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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我相信你
“你啊。”
面对着这跨越时空、流转岁月的问询，孙朗的眼中蒙着一层温润。
他不知道霑哥儿是何时录下这段“视频”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录下这段话的时候，这个天真到质朴的家伙一定无法料想后来所发生的事情。
他想不到，孙朗也想不到……就算是当时的帝姬，恐怕也想不到。
大将用命，军卒无畏，名将辈出，政治清明，君王不掣肘，举国同运力，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下，这个古老的帝国以非凡的勇气和决断逐渐革除了建国数百年所沉淀出的种种积弊，将整个国家打造成了一台全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并且成功地转入战略反攻。
形势一片大好。
帝国前景光明。
浪漫的英雄主义充斥着整个神州，民风雄烈，武道盛行，万千男儿死不旋踵、迎战天魔，要为帝国与家人杀出一个未来，历经战阵的将士们身披荣耀的霞光，畅想战争得胜后的喜悦，将星济济，何等辉煌璀璨，为国而战的荣光最大限度地遮掩了政治的丑恶与人心的诡谲，大家都很纯粹。
直至大荒山那狰狞的血光，为这场倾世大战划下了充满谎言的不光彩的句号……然后，一切就此改变了。
有人死了，有人活了，所造成的影响将持续很久很久，甚至将会改变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
孙朗怔怔地望着水幕中的那个人。
与记忆中那个沾满血污、伤口翻卷的脸庞合在一起。
那时的他，一定想不到大荒山发生了什么。
“你啊，做了乱臣贼子，做了我的同党。”
孙朗轻声道：“你挺身而出，保护了必死的我，皇帝与魔灵苦心盘算的杀局落了空，而且还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不肯善罢甘休，眼下就是找他们来报仇的，一个不慎，国祚就会因此动荡，届时血流成河、尸骨叠山，这一切都源自于你在大荒山时的一时脑抽。”
“真厉害啊，简直是乱世之枭雄，如果用上古时代西幻小说的经典话语来描述，那就是你亲自推动了历史的车轮。”
可惜，水幕中的人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片段，一段被凝固的时光，他无法听到孙朗的话语，两个人之间横亘着时光的长河。
即使以孙朗武功之强、几乎凌驾当世，也跨不过这岁月的阻隔。
所以水曜剑圣还是在自顾自地说着话：“我把这一段影像寄回了家，也就是说，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你就已经回京了。我曾经说，要带你逛遍京城风物，可惜这个承诺已经无法履行，但值得高兴的事情仍有两件，第一，你还活着，第二，天魔总算被打败了。”
他露出了发自真心的笑容，轻声道：“这几十年，死了多少儿郎，亡了多少百姓，我们总算是赢了……可惜那时的模样，我似乎已经无法看到了，所以我留下了这个东西，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以防我错过。”
他的笑容越发真挚，很质朴，很单纯：“贾瑛，谢谢你，所有人都应该对你说一声谢谢，你将很多胜利带给了我们，你改变了很多人，现在，是休息的时候了，陛下的酬功，衣锦还乡的荣誉，很多事情都在等待着你。”
“当然，还有你一直念叨的荣华富贵与娇妻美妾。”
“以及我的唠叨。”
“我得劝一下你，京城不同军中，朝堂也不是军营，你在军中撒泼妄为也就罢了，回京之后还是要收敛一点……”
孙朗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絮叨，就像啰嗦的老妈子一样，对方翻来覆去地讲了很多东西，可他没有一点不耐烦。
“以往我念叨你的时候，你总会不耐烦，或者就与我顶嘴吵架，我总是说不过你，可现在，终于赢了你一回，你总要老老实实听我说了吧？”
水曜得意地挑起了眉眼，很是嘚瑟了一番。
然后，他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
“当然，我最想劝你的不是这个……嬉笑怒骂，不过小节，但回京酬功之后，一切会有很大不同。锦衣玉食，高官厚禄，权柄私欲，人心谋算，你将要面对另一个战场，我盼你能够守住本心，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当然，这只是我的唠叨而已。”
“我认识的那个贾瑛，不会变成他所讨厌的人。”
说到这里，水曜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温和，很温和。
“让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让身怀天赋的孩子不埋没于乡间，让有志向的人都能施展抱负，让富有的人不会太富有，让每个人永远都不必下跪……”
他一句句地念着孙朗当年惊世骇俗的叫嚣，有些话听起来让人肃然起敬，有些话听起来则让人毛骨悚然。
最后，他温暖一笑：“我相信你，你会做到的。”
水幕产生了一阵涟漪，画面中的人面色微变：“哎哟，不好，这个还不太稳定……不过该说的话也说完了，那就到这里吧。”
“还有……不要嫌我啰嗦，虽然我知道你一定安排妥帖的，但我还是要多嘴一句，我的家人和家族，都拜托你了，瑶花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你一定要多劝劝她，不要为我守寡，她大好年华，总不能就这么孤灯困守。”
“还有，告诉她，不要……”
画面抖动了一下，随即，烟云消散，水光无形。
孙朗伸手将坠落的石头接住，久久不语。
“怎么说呢。”
他自言自语道：“就像我看过的苏联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左右埋下的时间胶囊，里面充满了大胆的预言和对未来的美好幻想。”
“结果几十年过后大家打开一看，全他妈尴尬了。”
