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方慕柏
林夕言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对蛇眼,一对没有上色的眼睛,印在男人黝黑的肤色上,目无一物,空洞狰狞。
之前她因为疼痛与体力不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男人的力气实在是大,徒手就能将她抗在肩上,随着步伐摇摇晃晃。林夕言闻到了雨后泥土的味道,独属于树林。她还想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费尽心思发现只是徒劳。
穿梭过两三个土坡,男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林夕言从背后传来听到金属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似是某扇门被强行打开。她垂着脑袋,偷偷地往后窥探了一眼,身后的建筑物像是个废弃的工厂。
男人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林夕言木然地看着路过的铁锈灰尘和肮脏水泥,心里的恐惧被突如其来的死寂镇压。当她闭着眼睛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的时候,她听见了那个男人的自言自语。
“还好那个小子跑掉了,不然带着两个人还真是麻烦。”
她便知晓了裴宥是这个男人故意放跑的。他也是极有自信,竟然不怕裴宥去引来其他人。不过林夕言又转念一想,男人手中还握有她这个人质,自然是有恃无恐。
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裴宥逃掉了就好。
这个地方看上去像是被遗弃已久,却还残留着些许生活的气息。不远处有一个破破旧旧的江黄布包,看上去容积很大,在一片斑驳的废铜烂铁显得突兀又心酸,也衬得一旁的一个铁质工具箱越加地发出冷意。
应该都是这个男人的东西。
方慕柏对着她打开了那个铁箱。林夕言余光里看见他从箱子里拿出了类似注射器的东西,大掌握着几个小型玻璃瓶,叮咚作响。
林夕言看见他用注射器往瓶子里抽取了什么东西,随即向她走来。
针头刺入身体时林夕言没什么反应,她甚至开始对死亡开始有了期待。直到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呼吸困难,心率飞快,比她跑完操场两圈还要快。林夕言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给她注射了令人回光返照的药物,整个人兴奋到了极点,想哭又想笑,脑子里塞满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在此之前,自己明明已经没有了任何求知欲。
“……你给我打了什么?”
“很爽吧?”
方慕柏呵呵一声,“这就是让我生不如死的东西,毁了我一切的东西。用来控制你却是再好不过了。”
林夕言被事实冲击的半晌回不过神。
她终于紧揪肺腑地难受起来,为自己殊途的命运,还有一种早知如此的悲哀。她趴在冰冷的地上,眼神冰凉,嘴角却是弯弯,在昏暗的光线下带上了几分毛骨悚然。她早已在方才与男人的搏斗中耗尽了所有力气,此时连抗争的想法也全然消失殆尽。
方慕柏却被她莫名的笑意吸引,那是属于同类才有的残忍笑意。
“我会杀了你。”
林夕言没说话。
“但不是现在。”
心脏战栗得厉害,林夕言想哭又哭不出来。她不知道这种头皮发麻的灭顶难受,是否就是死亡降临的预感。
“我是方慕柏。”方慕柏说道。
林夕言恍惚间想起自己见过这个名字。它不是在人潮涌动的大街广告牌上,也没有出现主持人冷漠严肃的节目中,而是被印在林振阳办公桌案上的一张通缉名单里。
她这时才有了实感,眼前的这个男人果真是一个穷凶恶极的连环杀人犯。
方慕柏拿出刚才随手捡来的那张全家福,眼神专注,细细地打量。他看得格外地认真,林夕言差点有一种他也不过是个正常人的错觉,如街坊一个不熟悉却也陌生的邻居,虽然满脸横肉,却会在小男孩哭泣时从兜里掏出一块糖。
林夕言觉得,他分明应该是一个这样的人才对。
方慕柏手里拿着照片,翻来覆去。
“照片照得真好。”他说,“就是你太碍眼了,四个人里只有你像个外人。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把它放进文具盒里,你怎么就能这么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当成那个家里的一份子?”
