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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信任

门没关,平阳公主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与孙朗的眼神相对。

刹那间,公主殿下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心跳骤然变得很快很快,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

那是一种恐惧感。

因为她从师父的眼中看到了陌生的东西。

冷漠,理性,多疑,谨慎地审视着一切……对于这样的眼神,她其实并不陌生,因为之前就从另一个人的眼里看到过。

那个人也有着这样的眼神,就像一头孤独而凶残的狼,独自屹立在寒冷的山巅,四下一览无余,没有谁能够悄无声息地接近他,虽然很冷,但是安全,那个人终年如此,用冷漠而多疑的眼神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李广渊,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都说高处不胜寒,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但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活着的方式……一种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

现在,她似乎从师父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采。

多疑而漠然的凝视。

是幻觉吗?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感到了一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犹豫了片刻,她咬了咬牙,重新将身子探过去,然后松了口气。

确实是幻觉,师父的眼神很温和,就像平时一样。

“贼头贼脑的,干什么呢?”

连没好气的语气都一如既往,听起来让她心安。

平阳松了口气,带着娇憨讨好的笑容挪了进来,老老实实地答道:“听庞大人说,师父心情不好,所以我来让您高兴高兴……”

孙朗看着她,似笑非笑道:“那来表演一个空中劈叉?”

平阳愣了一下:“这样就可以?”

对于一名武道强者而言,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简单了。

孙朗摸摸下巴,打量了一下平阳身上的宫装:“要不你换身衣服?”

小公主涨红了脸:“师父!”

“小屁孩。”孙朗不屑地哼了一声,摆手道,“一边凉快去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替师父分忧了!”平阳鼓起了脸,很是不忿,她小跑到一边,给自己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孙朗对面,正色道,“师父心情不好,我可以帮忙开导开导……”

孙朗斜眼道:“诶哟,你打算怎么开导啊?”

平阳一本正经道:“心情不好,当然应该说一些开心的事儿啊。”

“比如呢?”

公主殿下歪歪头,然后笑眯眯道:“比如说,如今师父身边虽有庞大人他们帮衬,但毕竟都是男人,说不得体己话,但再过不久,薛姐姐她们就会进京,到时候,师父的身边就会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到时候,大家每天打打闹闹的,多开心,多热闹,师父您是不是很期待啊?”

“……”

“……”

孙朗望着自己的小徒弟,表情有些复杂。

平阳公主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师父,怎么了?”

孙朗叹道:“我有时候会想,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什么?”

“……没什么。”

孙朗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表情又忧郁起来。

平阳公主发现自己似乎搞砸了,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咦,师父,你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什么了?没道理啊,难道这不是开心的事儿吗?难道师父不愿意见到薛姐姐吗?还是说师父你害怕……”

孙朗立刻摆手:“行了行了你别说了。”

“哦……”平阳一脸失落地答应,模样甚是沮丧。

片刻之后,孙朗轻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有点伤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大荒山之战是天元大战终末的一大谜团,很多人千方百计地想知道其内幕真相,但真相是无数破碎的拼图,除了孙朗之外,没有人看过内幕的全貌,就连皇帝也一样……他也只是掌握了较大一部分拼图而已。

而孙朗之所以寂寞,是因为他没有人可以诉说。

他甚至恐惧于倾诉,不敢将心中的那些秘密告诉别人,即使是银落她们也不行……因为他害怕,因为这里是帝国,银落她们在这个国家长大。

如果他告诉她们,在大荒山,陷入疯狂的自己几乎折断了后土圣剑,杀死了无数帝国将士,并且令帝国从此失去了制造帝兵的能力——他不确定女孩子们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不敢去赌。

哪怕有一丝丝反目的可能,他都不敢去赌。

这样的事情,怎能与别人分说呢。

但仔细一想的话,平阳却是一个合格的倾诉对象。

因为她也掌握了一部分真相拼图,她知晓孙朗的真实身份,并且扮演了后土剑圣长达两年之久……聪明如她,心中藏了很多秘密。

有些事情,是可以说一说的。

孙朗闭上眼睛,平静的话语轻轻响起:“沈瑶花是皇帝的棋子,她今天暴露了,现今已经以水曜剑圣的身份投入了皇帝的麾下。”

平阳公主瞪大了眼睛:“什、什么?这……”

她与沈瑶花有数面之缘,甚至交流过,在她印象中,那是一个温柔如水、人畜无害的美人,是很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贤惠女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在皇帝手下做事?

孙朗淡淡道:“皇帝给她灌了迷魂汤吧……她信了,心中执着,走火入魔,认为皇帝有办法复活她的丈夫,所以就达成了交易。皇帝一开始是打算将她安插在我身边的,利用我与老曹的交情,利用我对她的愧疚,然后伺机潜伏,在关键时刻达成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这样吗?