“因为里面的预言与设想，大家基本上全都没做成，外太空探索不存在的，苏联都亡了，大家都在地球村里天-天射爆，除了喵星人和汪星人外，人类并没有发现其他外星人的任何踪迹，曾经一度繁荣兴盛的社会主义大家庭只剩下了区区四位成员，唯一的好消息是，美国有加入的迹象……”
他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然后耸了耸肩。
“物是人非啊……”
将手中的石头抛了抛，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你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吧……理想什么的，诺言什么的，坚守本心什么的，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皇帝谋划着阴谋，帝都暗流涌动，我在这里一阵大闹，你的家族不甘寂寞，你的老婆投了敌，大家拼命地往这个国家的下面垫着柴火，确实很奇怪啊，明明还是天下第一强国，明明刚打赢了天魔，明明国家还强盛，可却闻到了一股药丸气象。”
他站起身来，将匣子拿起，将石头贴身收好。
“而且……”
“《招魂2》啊……你怎么只提到了这部没吓到你的电影？”
水曜的留言洋洋洒洒，感情真挚，即使以孙朗如今心智之坚，也不由心神摇曳动荡，他欠那个人实在良多，一生都无法偿还。
但除了这恩情的关系之外，他们也是配合默契的军中袍泽。
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位朋友。
对方是极为优秀的世家子，能武亦能文，博闻强识，记性极好，哪怕是孙朗随口讲出的一件小事，他都能记得半点不差。
这样的人形电脑，怎么会记错事情？
他着重点到了《招魂2》这部电影，说自己被吓得要死，事后都不敢细想，可当时的情况不是这样，这故事不仅没吓到对方，而且还激起了这文艺青年的好奇心，他对故事中的录音机道具非常感兴趣，曾经缠问了孙朗好久，没得到答案，甚至开始自己琢磨这道具的原理。
所以，完全不是“事后都不敢细想”的情况。
以他的记性，绝对不会记错这种小事，更不会随口胡诌哔哔，这种沉默寡言的老实人讲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非常严谨，从不撒谎和说废话。
与孙朗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那么……
孙朗心神一动。
是暗示吗……
他的脑海中迅速回溯其当时的记忆，那部电影他也只是偶尔看过，不过因为是恐怖片，而且有点吓人，所以印象深刻，尤其是那个鬼修女，简直啧啧啧啧啧，还有，女主作为一个小萝莉，还是相当卡哇伊的，演得也不错。
而这个故事之所以被水曜念念不忘，是因为电影中出现了录音机的桥段，两段截然不同的话合在一起，就会出现第三句话……
他重新取出了那块石头，平举，凝视。
难道……
孙朗沉吟片刻，将石头收了起来，身形一展，没入夜色之中。
曹家。
而今入夜，曹家灯火通明，家族有分量的成员都聚集一起，来往消息通传，人人面色郑重，水曜出世，掌握在曹家弃妇的手中，无论内情如何，他们都不会坐视沈瑶花得此便宜，圣剑是一定要拿在手中的。
不管对错是非，只管利益家族。
早年因有霑哥儿在，曹家才得以声望大振，曹家子弟在剑圣的招牌护佑下进入军中、一展所长，升迁调任一帆风顺，家族人脉铺展，就连生意敛财都非常顺利，曹家有了剑圣门楣的招牌，未来形势一片大好，已经有了门阀气象……但这一切随着水曜剑圣身陨而宣告风流云散。
水曜身死，遗泽家族，曹氏在朝为官者，都有擢升提拔，爵位与诰命都与了几副，皇室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恩宠——但遗泽毕竟是遗泽，死人留下的情分，肯定是越来越寡淡的，再过十年二十年，谁还理你曾经是剑圣门楣？届时莫说是更进一步了，守住现在的家业都难。
所以，圣剑一定是要重新夺回的，这关乎到家族百年大计。
为此可以不惜一切，是非对错算个什么，小孩子才在乎的玩意儿。
而今正堂之中人头攒动，事关家族大事，有上进心的人都过来旁听，毕竟一家同气连枝，当年剑圣坐镇时的家族气象谁都记忆犹新，况且还与如今繁盛之下的隐隐颓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谁不明白有一柄圣剑的好处？
当下就有人问：“宫里那边，使不上劲了？”
圣剑出世，曹家炸锅，他们起先是跑去找皇帝告状的，但皇帝称昏，皇后与太后总理宫中事，以妇人不便过问国事之由给曹家应付了回去。
谁瞧不出这是敷衍？沈瑶花之前可进了宫，而今皇后只顾推托，连让两方见面的机会都不给，显然是想包庇那小贱人。
当下另一人愤愤开口：“霑哥儿身故，朝廷要优待烈士，许了元让他们高官厚禄，泼天的好处使出去，又怎么肯让曹家重掌圣剑？圣剑留在那小贱人手里，皇帝也好拿捏派遣，这叫帝王心术。”
这话很有道理，可落在自家身上，确实不是个滋味，众人纷纷低声抱怨，有人还小声咒骂，这事儿宫里办得确实不地道。
“说到底，是咱们本事不济，得求着陛下赏回圣剑，要是如神策上将那般奢遮，官职也要，名声也要，圣剑也要，统统都要抢在手里，皇帝也毫无法子，这才是好男儿的本事……”
发表高论的人话锋一转：“老太太，那神策上将应了吗？”
皇宫那边靠不住，只能靠着霑哥儿的情分跑去战帅那边恳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刚刚回家的曹老太的身上。
老太太喝了一口水，环视全场，众人当即住嘴，正堂之中变得静悄悄的，她缓缓道：“今日……”
“我还没答应呢。”
还没等她说话，平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曹老太那压制全场、不骄不躁的沉凝气度登时破功，想要装的逼也装不下去了，她大惊而起：“快，出去迎接！”
“不用。”
孙朗大步而入，淡淡道：“打扰了，我来问一件事，问完就走，顺便……”
他转头望向众人，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曹家子们面色不一，有好奇，有审视，有谄媚，有示好——当然没有不屑。
孙朗指向其中一人，微微一笑：“夸得不错，我很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