林夕言的内心仿若被细针刺了一下,随即麻木一片。
这样赤裸裸的嘲笑早些年不知道她收到过多少次,而此时面对一个对她怀有杀意的人,这样的奚落却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就像一个走上邢台的囚犯,刽子手不仅没有落下阀刀,反而是狠狠地撕开了你身上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毫不留情的耻笑践踏,撒上硫酸,泼上盐巴,还嫌你痛苦得不够艺术。
可于一个对于自己死期一清二楚的人来说,这样的行为就是莫名其妙。
而方慕柏自然也不可能告诉她,常人的心碎对他而言就是艺术。因为那是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因为在他的视角里拥有人性便是原罪,因为他能得到极致的快感只能来自于毁灭。
如果林夕言知道他的想法,定会顶住惧意笑他一句白费力气。
她早已是个不会感觉到痛的人。
“所以呢?”林夕言问。
她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声波无息。如果在十分钟前,她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有挑衅的勇气。
违禁药品让她无所畏惧。
方慕柏似乎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林夕言突然很想笑,实际上她也笑了。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战战兢兢地活成卑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隐忍和退让,好不容易遇上了想要努力靠近的人,拼尽全力去施舍自己最后的善良,最后还不是落到了一个可怜惨痛的下场。
连死后都不知道被埋尸在哪一处土地,或是干脆消失在风里。
如果这就是她人生的结局,那此刻除了肉体上即将面临的伤害,委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林夕言也是这个时候才发觉,原来她在这个世上竟真的是一无所有。
“控制我有什么用呢,你得杀了我啊。”她无所谓地说,“那赶紧动手吧。正好赶上太阳落山,还能摸黑去埋个尸体。”
方慕柏捏着那张照片毫无动静。他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的动物,眼底竟是探究,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定会发现他眼里燃起了凶猛的兴味。
“真有趣,你和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点不一样。”
林夕言不认为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还需要虚与委蛇。她挣扎地从地上爬起,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狼狈。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痛哭流涕,还是向你跪地求饶?”她冷哼了一声,“向你这样的人求饶吗?痴心妄想。”
“真不愧是林振阳的女儿,和他一样令人生厌。”方慕柏称赞了一句,似讥非讽,“也是难为你了,就因为林振阳没有把你扫地出门,你就跟条狗似的巴着他。”
方慕柏甩了甩手里的照片,“还放这种恶心巴拉的东西在身上。”
林夕言平静地说道:“他是我的父亲。”
“别骗自己了,他有没有把你当女儿,你心里清楚。”
“表面的样子总得做的。”林夕言意有所指。
方慕柏忍不住哈哈大笑,眼中的兴致愈加浓厚。
“原来弄了半天,你是个和我一样的怪物。”他语气中有种找到了同类的兴奋,“林振阳要是知道他女儿骨子里真正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哭一句天道好轮回呢?”
林夕言即便是再愚钝,也听出了他们二人中的私仇怨恨。
她的心砰砰直跳,“你想拿我威胁他?”
“不行吗?”
“他不在乎我,这是你亲口所说。”林夕言强调道。
“应该说,他不在乎任何人。”方慕柏嗤笑,“你伟大的父亲,他最在乎只有他自己。”
林夕言顿了顿。
“是啊,我知道他是个虚伪的人。”她低声说道,“即便他早不已爱我的母亲,却还是在后院种满了她喜欢的鸢尾花。”
方慕柏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你明知道他是个伪君子,还蠢得拿他做榜样。”
“我没有。”
“那你刚刚为什么救那个小崽子?”
是啊,为什么呢?她明明应该是个很冷漠的人才对。
林夕言压住思绪不去想是谁逼她做了改变,只是淡淡地闭上了眼,“我救他,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来你,而放走了那个小崽子吗?那小子一看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真是没意思的很。”
“所以你和我父亲是认识的对不对?”林夕言突然出声问道。
方慕柏看着她,缓缓地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随即他从那个江黄色的布包里拿出一把刀,没有入鞘,刀面反射出的冷光刺痛林夕言的眼睛。
方慕柏的眼眸重新沉入黑夜,林夕言忽然又感到害怕,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挑衅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人,这种恐惧在察觉到自己开始战栗时又忍不住变成自嘲。
方慕柏露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
“你猜猜,我这把刀杀了多少人?真的杀了太多的人,杀憎恶的人,杀无趣的人,杀虚伪的人。既然生而为人,必会自私利己,没谁是无辜,所以终取灭亡。不觉得很有道理吗?我只是加速这个过程,人生的磨难长得很,说不定去了极乐天堂,他们还得要谢谢我。”
“这和我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林夕言颤声问。
“因为这把刀,是他亲手递给我的啊。”方慕柏微笑着答道。
林夕言忽然感到了无尽的寒意。她年纪极轻,即便心虑颇重,对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善恶分明。
“不可能的。”她隐隐有了哭腔,“我父亲……他好歹是个警察,他不会这么做的……”
“我曾经也是个警察。”方慕柏打断了他。
林夕言骤然被禁声。
她想到就在今日不久前,裴宥还躲在她的身后对身着警服的正义人士敬而远之,原本昏沉的思绪开始逐渐清明。
原来世界还可以这样吗?原来白色还是逃不过被侵蚀吗?
