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昨夜南港第七章
我落座在蒋太太这一桌最昏暗的角落,心事重重摆弄着桌角标刻了号码的瓷牌,透明的琉璃投射出寥寥无几的人烟,我不露声sè窥伺窗下安静看戏的男人,他像一只猛虎饿狼,挣脱了道德牢笼的囚困,用他迷惑世人的俊俏温和的模样,掩埋着嗜血狠毒的真面目。他似乎将一切变故与纠缠尽在掌握,犹如享受快感的幕后黑手,cào纵着一场yīn谋迭起的游戏。
长生殿谢幕时,蒋太太发出啜泣,挨她最近的官太太递了一盒纸巾,“您是菩萨心肠,杨玉环马嵬坡自缢您从头哭到尾,我是石头做的,所以注定我家男人啊,不成气候。”
蒋太太擦拭着红肿的眼皮,她不经意发现我已经入席,她有些诧异,“梁太太来多久了?”
我说有一会了,您看得入迷,没敢打搅您兴致。
她张嘴还要说什么,戏台的幕布忽然拉开,第二场牡丹亭开始了。梁钧时的秘书搜集到她爱听昆曲,类似痴迷的程度,我千方百计讨好她,自然是对症下药,所幸我没白费功夫,蒋太太瞬间戛然而止,直勾勾盯着登场的女青衣。
我伸手斟了一杯煮沸的茶水,侧目关注着严昭,经理站在他桌旁,小声陈述着什么,时不时张望戏台,他面无表情嗯,揭杯盖拂了拂茶面,口型说麻烦有我。
经理很是为难,奈何拗不过他,鞠了一躬带着剧院的人马匆匆忙忙冲进后台。
严昭镇定自若饮茶,他像是察觉了我纳闷的目光,竟摇晃了两下茶盅,分不清是朝我还是无意之举,他chún边玩味的薄笑yīn险至极,我一时间心惊肉跳。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烈时,我前面陪蒋太太品得最尽兴的那名夫人指着台子说,“唱杜丽娘的青衣,是梁太太花大价钱请出山的,蒋太太,她的孝心,一定是梁局对蒋老先生的孝心了。”
蒋太太的眉梢眼角有几分市侩的贪婪之sè,她拉着我的手,“你的良苦用心,我明白的。”
我主动给她倒茶,“蒋太太,是我冒昧了,您多照顾。蒋老先生肯搭救钧时,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她琢磨了一会儿,“钧时刚出事,我就问过他,他是打算帮忙的。为数不多的后生晚辈,他最器重钧时了,公家的差事再兢兢业业谁能保证绝不失误呢。”
我不言不语把腕子上佩戴的玉镯撸下,套在她的手腕,“您费心了。”
她是玩玉的行家,端详了成sè顿时眉开眼笑,“你等我消息吧。”
我再三向她承诺,梁钧时一旦平安脱险,我会将万华项目百分之十的股份作为蒋老先生六十五岁寿礼。
她不太相信我的糖衣炮弹,“万华的地皮十有八九花落严老板。华而不实的空头支票,梁太太没必要许诺。”
我摩挲着茶匙,笑而不语。
她余光徘徊在我身上,“梁太太很有底气。”
我示意巡场的保安蓄满熬得快枯竭的茶壶,“他的确人脉广,可他不动用任何渠道,与钧时公平竞争,未必胜券在握。钧时的企业您有耳闻,不逊sè盛安,他顾虑自己的身份,生意场低tiáo惯了。”
蒋太太意味深长抚摸我送她的镯子,“那我更要扶持钧时了。”
她说完若无其事坐回原位,放下卷起的袖子,藏住了玉镯。
一男一女唱得如胶似漆,凄凉的二胡停了两秒,竹帘后走出一名翩翩清瘦的小生,原本安静的官太太尖声呀,“是我眼花了吗,演柳梦眉的男人很熟悉呢。”
我对戏曲意兴阑珊,碍着官场必备的交际,才硬着头皮听,一群闲得长毛的夫人聊戏文,我专心致志嗑瓜子,这一嗓子喊得太嘹亮,我漫不经心撩眼皮瞥了一眼台上,也莫名似曾相识。
官太太迟疑说,“好像是严先生。”
我猛地一激灵,本能看向角落的座位,果然人去楼空,只剩一盏喝干的碧螺春。
我托着瓜果碟的手一刹僵住。
蒋太太仔细打量,她笑得又惊又喜,“真是严先生!他会唱戏?”
官太太往前挪了椅子,“他这段没正经戏词,只穿戏袍子走场,不过他的身段比刚才饰柳梦梅的男人更好。”官太太支着腮感慨,“严先生深藏不漏呀。”她蓦地想起了什么,扭头招呼我,“梁太太,他也是您安排的?”
