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前尘误
云泥chapter5 前尘误
殷瀛洲身形急掠间已是行至门前,几个手下见他来了,让开了路,那女孩儿直挺挺躺在地下,寨中的郎中背对着他,一手执着那女孩儿的右手腕,正用银针戳刺在指尖上,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刺醒她。
昨夜儿被他撕扯得有些残破的衣袖松松地掉到了肘腕处,露出一小段凝着霜雪般的肌肤。
他强压着怒火,大步跨进门来,却在走近看清了那只白皙莹洁的小臂时,脑中顿时如刀剑相击一般“铮”地激鸣了声,瞬间脸上血sè尽皆褪去,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踉跄一步,手掌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旁边的桌角,那桌角不敵他的力气,“嚓”地在掌中碎裂开来,细碎尖锐的木屑刺入掌中,可殷瀛洲似乎毫无所感。
——一点嫣红胎记落在女孩儿那只纤细白净的小臂肘腕处,似一瓣红梅绽放在初雪中,又如一丝朱砂血刻在心尖上。
中有兰膏渍红豆,直道相思了无益。
过往一切痛苦纷乱的记忆在殷瀛洲眼前轰然炸开,屋里所有的人都震惊地发现,就算是靖丰府衙几千官兵围剿时也毫无惧sè,独身夜闯靖丰府尹家宅如探囊取物一般的老大脸上头一回出现如此惊恐失措、绝望至极的神情,像极了山林里被bī至绝境、走投无路的野兽。
********************
说起来,也是那很稀松平常的世间事。
不堪夫君毒打、疾病缠身早逝的娘,好赌嗜酒、动辄拳打脚踢的爹,与十二岁因着长了一张还算可取的脸被卖给人牙子换钱抵债的少年。
——世间好男风的富豪高官老爷们不少,像这种没经过tiáo教,甚至还保留一点原始野性的少年更是能激起他们变态的征服欲与满足感,堪称是行情最好的那一类。
只是人牙子估错了他的性子,被卖给他的第一天,矮小瘦弱的少年便找机会,狠厉决绝地在脸上用力划了两刀,眼中尽是疯狂森冷的笑意,血流满面形容可怖地大笑着:“哈!别妄想我能任由你们摆布!”
那人牙子怕了这样一个小疯子,那张能卖钱的脸也毁了,连连“呸呸”骂着晦气,下死手痛揍了他一顿,像扔死狗一般将他扔在了道边。
他被打到吐血,断了几根肋骨,可好歹也活了下来。
坑蒙拐骗,偷抢争夺;睡过乱葬岗,也住过老树洞;跟野狗刨过食,也与乞丐拼过命。
可惜的是脸上顶着那两道可怖的伤疤,连要饭都比别人难上许多。偏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又是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幽深凛冽的寒泉一般,冷冷的,似笑非笑,讥诮又漠然,常常让人第一眼见到他便被唬了一跳,更是如躲瘟疫似的绕着走。
*******************
遇见她的那一日,他已是好几日水米未进,正昏昏沉沉地倚在路边的柳树下,恍惚想着就这么死了也不错,早死晚死都一个样,像臭虫苍蝇般活着实在没意思。
春末夏初,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前几日刚下过雨,湿润和煦的景风带来了暖融融的热意。
突然这风里隐隐传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他模糊听到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娇润稚气,堪比枝头黄莺。
他勉强睁开眼睛,却是一个约莫七八岁、满脸稚气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雪肤花貌,粉雕玉琢。头梳着垂髫双丫髻,饰以桃粉丝绦,鎏金流苏步摇和银制蝴蝶点缀发间。一身鹅黄sè衣衫看着就华贵无比,像个误入凡尘的小仙女儿。
虽然稚气的很,那模样却是灵秀娇俏极了,肌肤吹弹可破,弯弯的刘海下,眉如遠山,chún若红樱,眼含秋水,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此刻她那双干净水润的大眼睛有些担忧急切地正看着他,官道上还停着一辆华丽雅致的马车,两匹神俊威风、通体黑亮毫无一丝雜sè的骏马正低头啃着路边的野草,还有几个家丁樣的人站在旁边。
这小姑娘身后的老婆子正皱着眉头道:“小姐,离他遠点,脏死了。别弄脏了您的衣裳。”那目光像看什么秽物一般,厌恶嫌弃的很。
他眼光一凛,倏地抬起头来,几乎是用恶毒yīn鸷的目光死死地看了过去,掩藏在脏乱wū浊的长发下那张同样可怖的脸也露了出来,把那个老婆子瞬间吓了一跳,拉着那小姑娘后退了几步,一叠声地道:“哎哟,我的好小姐,快离这怪人遠点!万一是个疯子,可了不得了!”
那小姑娘却摇了摇头,央求地说:“嬷嬷,你去把车上之前买的那些点心拿一些给这个哥哥吧,他看起来要饿死了。”
“小姐!”
她执拗又坚决地道:“爹爹常说,行善积德方保家宅平安,好嬷嬷……”
那老婆子拗不过她,又把她往后拉了几步,嘟嘟囔囔地往马车那走去。
小姑娘看着他狼吞虎咽却不发一言地吃完了那些点心,有些怯生生地问:“哥哥,我叫袅袅,你叫什么名字?”
殷瀛洲站起身,点心碎屑如落雪般簌簌掉到地上,小姑娘还不及他肩膀高,他转过头去,良久,冷冷回答:“我没名字。”
“……那、那你想跟袅袅回康平吗?我爹爹人很好的,你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不想。”依然是毫不客气的回答。
“……哥哥,如果你想走的话,这个给你,爹爹曾说可以换很多钱。”小姑娘扯下了脖子上的玉佩,右手举到了他面前,略显宽大的袖口掉了肘腕。
——那朵梅花花瓣一般的红艷胎记刻在阳光下白若透明的肌肤上,有种惊心动魄、摄人心魂的美。
“小姐!你给他点钱就够了,怎么还要给他这个!老爷知道了定是要骂你的!”那老婆子一见她竟然把玉佩要送给这个脏兮兮的叫花子,大惊失sè地嚷嚷起来。
“可是嬷嬷,那点钱这个哥哥肯定不够的呀……况且爹爹不见得会责备于我,我也是在积善行德呢。”说着,她也不嫌他脏,拉过他的手,把玉佩塞进他掌心中。
玉佩触手温热细腻,仿佛还带着她肌肤上的温度。
那老婆子无可奈何,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一遍那小姑娘的小手,又将帕子直接扔了。
“既然哥哥要走,袅袅前几日学的一首诗里有句倒是可以送给哥哥呢!”小姑娘轻轻一笑,那笑容在初夏的阳光里清灵俏丽,说不出的明艷动人。
——轻举观沧海,眇邈去瀛洲。
他有了新的名字,也有了温柔的眷恋,更有了执着却无望的找寻与等待。
浪迹四海,机缘巧合,他治好了脸上的伤疤也学成了一身的好功夫,然而却已物是人非。
他自是清楚得很,即使再见面,也不过是云泥之隔。
一个干的全是殺人越货勾当、双手沾满血腥的人,又如何去触摸干净纯洁的天上雪,云间月。
而心底那个柔软的影子,如今正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
那是他这无聊又肮脏的二十五岁人生里仅有的一点温暖和希望。
——他亲手把这一切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