洞悉着孙朗的想法和心情。
现在的孙朗，应该很是伤心吧。
本来水曜剑圣之死就是他的心结，见到沈瑶花之后，他一定也希望故友的遗孀能够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可造化弄人，世事往往难尽人意，沈瑶花不仅卷入了这场帝都的风暴，而且还投入了皇帝的麾下，站在了他的对面。
所以结局已经注定。
所谓慈不掌兵，身为天元名将，哪个不心如铁石，为了保护信任他和追随他的人们，孙朗的剑锋不会有任何迟疑。
无论对手是谁。
所以……他也许要杀死故友的妻子了，在将来的某一天。
这意味着他曾经欠下的一笔债，也许一生都无法偿还了。
帝姬垂下了眼帘，一语不发。
悲伤如何，愧疚又如何？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了。
她已经没有了安慰孙朗的立场，也没有了扶持陪伴他的资格。
那么孙朗……但愿你选中的人，配得上你的信任与托付。
她转身离去。
晚些时候，另一个重磅炸弹引爆了。
水曜剑圣现世。
其人是已故前水曜剑圣的遗孀。
大新闻真是一件连着一件，令人目不暇接，先是镇国剑圣牺牲自己、救醒陛下，然后是神策上将孙朗咆哮内宫、质疑君主，其后就是水曜剑圣凭空现世，辰星之光撼动剑宫……重重大事弥散着阴谋的味道。
最先炸了的，是曹家。
也就是已故水曜剑圣、帝国征西将军的家族。
大荒山血战中水曜剑圣陨落，沈瑶花成了寡妇，年轻的她拒绝为亡夫守寡，执意要离开曹家，当时还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曹家作为高门大户当然不许，可沈瑶花执意甚坚，两边闹得剑拔弩张、极不愉快，最后还引来了朝堂巨头与辰星剑宫的干预过问。
毕竟沈瑶花作为已故剑圣遗孀，执意离开夫家拒不守孝，摆出一副老娘想要改嫁的态度，传扬出去，影响实在不好……可看似柔弱的沈瑶花爆发出了惊人的坚持和韧性，任你好说歹说，就是不守寡。
最终曹家无可奈何地放手，毕竟天元连番大战死伤人口众多，朝廷要休养生息大力倡导生育，定然要鼓励寡妇改嫁的，有朝廷法度在此，曹家也不敢公然逼迫过甚，最终此事以沈瑶花净身出户告终，沈曹两家交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曹家以此为耻，更听不得沈瑶花三个字。
但毕竟从此相安无事，直到今天。
然后曹家就炸了。
因为沈瑶花突然就成为了水曜剑圣。
——淦你娘，圣剑本来是我们家的！
听到这消息的曹家真是当场爆炸，贪痴嗔三火烈烈燃烧，常言道利令智昏，这圣剑之利简直大于青天，一念及此，便是常年吃斋念佛的老太太都要暴跳如雷，何况曹家一群莽汉兄贵。
——怪不得沈瑶花这小蹄子当年非要净身出户，回家之后也一直不改嫁，原来在这儿有此一着！
他们越想越气，往日种种疑惑全都得到了解答，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件事——沈瑶花当年不出户，剑圣之位还要落在我曹家，她当年千方百计想要跑路，一定是侵吞了她丈夫的遗物，如今才能做得了剑圣。
真是岂有此理！
圣剑原是我曹家的！
这可关乎家族百年未来大计，便是撕破脸也要争一争的，曹家作为曾经的剑圣门楣，又是世家大族，论钻营布局，可比赤家好多了，他们四下派出成员，一面广邀家族盟友助拳，一面跑到皇城外擂起登闻鼓来。
他们的逻辑相当简单。
首先，已故前代水曜剑圣是曹家人。
其次，现任非法水曜剑圣是前代水曜剑圣的前妻。
还有，现任非法水曜剑圣沈瑶花于当年作为曹家媳妇，一手接受了包括遗书在内的诸多前代剑圣的遗物，之后就执意要离开曹家，态度坚定，便是净身出户都在所不惜。
然后，她就在两年之后得到了圣剑认可、成为了新的水曜剑圣。
结论，这小蹄子肯定是在亡夫的遗物中发现了对方留下来的类似乎传承秘法或者宝物之类的东西，并从中参悟到了水曜秘法，进而得到了圣剑的认可——本来呢，你作为寡妇接手丈夫的遗物，这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你都净身出户了，居然还凭着这些东西入手了水曜圣剑，这就太不要脸了。
