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章 私心
曹家的人前来造访，战帅有发癫的迹象，庞太师非常之愁。
他先找来平阳公主救火，然后就跑到曹家那边虚应一番，说上将军正在会客云云，好歹拖延一些时候，反正曹家上门是有求于人，得乖乖候着。
应付完这边之后，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仍是有些不安——简单来说，他对平阳公主的业务能力感到怀疑，这位羞怯内向的小公主往日里只是战帅的小跟屁虫，基本上孙朗一瞪眼，她就要变成鹌鹑。
况且……
庞籍暗自叹了口气。
况且平阳公主毕竟是皇家贵女啊。
尤其是如今的情形，孙朗基本上已经与皇室撕破脸皮，两方的争斗一触即发，在这种势不两立的情况下，平阳公主究竟站在哪一边？
这也是很值得怀疑的一件事情。
他一念及此，心中越发不安，想要回七楼听听墙角，但转过回廊，迎面风声吹动，只见神策上将大步而来。
庞籍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这平阳公主果然靠不住：“你冷静些，曹家老太太年纪大了，你若是把她骂死，这事儿就太难看了！”
孙朗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话，老子可是出了名的尊老爱幼啊。”
“我信你才怪！”
庞籍低喝道：“栽在你手里的老人和小孩儿还少吗？”
孙朗眨了眨眼睛：“有吗？”
庞太师记性极好，当即说出十几个受害者的姓名：“呸，还名声在外，我看是恶名昭彰，你的一小半仇家就是这么结的！要么就以大欺小，吊着人家的孩子打，要么就揪着老人家喷，一言不合就动手……”
孙朗挑眉道：“嘿，瞧你说的，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目中无人的熊孩子，那是人吗？倚老卖老、对我指手画脚的老东西，那是人吗？还什么以大欺小，我跟他们的年龄都差不多大，我还是个孩子，怎么就是以大欺小了？那些事后跑来找我理论的熊家长那才是以大欺小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将庞籍拨拉到一边：“你放心，曹家可是自己人，我怎么能做那种过分的事情？放心放心……”
庞籍完全放心不下，还想阻拦，就听孙朗大声道：“老太太呢！老太太在哪儿呢？哎哟，好你个庞醇之，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庞籍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孙朗，手指颤抖，嗦不出话。
孙朗向他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庞籍一怔，孙朗就与他擦肩而过，走向花厅。
庞太师留在原地，沉默不语，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孙朗离去的背影，心中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心思缜密，与孙朗共事数年，有些东西，有些变化，完全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的身上有杀气……”
庞籍无声低语，悄然握紧了拳头。
他有私心，所有人都有私心，毕竟每个人都有血有肉，并非是傀儡木偶，毫不犹豫地重聚孙朗的麾下是源于信任和情谊，可对于将来的发展，对于未来的模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与期待。
安卓是混世魔王的性子，他蔑视权威，他叛逆桀骜，他是纯粹的武夫，嗜血，好战，渴望着沙场，渴望着功业， 他不满死气沉沉的朝堂，他不满充满了妥协与私心的时局，他希望战帅能够击败皇权、执掌朝纲，给这个此世最强盛的帝国注入新的生机。
天魔虽去但战争永存，离火锐金玄水青木，四大国度，无数小国，广袤的世界意味着无尽的战争。
他的想法代表着一部分武人的想法。
而庞籍是文臣，文臣也有抱负，可文臣的抱负不是马上取功名，而是治世太平、经纶天下，他追随孙朗，是被对方那些堪称大逆不道的思想所吸引，那些看似荒谬的言行思想中隐藏着大爱与圣道，他希望能够追随孙朗，一步一步实现着他曾经描绘过的远景，那真真正正的大同大治之世。
“我们是因为不同的理由而追随你的，我们希望借此实现我们的抱负和愿望，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但也有相同的部分……”
庞籍收回了目光，默默一笑。
是的，相同的部分。
即使是安卓这种没心没肺、嗜血好战的疯子，也不希望你变成跟他一样的人……战帅，我们有不同的想法与私心，但也有共同的希望。
希望你不要失去自我，希望你不要被蒙蔽本心。
但现在……
庞籍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忧色。
他知道沈瑶花的事情刺激到了战帅……孙朗虽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内心深处却翻滚着躁动与杀意。
平阳公主似乎并没有安抚住他，或者并没有完全安抚住。
我得想个办法……
庞籍紧锁眉头，转身离去。
曹家这边，已经不必挂心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这边孙朗刚推开房门，屋里的人已经全都站起来了，口称战帅。
而今孙朗的职位是神策上将军、太子太师，但战帅这个称呼显然更有昔日情分，听起来更亲切些。
曹家一共来了六个人，以曹老太太为首，以下是曹家第二代年富力强的几个顶梁柱，除却家主，曹家的重要人物基本上全都来了。
孙朗眼神一扫，心中就明白了个大概。
来的是曹老太太而非是曹家的老家主，一来是要打感情牌，派一位银发如霜的老太太显然更加合适，二来就是个面子问题，万一家主亲至，没谈拢甚至吃了个闭门羹，传扬出去，多丢人啊。
他心下了然，面子上却不动声色，与众人一一见礼。
曹家是剑圣门楣，有水曜剑圣这块招牌在上面罩着，那天元战场就是家族子弟取功名、争前途的最佳舞台，优秀的曹氏子弟都在沙场上建立了功业、取得了官职地位，战后也得到了丰厚的恩赏与封爵。