平阳公主听得迷迷糊糊,但突然打了个冷战。

她想起了最起初时看到的孙朗的那个眼神。

冷漠,理性,审视,多疑。

莫名的寒意再次席卷心头。

她猛然醒悟,醒悟了师父之所以露出那种眼神的原因。

女孩儿的身躯猛然一颤,委屈与悲伤涌上心头,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低声道:“师父……”

孙朗叹了口气:“哭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平阳红着眼睛,用力地止着泪水,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我知道师父经历了那些事情,心中抱有犹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毕竟我是他的女儿,毕竟当年连姐姐都……”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她尽量让自己的模样显得坚强,她尽量忍着自己的眼泪和悲伤,但是……忍不住了。

公主殿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大哭道:“可是师父,我真的没有啊,我没有任何企图,我也没有任何坏心,我没有被任何人指使……”

她一边说一边哭:“师父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废了我的武功,再不相信的话,您可以给我拴脚镣下禁制,再不行我就不出屋了……”

平阳越说越伤心,身子瑟瑟发抖,哭得像个小鹌鹑,声音颤颤抖抖,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实……实在不行,我……我可以走……”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了,新一轮的哭腔再度爆发:“可我真的不想走啊师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回宫或者去姐姐那边,师父你一定就不肯再理我了吧?你一定觉得我跟姐姐她们是一伙的……”

孙朗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

平阳努力着控制自己,可这很难很难,因为她感到了彻入骨髓的恐慌与悲伤,她完全承受不住师父的怀疑和审视。

她拼命压着自己的哭腔,若不是功力深厚,此时应该会不住地抽噎吧……但她心里已然很不好受,断断续续道:“对不起,让师父为难了……”

孙朗睁开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徒弟,轻声道:“我也很抱歉。”

他的眼神变得空灵,穿过对面的小徒弟,穿过了时光,看向这十几年来命运的剧变:“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我不敢去相信,因为害怕被伤害,也许我这辈子很难全身心地去信赖一个人了,从大荒山之后,我结识一个人,或者重逢一个人,都会做好准备。”

“做好被背叛的准备。”

“如果早有准备,那背叛来临之际,就不会太痛。”

他慢慢地露出了笑容,略微虚弱和低落的笑容。

“沈瑶花,其实也是这样,我其实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孙朗捂住了心口,笑容中带着些许疲惫:“但他妈的,还是有点疼。”

平阳低声道:“师父……”

“不过,说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之所以疼,是我自讨苦吃。”

孙朗摇头道:“是我自己心存幻想,是我自己自我感觉良好,是我自己看不破,挨了这当头一棒,其实不冤,说起来,这情况算好的了,因为我占了上风,让皇帝陷入战略劣势,种种布置只能提前发动,这才导致了沈瑶花的暴露,使这一次的背叛显得有些仓促,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他用力地捶打着胸膛:“否则,会更疼。”

平阳急声道:“师父,我不会背叛您的,真的不会,永远都不会,您让我怎么证明都好,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我……”

孙朗打断了她的话:“我能相信你吗?”

平阳毫不犹豫地点头:“能!您一定不会后悔的!”

她的目光满含着希冀,又有着忐忑不安,就像站在审判席的被告,等待着法官最后的决定。

“其实……”孙朗笑了笑,“就像是寿命一样。”

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就像是寿命,人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岁又一岁,长大一岁,意味着距离死亡就近了一年……就像是寿命一样。”

他轻声道:“就像是信任一样,我试着去信任,试着去热爱,试着去留恋,我试着去付出我的信任,期待着对等的收获,如果被辜负,如果被背叛,我会感到心痛,会感到心冷,耐心会渐渐崩塌,天平会慢慢失衡,也许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契机,我就会做出某个决定,然后就会发生一些事情。”

“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他的眼神变得很深邃,隐藏着毁灭一切的恐怖。

“我的剑锋……悬于世界之上。”

孙朗望着自己的弟子,轻声道:“我试着去信任,我期望对等的收获,平阳,现在的我无法赋予你绝对的信任,也许将来可以,我只能说我试着去信任你,也希望你能回应这份信任……”

平阳仰着头,认真地望着孙朗,认真地听。

孙朗说到这里停下,沉默了片刻,然后展颜一笑:“你是我的徒弟,今天哭得够多了,所以……丑话我就不说了,你心里明白就好。”

平阳眨了眨眼睛,突然扑向孙朗的怀抱,大哭道:“师父!”

今日孙朗也算是心情激荡,两年来养成的条件反射暂时失效,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再加上平阳着实武功不弱,一时不差,就被她扑到怀中。

温香软玉在怀,少女呜呜哭泣,娇躯颤抖,液体横流,孙朗的脑袋慢了半拍,登时唬了一跳,扳着少女的肩膀说道:“等等等等你这是在哭吗?”

平阳撅着嘴,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道:“废话,我都快吓死了……”

孙朗认真地检查了一下,确实只是上面在流水,下面似乎没有,他琢磨了一下,随即想到了原因。

是沈瑶花。

之前他们有过时间较长的身体接触,自己更是差点将水曜剑圣剥离出来,根据之前的大保-健压制规律,此时正处于buff状态。

他一念及此,心中浮现出了那道白色的倩影。

这是沈瑶花给他的最后的波纹了。

从今以后,可能没有这种机会了吧。

他轻轻地拍打着平阳的后背。

刚刚就说过了,也许只是因为某个小小的契机,他就会做出某个决定。

就像是现在。

他温柔地拍了拍平阳的脑袋:“好了,小花猫,差不多了就在这里自己哭一会儿吧,师父我要去见客人了。”

平阳很是不舍,但如今她得保持乖巧,不要做师父的累赘,女孩儿离开了孙朗的怀抱,抬头望着自己的师父,突然神色微变:“咦……”

孙朗挑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

虽然这样说着,但平阳心中却产生了些许的不安。

她不知道这心中的不安源自何处,却隐隐觉得,师父现在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反正有点不对劲。

而孙朗又揉揉她的脑袋,转身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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