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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都将属于你
金殿朝议,形势逆转。
皇帝覆手翻盘,孙朗困兽之斗,明眼人都能看出,神策上将已经处于道义上的绝对劣势,无论有何内情缘由,殿前刺驾已经是罪无可恕的大逆之举,众目睽睽,抵赖不得,可以说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孙朗已经大败亏输。
在这种情况下,武侯弟子、京兆尹包希仁居然螳臂当车般拦住了皇帝那前进的铁蹄,旗帜鲜明地站在孙朗那边,厉声质询天子的所作所为。
视死如归,舍生取义,这是英雄的特质,正因为绝大部分凡夫俗子做不到,人们才会敬重英雄与义士。包希仁的质疑,正是这两年来众人心中起疑却不敢深究的部分,那些就像是皇帝的新衣一般,即使一个稚嫩的孩童都能瞧得清清楚楚,可智者千虑的大人们却一语不发。
但总有敢于说话的人。
英雄总是极少数的,第一个反抗的,独自向敌的,勇往直前的。
而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他会用自己的背影、行为甚至生命,向其他不那么勇敢的人展示希望与勇气,用更激烈的行为和更宝贵的牺牲唤醒沉默的绝大多数人,提醒他们战斗的必要,让他们看清楚敌人的真面目。
于是包希仁站出来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在仗义执言,一直都在不屈不挠,他以不懂事和不上道闻名京师,不给任何人面子,不屈从于任何人情世故与明暗规则,从满朝文武,到权戚官宦,人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即使如此,即使大部分人都不喜欢他,认为他死板、做作、白痴和迂腐,可纵然是最不喜欢他的那群人,也不得不表达自己那某种程度上的尊重……乃是敬畏。
他们都认为包希仁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们都觉得这个世道上应该有包希仁这样的人。
正是因为包大人长久以来都是一道毫无污点、永不犯错的标杆,所以他的表态才能最大程度唤醒沉默的人们,他以最锐利的言辞质问君王,提醒人们注意到天子隐藏在权谋之下的巨大秘密和疑点,他以最果决的姿态支持孙朗,提醒人们回忆起这位天元第一功臣的辉煌成就与赫赫功勋。
这一场审判,绝非正义。
所有人都必须认真思索。
群臣首先惊讶于包希仁的抉择与勇气,俄而自惭形秽,他们扪心自问,与孙朗不过萍水之交,自己绝无勇气在此等绝境下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而后便开始思考,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犹豫。
——能让朝堂上占绝大多数的中立派动摇犹豫、暂时选择继续中立,便能将孙朗的胜算拔高很多。
这一点,声威赫赫的孙朗做不到,门生遍布天下的兵部尚书做不到,位高权重的武殿巨头们也做不到,他们虽然有强大的力量、隆重的声望与极大的权势,却也无法改变如此之多的朝臣们的想法。
只有包希仁能做到这一点。
这个世界上,有比权势与暴力更为强大的力量。
如果说包希仁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暂时阻止了形势的恶化,那么接下来这个人的发言,则是令本就乱成一锅的局面变得沸腾起来。
“还有我!”
面对皇帝那杀气毕露的喝问,有人站出来了。
就像是一枚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众人纷纷惊呼出声,李建成的表情从茫然变成了狂喜,他大喝道:“你这忤逆子!悖逆人伦,逆反君父,我饶不了你!”
“闭嘴!”
天策帝姬眼神一厉,杀机磅礴而出,常年掌兵的煞气威风岂是往日装傻藏拙的太子建成可比?她冷然道:“你也配做李姓子孙吗?”
天策府阵营中,宇文士及急急喝道:“殿下!谨言慎行!”
长孙无忌大骂道:“孙朗,你对殿下施了什么邪法?”
保皇派与剩下的天策府众臣也纷纷出言喝止相劝,就连孙朗的马仔们也面面相觑、神色古怪,他们都觉得帝姬怕是失心疯了,或者说是旧情复燃、一时鬼迷心窍,居然要与孙朗殉情、做一对同命鸳鸯。
承受着与孙朗相差无几的种种眼神注视,帝姬环顾左右,有人焦急,有人愤怒,有人戏谑,有人恨铁不成钢,有人幸灾乐祸。
她展颜一笑,笑容中有几许叹息。
“你们都信不过孙朗。”她说道,“你们也从来都不懂我。”
说罢,帝姬看向了孙朗,淡淡道:“你懂吗?”
“很遗憾,我懂。”孙朗耸了耸肩,“更遗憾的是,你也相信我。”
帝姬哼了一声:“最遗憾的是,我们这次居然有同样的目标。”
“你很会说话。”孙朗点头道,“确实,只是有同样的目标罢了。”
“不知所谓……不过,很好,很好,很好。”
皇帝森然冷笑,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帝姬的殿前反水没有让他感到一丁点的愤怒,有的只是欣然与喜悦——他正愁没理由对帝姬下手呢。
“真是我的好女儿,首鼠两端,反复无常,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先贤诚不欺我。”他阴恻恻地说道,“今日-你们一一现形,是好事,你们是帝国的蛀虫,是社稷的妨害者,朕要先诛灭你们这些内鬼,再扫清不臣、定鼎天下,建立万古无上的功勋霸业!”