这就是家里有剑圣坐镇的一大福利。
并非是潜规则，而是明规则。
倒不是说利用剑圣的身份搞什么特权和快速晋升，根本用不着这样，你的上司知道你的来历，哪怕是为了结个善缘，也愿意给你更多的机会与宽容，在考核升迁评定中偏向于你，以换取一个获得七曜剑圣友谊的机会——如果你不是个草包甚至颇有才能，那剑圣门楣的出身就意味着一条青云直上的金光大道，所谓的同僚排挤和职场天花板都是不存在的。
这是明规则，是比潜规则更令人绝望的现象。
出身好的世家弟子因为家族广阔的人脉和助力，会比寒门子弟获得更多的机会，更要命的是，良好的家世与出身意味着绝佳的教育资源和成长环境，这使得有上进心的世家子们比寒门子弟更加优秀，再加上家族的人脉助力，他们轻而易举就会取得比寒门子弟更高的成就。
然后就是恶性循环。
好的更好，差的更差。
比潜规则更加让人绝望。
潜规则有被曝光的可能，有被政敌抓住把柄攻讦的可能，可这样的明规则，再清正廉洁、不徇私情的铁腕改革家都无计可施。
改革改不了，革命倒是可以革一革，但……如果革命都革不动呢？
啧啧啧。
不过这个体制问题，暂时不需要孙朗来担心，因为他如今已经成为了万恶帝国主义中的一员，成为了他小时候最讨厌的人。
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有点讽刺。
曹家借着水曜剑圣的隐性福利，在天元战场上获取了大量的政治资源与社会地位，而今曹家子弟们都身有功名武勋，年富力强的第二代成员在朝中也颇有地位，但水曜剑圣陨落在大荒山中，最大的助力和靠山消失不见，家族守成有余，开拓却是无望了。
但水曜圣剑出世，令他们看到了再兴的希望。
因为剑主是沈瑶花，是前任辰星剑主的遗孀。
他们千方百计地主张沈瑶花窃取了掌控圣剑的秘密，他们想要让辰星之剑留在曹家，俗话说利令智昏，圣剑所带来的利益已经冲昏了曹家上下的头脑，他们太怀念当年剑圣门楣的风光了——哪怕沈瑶花真的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取得了水曜圣剑的认可，曹家也完全不会认可这一点。
没有是非对错，只有利益。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不惜求到孙朗门上……哪怕朝野流言不断，说神策上将要为水曜剑圣的死负责。
在家族未来大计面前，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孙朗心中冷笑。
虽然他早已经明白世家大族的行事方式，但亲眼见到之后，他依然为自己的老朋友感到一阵悲哀。
曹家老太太正在他眼前放声大哭。
还心啊肝儿啊的叫着。
情真意切，状极哀伤，曹元让扶着老太太，几名曹氏子弟也露出黯然之色，只听老太太一边哭一边道：“我看到上将军，就像看到了霑哥儿，你们是老交情了，往日甚是相善，可怜我那孩儿命苦……”
孙朗心中越发不耐，脸上却堆出悲伤的神色，他看向曹元让，语气中含着责怪：“怎的让老太太来此处？若是想见，一封帖子送来，我自会前去拜访，何须劳驾她老人家亲至？”
曹元让与他较为相熟，闻言腹诽——说得好听，送请帖你会来？转头就当擦屁股纸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德行？
但他还是得低眉顺眼地回答：“是我等虑事不周，着实惭愧……”
孙朗叹了口气：“老太太年纪大了，可别哭坏了身子，不嫌弃的话，这铜雀台里也有干净的房间，收拾一间出来，先让老太太休息休息。元让兄，有什么事儿，你我私下里聊聊吧……”
老太太闻言，心中微震，往日里她与霑哥儿通书信，约莫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儿子的抱怨，抱怨的内容通常只与一个人有关，便是那位战帅贾瑛——在儿子的描述中，那位声名鹊起、功勋卓著的少年将星是一朵军中奇葩，性情怪异，满肚子坏水，行动力超强，经常搞得他狼狈不堪、心中苦楚。
所以她对孙朗的性格也是极为了解的，知道曹元让这个笨蛋儿子完全不是孙朗的对手，于是稍敛哭声，径直说道：“老身不休息！此事没个说法，我便是死也不瞑目，请上将军看在霑哥儿的面子上，为曹家讨还一个公道！”
啧，这老太太果然难缠。
孙朗再次打量了一眼曹老太，往日里他与水曜剑圣闲聊，听对方抱怨，抱怨的内容通常只与一个人有关，便是他的老妈曹老太，在他的描述中，自己的妈是一个性情强势坚韧的女子，家教很严，目光很毒辣，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务实派，总之跟他媳妇完全是两个极端。
据他说，因为他妈从小的教育与管辖，让他对女人产生了一种误解的心理，认为天下的女人都像她妈一样严厉和强势。
直到结婚之后，这种想法才得以改变，因为他的妻子是他所见过的最温柔善良的女孩儿，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至于漂亮不漂亮，他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见过的女人很少，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媳妇算不算漂亮，他也对女子的美貌与否并不感兴趣，最重要的是内心和性格。
当然，每次聊完这个话题之后，他就会被孙朗变着法子找茬戏弄并揍上一顿，一个人躲在帐篷里，可怜悲伤无助又茫然地懵逼了一会儿，然后就拿出纸笔给老妈写信，抱怨他的新朋友又欺负他。
而如今，人已经不在了。
被他互相抱怨的两个恶势力角色却会面了。
彼此都带着私心。
他的母亲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强势，聪明，而且不达目的不罢休。
并且将他的死作为了筹码。
“霑哥儿留下了很多遗物，老身今日带来了一部分。”
曹老太太推开了曹元让的搀扶，指向了放在桌子上的盒子：“我们曾经仔细整理和阅读过，可遗物并不完整……现在看来，应该是被那个小贱人私吞了，希望上将军能为霑哥儿讨还公道。”
她将盒子打开，轻声道：“请看看吧。”
盒子的最上方，放着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