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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是陛下错了
铜雀台是帝都第一风月场，鸾凤和鸣楼是铜雀台最高的花楼。
夜幕垂落，华灯初上，铜雀台四下点起了柔和的光，孙朗坐在楼顶，在这里遥望着整个帝都的夜，手中捧着一个匣子。
匣子里放着一些东西，他的一个剑圣朋友的遗物。
曹家的人已经被他打发走了，带着一个模棱两可的承诺，从曹老太的表情来看，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这是一个精明的老太太，懂得察言观色，也知晓分寸，懂得见好就收、徐徐图之的道理。
在这一次的会面中，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你妈瞧出来了。”
孙朗低声道：“她瞧出来了我的不耐烦，也看出了我的愧疚，她大概猜到了大荒山所发生的事情，毕竟知子莫若母。我的态度，你的性情，还有你寄回来的这些书信，你的遗言……所以她猜到了她儿子在大荒山做了什么。”
“她没有说出来，她故意装傻，可她所有的言行都在无声地提醒我一件事情——我欠你们曹家的，希望我能还。”
“这叫有恃无恐。”
“因为她认为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觉得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着曹家不管，她希望我能够回报她儿子的恩情，用命换来的恩情。”
“一次性地还完。”
“她要圣剑，她要曹家重新成为剑圣门楣。”
孙朗说到这里，低笑起来：“真是很难理解啊，你妈这种想法，居然希望我能一次性地还完恩情，用区区一柄圣剑。”
“通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细水长流吗？在我那边，银行都不愿你提前还房贷了，提前还居然他妈的还要给违约金……”
他一边说，一边拍打着那个匣子：“放着咱们俩的交情，我完全可以长期罩着你家啊，只要你们家不越界，不做天打五雷轰的事儿，我就会持续照应着你们家，没想到你娘居然要一次性套现。”
“该说她杀鸡取卵呢？还是该说她贪婪无度？”
“不过我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孙朗轻声道：“你说你妈是个精明强势的女人，自强自立，掌控欲极强，她不喜欢不确定的因素，毕竟有求于人还是要低声下气，她拿不准我可以照顾曹家多久，她甚至摸不清我能不能斗赢皇帝，在这种情况下，将所谓的恩情套现成一柄圣剑，是最稳妥的做法……毕竟有了圣剑，曹家依然是剑圣门楣，无论掌权的人是谁，都要加以礼敬。”
“聪明，真是聪明。”
孙朗的手指划过了匣子。
“而且，说是一次性套现，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吧，别的不说，难道他日曹家遭逢大难，破家灭门在即，我也一定会伸出援手的。”
“她这是有恃无恐，吃定我了，真是好手段，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你的死亡进行了利益最大化……不知你在天有灵，此时是何表情。”
“嗯，大概是苦笑吧，或者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或者说是欣慰。”
“毕竟我可记得你丢人的样子……你浑身是伤，快要死了，而且还很痛很痛，最后在哭，却不是哭自己快要死了，而是哭自己不孝，你说你对不起家族，对不起母亲，你说你任性妄为，一定会连累家族，哪怕皇帝不敢追究你的行为，家族失去了一位剑圣，后果也是相当严重。”
“如今你妈用你的死从我这里换到好处，你一定会很欣慰吧。”
孙朗抬起头，望向夜空的某个方向，这个方向的几千里外就是大荒山，那里曾经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不愿回忆也无法遗忘的事情。
尸山血海，变了颜色的天地，还有遍体鳞伤的人。
一个一生循规蹈矩、堪称怯懦的家伙，从不知反抗，从不懂质疑，就像温室开出来的花朵，就像是没有自我的人偶，即使身为剑圣之尊也没有自己的脾气与想法，天元六军中最妈宝的妈宝男，被欺负了就一个人生闷气，被冒犯了也笑呵呵的，不懂得变通，每天都要给母亲写信。
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逆反。
这样一个古板木讷、循规蹈矩的家伙，就算是逆反，也充满了他的风格，执拗，不懂变通，认定目标不回头，咬紧牙关不松口。
所以面对大军合围，面对同僚相劝，面对皇帝圣旨，在铁甲森然、刀剑林立的层层环伺下，他拔出了辰星之剑，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
他不善言辞，多愁善感，习惯用笔记录自己的心情，却不擅长与别人倾诉，他是个好孩子，所以不懂得吵架，经常被孙朗噎地一愣一愣的，孙朗循循善诱了五年，愣是没有教会他一句脏话。
所以面对铺天盖地的怒斥、指责、命令、攻击与厮杀时，他依然笨口拙舌，没有雄辩滔滔，也没有大义凛然，只有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
“你们不能杀他！”
“后退！后退！”
“他是贾瑛！帝国元帅！后土英雄！你们要对他挥剑吗！”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所以我要保护他！”
那时，孙朗被元祖魔灵反噬，双方展开了精神层面的拼死搏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能依稀感受到外面的光景。
兵戈，凶戾，血浪，咆哮，还有背着自己浴血突围的那个人。
那个人在咆哮，在怒吼，他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奋力地作战，他本来就不喜欢杀戮，可那时，他却在拼命地挥剑。
赤练焱的声音似远似近：“陛下旨意在此！命我等格杀贾瑛！你阵前抗命，与反贼同流合污，身死在即，更要连累家族！你难道要置一家老小于不顾吗？你难道要与反贼一起赴死吗！快点杀死贾瑛，戴罪立功，我等替你求情，尚能保全性命，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那人拼命催动着辰星剑力，面对火曜剑圣义正言辞的训斥与劝诫，他依然笨口拙舌，只用干巴巴的一句话来回应。
或者他已经没有了反唇相讥的力气。