说到这里,他仰天长啸,狂烈的风在他周身吹拂,暗尘涌动,碎石纷飞,皇帝的面容无比扭曲,宛如再世的魔王。
“诸位同僚请了!”
——皇帝手持后土圣剑,功力卓绝,气息可怖,但有孙朗压制,天子的武力并非威胁,这场棋局,若要翻盘取胜,问题的关键,是争取更多大臣的支持,至少要让他们保持中立……
帝姬与孙朗常年默契共事,思维合拍,心有灵犀,她径直转身,向着文武大臣们喝道:“朝堂共事十余载,你们当知本人忠烈风骨,今日不计私怨,只论公心,所以我与孙朗站在一处,虽是下策,实在无可奈何,因为当今天子,已经疯了!”
“他不再睿智不再宽仁不再大度,而是变成了一个阴沉自私、恶意暗藏的阴谋者,你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伪装假象,而实际上,这些年他有诸多阴谋算计,均在暗处布局,欺瞒天下,狼心暗藏,我都全数知悉!”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这话说的隐晦,其实已经等同于自爆——因为大家都知道,帝姬就是皇帝的白手套,她这些指控无异于自承己罪!
连皇帝都料不到帝姬居然会如此决绝、不惜一切。
——难道说这贱人已经发觉了?不,不可能的!
李广渊惊怒交迸。
他这些年执着于长生之梦,心性渐渐扭曲,变得多疑敏感、残忍冷漠,但他其实没有意识到,此事给他带来的最大的负面影响,是他渐渐忘记了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欺骗、利益和怀疑。
他没有人性,自然也不相信别人有人性,就像他算不到包希仁在那种绝境下依然有胆子挺身而出,就像他想不明白天策帝姬为什么会突然跳反,就像他搞不清楚帝姬和包希仁只说了几句话,很多大臣就开始动摇。
他冷然道:“贱人,那些事情,大部分都是你来做的!”
帝姬仰视着她曾经无比尊重敬畏的父皇,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她甚至不知道,当年为什么会服从这个已然渐渐疯狂的凡人。
她说道:“我曾以为,这些都是必要之恶,但我错了,因为这一切不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更好,而是在满足你不可告人的目的……父皇,我最后一次叫你父皇,现在的你让人不寒而栗,就像是一头怪物,天子不应该是一个疯子,现在的你,只会将国家带入深渊,我无比确信这一点。”
帝姬的眼中充斥着不可动摇的凛然,她断然道:“你为了扳倒孙朗,竟然不惜将帝国失去制造帝兵能力的绝密公之于众,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长期的动荡甚至战争,天元将士们努力拼杀换来的一切和平都将不复存在?从你说出那一席话开始,你便不配做这皇帝、不配做我的君王了!”
她提高了声调,振臂道:“诸位大臣,这样的君王,值得你们效忠吗?”
最毒不过诛心。
君权与臣权,就像夫妻双方一样,一定要一边彻底压倒另一边才行。
这是最基本的诉求。
大臣们总是倾向于换上一个温和到近乎怯懦的天子,因为这最符合他们的根本利益——哪怕他们知道,其实一个强硬果敢的天子更符合国家利益。
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动摇。
包希仁的表态唤起了他们的怀疑与不安,帝姬的证词更是说明了这一点,不知不觉间,冲突的核心问题已经渐渐发生了变化,孙朗正一步步从刺驾的劣势泥潭中挣脱出来——因为问题的重点似乎已经不太一样了。
而皇帝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就很怒。
因为他搞不清楚为什么又变成了这样。
明明已经布置好了周密的计划。
明明已经顺利地将孙朗诱入陷阱之中。
——何至于此?
皇帝目光渐渐森然阴冷,心中怒火不断攀升,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越来越易怒,起初只是怒火难以遏制,如今竟更是不堪,似乎握上了后土圣剑开始,他的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无限放大。
理智和谨慎被进一步的压缩。
只有巨大的野心和巨大的愤怒,吞噬一切。
李广渊的不安与躁动已经攀升到了极点。
而识海之中,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正在不断吞吐颤抖,发出宛如恶鬼般的低语,与李广渊的魂灵做着交谈。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计划非常完美。
——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可,他们的想法和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
——为什么要关注蝼蚁的念头呢?
——很快,他们的性命都不再属于自己。
——从此,不会再有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只有你的意志,唯一的意志。
对,你说得对。
很快,他们的所有,都将属于我。
而孙朗……属于你。
——没错,再等等,再等等,喜讯的使者,到了。
听闻此言,李广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笑容扭曲,就像恶鬼一样。
孙朗见帝姬已经初步扭转舆论,他正要进一步配合,心念却随之一动,表情变得阴沉起来。
他转过头。
只见大殿之外,一袭白衣翩然而立,有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上神圣的殿堂,一道如幻水雾随形,正是水曜剑圣沈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