我被严昭这一出击得六神无主,我回避着台中央英挺夺目的男子,强颜欢笑否认,“我可不够分量请得动他,是严先生嗜好这口吧,咱们的运气。”
繁复交叠的锣鼓从幕后缓缓泻出,严昭袖口里的扇子骨撇开,遮了半副桀骜的脸颊,他眉目薄chún描摹着小生的水彩脂粉,妆sè浅淡而仓促,但一双眼睛无比多情,恍若jīng妙的画中人。
月牙白的锦缎织成长袍,垂在脚踝,一寸宽的蓝sè束带箍住腰肢,每当他行走一步,都是风华清澈。严昭的腰臀、腰肩比例粗细胖瘦恰到好处,灯火洋洋洒洒汇聚一簇,笼罩着面如冠玉的他,手中的折扇一捻一合,形容不出的优雅风流。
他毫无征兆梭巡过台下,和我隔着幽暗的光束相视,缠绵悱恻的琴弦催着柳梦梅泫然泣下的一声娘子,严昭的腔tiáo不高不低,却千回百转,醇厚磁性,像浪荡的欢场公子,更像斯文的苦读书生,恰似一颗石子抛入了平静的湖面,涟漪乍起,我心脏几乎要窜出喉咙。
围桌而坐的几名太太聚jīng会神被严昭吸引,蒋太太也顾不上喝茶,她全神贯注翻着戏文,“原文里没有这一句,是严先生擅自加的,加得有情有义。”
官太太东张西望,“他一直看谁呢。”
我五指颤抖着抓杯子,触碰的霎那,如同被火烫了,又骤然缩回。他究竟唱了什么,我压根没听进耳朵,连倒映在地面属于他的lún廓都令我心乱如麻,我瘫软在椅背,整个梨园犹如被屏蔽消音,再没一丝声响。
只有严昭扮得小生,在两尺窄窄的光影里,在不急不缓飞舞的雪片中,在熄灭了几盏白灯醺黄的台阶上,惊心动魄闯入我死寂如灰的世界。
他是一团无懈可击的谜。
没答案,没逻辑,没瓦解的痕迹。
我分明识破他暗中的别有企图,又在他设计的陷阱里遁逃无路,他总是先我堵住出口,我完全捉摸不透他下一招棋。
严昭在戏台停留得很短,他chún瓣沾了雪花,衬得乌发如墨,他下台的同时偏头凝望着晦暗中的我,笑得像出洞的千年狐狸。
我悬着的五脏六腑在他身影消失的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戏辄过半时,饰演杜丽娘的丫鬟趁着观众席漆黑一片,沿着过道蹲在我旁边,她念叨严先生请您去后台。
我没好气说不去。
她退后半步,“严先生的意思,梁太太是聪明人,这场合如何大事化小,如何谣言四起,取决于您。”哦
我咬牙捏紧裙摆,“让他等着!”
我食之无味地喝了半壶茶,中邪似的满脑子是严昭穿戏袍的模样,我恼羞成怒摔了茶盘,借口洗手直奔后台。我掀开隔绝了台前幕后的一扇竹帘,偌大的化妆间空空荡荡,琳琅的戏服深处,严昭背对我坐在镜子前,正拆卸头顶的羽冠,他脸上的水彩一点不剩,露出凌厉bī人的五官,“怎么这么久。”
我警惕瞪着他。
他拆了几遍都没成功,旋即松了手,“过来。”
我纹丝不动。
他语气耐人寻味,有隐约的威胁,“梁夫人帮个忙。”
我清楚外面那群官太太的依靠是掌控这座城市舆论的男人,严昭心知肚明,在这里我是逆来顺受的。我不情愿走到他身后,他攥住我的手,透过镜子搁在头顶,“拆了它。”
我下手极重,撕扯他的发根,他面不改sè清洗着chún上残存的颜sè,“梁夫人助人为乐,只是管不住自己的爪子。”
我冷笑说谁让严先生不找别人伺候呢。
他发量浓密,揪断几根依旧如初,我把羽冠扔在抽屉,他慢条斯理解开戏袍,当着我的面不避讳换上衬衫,“梁夫人喜欢牡丹亭吗。”
我躲闪着他bào露的jīng壮胯骨,严昭温热的指尖拢了拢我鬓角,“回答我。”
我任由他轻薄,“不讨厌。”
“还有呢。”
“还有?”我听着偃旗息鼓的戏台,窸窸窣窣的脚步朝后台迅速涌来,“严先生最好先穿上裤子。”
他笑容暧昧,“梁夫人替我卸了行头,再替我找裤子。”
我意识到严昭戏弄我,狠狠一把推开他,我弯腰风风火火翻找衣架的时候,一拨唱戏的演员从帘外陆续进来,严昭利落挤入我面前,捂住我的chún,抱着惊慌失措的我窝藏在凌乱的戏服里。
男男女女的议论循着戏袍的缝隙在后台弥散开,“严总无缘无故唱哪门子戏。闹得措手不及,差点演砸了。”
脂粉盒叮叮咣咣碰撞着,“讨女人的欢心吧。”
严昭在我耳后轻笑,他含着我耳垂,“是你吗。”
我怒不可遏正要挣扎出他的怀抱,不知是谁用杆子挑开了遮挡的白袍。
刺眼的光亮洒在我额头,我闷哼一声,死死地埋在严昭衣领中,对方见状吓了一跳,“严总?”
我蜷缩在他xiōng膛瑟瑟发抖,严昭侧身将我保护得严严实实,他嗓音没半点起伏,“你们背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