他只是说：“贾瑛不是反贼！”
赤练焱厉喝道：“陛下旨意在此，你也是亲眼见过的！”
被水曜剑圣负于背上的孙朗能够感受到那个身躯的颤抖，感受到从对方体内传来的恐惧、疲惫、茫然还有悲伤。
曹家的霑哥儿，生在昌明强盛之邦，长在繁华无双之都，出身武道簪缨之族，居于富贵无忧之地，他是最标准的世家子，一生循规蹈矩，被严厉的母亲所管教，被优秀的师傅所教诲，习武，学文，成家，娶妻，按部就班地成长，获得圣剑的认可，最终成为了名动天下的水曜剑圣。
他这一生没有遇到挫折，没有遇到疑难，所以不懂得反思，不懂得怀疑，他听从母亲的管教训导，成为了尊贵无比的剑圣，他效忠至高无上的君主，在天元战场上捍卫家国，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任何差错，他习惯于服从，习惯于奉命，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得理所当然。
直到那一天。
信念被动摇，怀疑不由自主地生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一边是家国，一边是朋友，一边是皇帝的圣旨，一边是自己的心灵。
于是茫然懵懂的心灵中劈入了一道闪电。
时至今日，孙朗依然记得那声怒吼。
那声音有点颤抖，好像也有点底气不足，毫无霸气可言，却蕴含着他所无法忘怀的执着，就在那一天，他的一个剑圣朋友，在兵锋之下，在圣旨之前，在过去的岁月和现今的生死攸关间，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他说。
“是陛下错了！”
很简单的五个字，但孙朗终此一生，无论是从前的岁月还是以后的时光，不会再听到比这句话更加振聋发聩的怒吼。
他永远都忘不掉。
“他妈的……”
孙朗喃喃道：“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大难题……大保-健之力也就罢了，三年之约也罢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的老婆，你的娘，你的家族，他们硬是往风头浪尖上窜，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害怕打搅谁，他低声道：“你留下来的那些遗物，很是说了一些事情，你妈猜到你在大荒山里做了什么，你老婆也猜到了，但这两个女人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你说过，她们的性子完全不同。”
“你妈要用你的死来为家族换取利益，毕竟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跑到我这边，挤兑我，恳求我。”
“而你的老婆……哈，她居然要复活你。她同样猜到了大荒山的些许内情，知道你死去的真相，她可能不恨我，可能埋怨我，可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盯着我输出，而是再见到你，所以她跑到皇帝那边，间接与我作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其实我也很为难。”
“其实……也没什么为难的。”
“我本来就不是那种适合做朋友的人，你把我当朋友，真是做错了。”
“看看你吧，平时被我三天两头地欺负，被我洗脑，被我喷，被我怼，被我的歪理搞得怀疑人生，我生死一线的时候，只有你跳出来救我，忠诚也不要了，家族也不管了，最后自己死了，老婆成了寡妇，家族没了剑圣，帝国多了我这么一号定时炸弹，现在我在跟皇帝比赛，比赛谁先把这个国家给毁了……这一切都是由于你多管闲事啊，你简直比丘处机还要多事。”
“我很抱歉，真的。”
“哪怕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无法给你再多的承诺，我守着三年之约，可这所谓的约定，现在已经成为了我自我保护的借口，现在我已经不太想毁灭这个世界了，是你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遇到她们，我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但我却没法报答你。”
“你的老婆变成了我的敌人，她鬼迷心窍，信了元祖魔灵的屁话，我却没法打醒她，我愿意暂时容让她，甚至对她手下留情，直到揭穿了元祖魔灵的诡计，击碎她的幻想，然后再安置她、照顾她……我愿意这么做，但如果她在这期间伤害我所爱的人们，我想，我不会手下留情。”
“对不起。”
“你妈想要水曜圣剑，你的家族想要重振剑圣门楣，可圣剑蕴藏着魔灵夺舍的诡计，落在曹家手里，只会带来祸患，最重要的是，圣剑在沈瑶花手里，这其中，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
“一个我曾经问过你的问题。”
孙朗想起往事，不由笑了起来：“你在我面前晒你的老婆，有一天我被晒得烦了，就问你，假如你妈和你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一个。”
“你说你可以调动辰星之力将水移走，两个一起救。”
“但现在呢……”
他打开了匣子，取出了里面的石头，下面是一些书信籍册之类的，曹老太是用了心的，文字的内容有些是积存的信件，有的是水曜留下的遗言，内容基本上都与贾瑛有关，她想借此唤起孙朗的愧疚。
可她不知道的是，哪怕不这么做，孙朗对她儿子的愧疚与感怀也不会褪色分毫……水曜不仅救了孙朗的性命，而且还将孙朗从绝望疯狂的深渊中拉了出来，他的牺牲让孙朗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并没有被整个世界抛弃。
“我问你说，如果你不会武功，该救哪一个。”
“你同样不假思索，说要救你妈。”
“然后你一本正经地向我科普了孝道，说先救妻子而不救母亲不仅是道德败坏的禽兽，而且还要被帝国律例问责。”
“至于你老婆，你说你会跟她同生共死。”
孙朗捏着那块石头，左右把玩，这石头平平无奇，瞧不出什么门道，之前他试着注入了一点水曜灵力进去，也没有半分反应。
“……行了，我知道了，救你妈是吧。”
孙朗叹了口气：“你老婆确实挺讨厌的，居然欺骗玩弄我的感情，往日里你整天在我面前穷晒，此番让她与你同生共死，倒也不坏……”
他随口说了几句，捏了捏手中的石头，然后面色微动。
因为是他留下的遗物，所以孙朗之前试着激发，动用了水曜灵力，结果没有半分反应，而刚刚随手一捏，土曜灵力漏出了一点，没想到石头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