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老狗
神策上将军醉眼朦胧，甚至打了个酒嗝。
“平阳是谁？”
他醉醺醺地问。
“……”
冯永亭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无奈样子，依然一板一眼地答道：“平阳公主是陛下的七女，温婉可人，容姿端丽……”
孙朗瞪圆了眼睛：“这么多女儿？皇帝怎么比母猪还能生呢？”
大内来客们个个面色如土，听闻传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位神策上将狗胆之包天，着实令人骇异。
冯永亭平静道：“上将军喝醉了。”
孙朗拍手笑道：“我没醉！我清醒着呢！喂！你们都看到了吧！我说皇帝是母猪，冯公公居然没有反驳，你们也没有反驳，你们都不忠诚！”
大家恨不得将耳朵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包起来。
冯永亭低声道：“……孙朗。”
语气很复杂，很低沉。
也许连冯公公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
这一声呼唤中有软弱，有迷茫，有恳求。
孙朗直直地望着他，脸上醉意弥散，眼神却变得很清明。
“老冯。”他说道，“你来干什么？”
这问题与刚刚的一样，其中的涵义却截然不同，而冯永亭听懂了。
他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宫中的人，就如笼中的鸟，怎能事事顺由己意，其实这天下也是如此，所有人都不得自由，所有人都得认命，只有你，念头不爽利，便想将这笼子撕开，只有你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孙朗淡淡道：“我是对的。”
冯永亭摇头道：“不，那只是因为，你是最强大的。当你不够强大的时候，你也陷于囚笼，也像所有人一样身不由己，跟我没什么差别。”
孙朗眼神一冷，但却没有反驳。
其实是无从反驳吧……现在的他也信奉着唯力量论，或者说他其实一直相信着唯力量论。这些年来的经历已经击碎了所有少年时代虚幻的梦想与信念，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他早已死在了大荒山，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他此刻依然流窜世间苟延残喘，没有强大的力量，他怎能堂堂正正立于这帝都之中，对皇帝和他的党羽们直言他的复仇。
“或许确实如此。”
孙朗说道：“我是最强大的，所以我撕开了束缚我的牢笼，同样的，我也可以替你们撕开牢笼……”
他视冯永亭的随从们如死物，径直说道：“我之前在皇后面前替你申辩，就是为了激起他的恶感，将你发配得远远的，以免搅合在漩涡中尸骨无存。你不傻，应该能看出此事的关窍，也应该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如今皇帝派你做事，是在利用你和我的交情，你要置身事外，不要被他摆布，听我一句，今天就不要回宫了，你不愿意左右为难，我明日送你出京。”
冯永亭默然，旋即说道：“好意心领。”
言下之意，是为拒绝。
孙朗冷冷道：“你什么毛病？”
冯公公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你能替我撕开这牢笼，但天下人皆不自由，你能替他们撕开吗？破除牢笼之后，又该如何呢？我是皇宫之中，自小便是笼中鸟，你打碎我的牢笼，让我飞向更广阔的天地，可，我又能到哪里去？”
孙朗嗤笑道：“你贱不贱啊？”
冯永亭面容平静：“既为阉人，自然是卑贱到骨子里的，我从小便入宫了，受先皇信托，伴陛下长大，这恩情，还没还完。”
孙朗伸手扯住了他的衣领，神色冷厉道：“所以连命都不要了？”
“命不重要。”冯公公的声音没有半分波动起伏，“恩才重要，你不明白。”
孙朗岔开五指，猛力一推，冯永亭踉跄后退，大内顶尖强者的下盘功夫没有稳住他的身形半点，冯公公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被酒液淋湿，就像是一只狼狈的落汤鸡，真的卑微到了尘土里。
冯永亭默默地爬起身来，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看着。
看着这位早已不再年轻的宫中老人默默地爬起，默默拍拍身上的尘土，默默上前，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履行着他的使命。
“圣旨在此。”
他说道：“陛下有意嫁女，上将军与平阳公主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话音未落，冯永亭手中的圣旨被孙朗一把抓过，掌力一吐，明黄的绸缎骤然烧灼，顷刻化作飞灰。
冯公公面色不变：“上将军接旨了。”
“我接你妈。”
孙朗再次揪住他的衣领，阴沉道：“皇帝嫁女，不怀好意，答应，我便坠入他的诡计之中，不答应，他便趁机拿你撒气，以挑衅和恶心我。冯永亭，你说这种局面，我到底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冯永亭近日显著苍老的脸上只有一片木讷：“上将军是国之柱石栋梁，若能与皇家结为姻亲，当保后土百年太平，国祚无忧，社稷之福。”
孙朗怒极反笑，当胸一脚，将老太监踹了出去，冯永亭的身子在府前的平地上滚了几滚，就像是一只可怜的老狗，随他前来的宫中诸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出言抗议，无人敢横身阻拦，全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你这么想死，我也不拦着你了。”
孙朗森然道：“我一心顾念旧情，处处忍让，而你却总是为你主子考虑，既然你情深义重，我可得成全你的一片忠孝诚心啊。”
冯永亭趴在地上，抬起花白的头颅：“上将军抗旨吗？”
孙朗蹲在他面前，笑眯眯道：“谁说我要抗旨的？”
冯永亭挤出一丝笑容：“那上将军是要接旨了？”
“皇帝嫁女，荣幸至极，皇帝的女婿，驸马嘛，多棒。只是成亲是终身大事，不仅要考虑政治上的意义，还要考虑男女的相性，也就是说，我至少要跟平阳公主见见面，了解了解彼此，谈谈恋爱，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朗的笑容越发灿烂，然后伸出手来：“首先，我得知道她长的什么样，对不对？你有照片……我是说画像吗？”
冯公公愣了一下，随即道：“上将军说笑了，您不认识平阳公主吗？”
孙朗瞪眼道：“当然不认识，事实上，我压根就不知道皇帝生了这么多女儿，这个大猪蹄子——而且，皇帝说要把女儿嫁给我，得先让我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吧，万一是个歪瓜裂枣，天子这便是涉及虚假宣传，是要吃官司的。”
他一叠声催促道：“平阳公主呢？她住在哪儿？我要去看看她。”
冯永亭苦笑道：“平阳公主不是在您府上吗？”
“你放屁。”孙朗瞪眼道，“皇帝的女儿，怎么会在我的府上？她为什么非得在我府上？一个堂堂的公主，肯定是在宫中享福，怎么会跑到我家抛头露面，你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还公主在我家，难道你想说，是我拐卖了公主吗？这可能吗？或者说，是皇帝主动把一位公主送到我身边当丫鬟婢女，他有病吗？”
冯永亭料不到孙朗居然耍这种无赖，他慢慢站起身来，无奈道：“你这也太惫懒，我……”
孙朗冷声道：“我跟你很熟吗？一介阉奴贱人，也配跟我这么说话？”
冯公公张口结舌，便见孙朗冷笑几声，向着门内高喊道：“再给我扔坛酒来！”
片刻之后，劲风呼啸，一坛美酒划过长空，稳稳落入孙朗手中，他拍开泥封，睥睨一眼冯永亭，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你不是要忠心办事吗？我先把你这一趟差事给搞砸了，看你怎么收场！”
冯永亭面色微变，失声道：“孙朗，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孙朗大笑一声：“皇帝要嫁女儿给我，我当然要去感谢感谢他，顺便再亲口问他一下，我那未来的老婆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