相当于盗窃，相当于明抢。
总而言之，你这是偷抢了原属于曹家的圣剑。
那可是圣剑啊我-日-你妈哟，快还回来啊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小蹄子！
这逻辑听起来稍稍有些勉强，但没什么毛病，其实能说得通，尤其是在帝国这种思想陈旧的封建国家中，那就更说得通了。
反正曹家的态度很明确。
能拿回圣剑，当然是好上加好，最不济，也要让沈瑶花回归曹家，以曹家寡妇的身份执掌辰星之剑——这是最大的让步了！
反正这件事儿上，曹家是占着理的，对不对？
但曹家的人们显然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儿。
在封建落后的帝国，他们的主张很是行得通，甚至会有一大批同情者和支持者，但问题是，在帝国这种封建落后的国家中，你想要讲理，也得看看人家想不想跟你讲理。
跑到承天门外叩阙的曹家家主吃了个闭门羹。
皇帝根本不想理他，并派人说他又昏迷了。
圣剑归属事关家族百年未来，便是皇威也顾不上了，曹家老祖宗一声令下，全族阖府倾巢出动，有官位的，有爵禄的，有诰命的，有功名的，五世同堂，将自家的行头披挂全副武装，浩浩荡荡来到承天门外齐刷刷跪下，齐声呐喊，要请皇家出面主持公道。
皇帝说他昏迷了，那宫中主事的又是皇后与太后，两位娘娘头大如斗，一时之间也觉得颇为棘手。
她们所担忧的并不是曹家那一帮人，而是孙朗的态度。
经历了不久前禁宫中的惊变，她们总算认识到了神策上将的包天狗胆和狼子野心，这事儿一个处理不好，被孙朗那厮抓到了把柄跳出来借题发挥，可想而知，那一定是非常麻烦的场面。
左右为难之下，两位娘娘又召来沈瑶花询问，大家都是女人嘛，而且太后也是寡妇，无形之中又多了不少共同语言。
她们旁敲侧击，询问沈瑶花的态度，并且隐晦地表达了劝说之意——反正你都是水曜剑圣了，就给曹家一个面子如何？
看在亡夫的面子上也是好的。
反正你此时就算回到曹家，他们也得捏着鼻子供着你，你有圣剑在手，曹家上下念在家族未来也要对你百般巴结，你就算寂寞难耐，也可以随便浪随便玩，他们只要实际的好处，其他的事儿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大概就是这种意思。
但沈瑶花虽然态度极为恭敬，但却执意不肯回到曹家。
这下连太后和皇后都不太乐意了……她们也比较相信曹家的说辞，毕竟沈瑶花的情况确实可疑，一介平平无奇的女流之辈突然就成为了水曜剑圣，怎么看都是得到了亡夫的传承指点之类的，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可她们虽然心中不满，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来沈瑶花毕竟是水曜剑圣，身份尊贵，就连皇室都得以礼相待，其次，她们也害怕逼迫过甚惹到对方不高兴，沈瑶花一气之下跑到孙朗那边，那画面就太美了。
沈瑶花这边的工作做不好，她们只得去做曹家的思想工作。
大意就是陛下现在正在昏迷，朝中有大事发生，皇室需要水曜剑圣的力量，希望你们以大局为重，先按下此事不提，等诸般事了，我们再来讨论一下这件事，你们暂且回家，这几个甜枣先拿好，皇室会记住你们的好的。
曹家的几位话事人嘴上连连称是，心中却是在艹太后的妈，去你娘的，往日家里有剑圣的时候，皇帝跟俺们说话都要客客气气，这几个甜枣又算个屁，你不给我们圣剑，就是在断曹家的根，家都保不住了，还要国干什么。
出宫之后，他们几个一合计，心中一横，狠下心来。
之前广邀帮手、博取同情的时候，一个往日与曹家相善的朝中巨头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这件事儿啊，还是要去找孙大爷出头。
既然皇室不讲理，那就走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