方慕柏轻笑一声。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家的情况这么了解吗?”
他把刀往旁一扔,就地而坐,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我是个野种,我妈妈是个妓女。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因为他是个没勇气承认自己是个强奸了妓女的混蛋。”
林夕言呼吸一窒。
“但你想不到吧,像我这种人,竟然最后会选择去当警察……像我这样的人。”
“没错,”方慕柏说,“就是在学校里,我认识了你的父亲。”
“那时候,我和林振阳是同属于一个小队。那时候和林振阳虽然算不上什么过命交情,但也算是相处友好。快毕业的那一年,学校里突然找到我,说需要我去市里的一个帮派做卧底。刚好是一个非常可笑的年纪,那个时候的我竟然会激动得彻夜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立大功和出人头地。”
他将指间的烟头狠掷在地上,林夕言被他的动作吓得往后缩了一缩。
“我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开除了,潜伏到了那个帮派里,还被迫染上了药瘾。可笑的是那时我还认为,是我自己不争气,没有完成好上级给我的任务,搞砸了所有的一切。”
“我失去了一切,当一个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小混混,每日忍着违禁药品的折磨,日子过得很苦,与上级也断了联系。”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啊,既然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到最初的人生,那一开始又为什么要给我希望,让我戴上那顶警帽呢?没意思,这日子真他妈没意思。当警察没意思,吸毒没意思,当一个舍己为人的好人更他妈没意思。”
“在我彻底堕落的时候,林振阳出现了,又是他一贯老好人的形象。他告诉我,学校里有人看不惯我,为了把我彻底地赶出去,才想了这么一出。多么漏洞百出的借口啊,他当时怎么会知道我被开除的内幕,而布置这一切的人怎么就偏偏让他知道了呢?可我那时还真傻不拉几的信了。”
林夕言几乎听不下去了,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结局。
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很俗套的故事,在学校附近最不起眼的书店里,这种故事也不过几块钱一本,廉价得很。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落泪。
方慕柏还在继续。
“林振阳介绍给了我一个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那个人让我成为了他身边的一个司机,他给我钱,给我违禁药品,唯一的条件是帮他杀人,为他卖命。”
“而我答应了,因为我无处可去。”
觉着自己恢复了些许力气,林夕言勉强支起身。
“可我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他和林振阳就是一伙的,从我答应去做那个卧底开始!”方慕柏突然仰天大笑,他声音本就粗狂,笑声填满了空旷的工厂,“故意把我从学校开除,故意让原本就和他们勾搭在一起的帮派迫使我染上药瘾,故意把我逼到走投无路再出现,只是为了趁机挟恩图报!”
林夕言呆呆地立在原地。
“……我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方慕柏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我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没有良心,两手鲜血,满脑子只想着活下去!”
“是他在那个男人面前推举了我。他们需要一把为他们所用的刀,所以他们选择了我。”
“如果那是真的,”林夕言怔怔地开口,“你为什么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呢?”
方慕柏突然沉默。
“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说过了,”方慕柏缓缓开口,“因为你和我一样,是没有人爱的怪物。”
人性因爱而存在。同类相护是天性,同类相残是本性。唯有爱,是平衡这二者的存在。
林夕言开始也以为自己应该是孤独而残忍的,因为她从未得到过爱。可她倚在角落,正对窗口,眼睁睁目睹落山夕阳。
傍晚的余辉红得冷清,并非清晨微露,也并非烈日灼阳。
可他们分明是同一道光。
林夕言想起了有人对她说过的话。
“你有一个很温暖的名字。”
“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爱你。”
她终是忍不住低声笑出声。
方慕柏看着她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林夕言说道,她分明连眼角都笑出了泪,面上却一副嘲讽的样子,顿时方慕柏非常不痛快。
“你拿我做人质是没有用的。”林夕言忍着笑说,“这个世上在乎我的人早已经不在了。你不如一刀杀了我比较痛快。你给我注射的那个东西,你自己也没有多少吧?照你所说,给你提供违禁药品的人和你闹翻了脸,与其在这里把我引入歧途,不如好好想想你以后怎么过。”
“连你这种小丫头片子都不怕死,难道我还会不如你?”
方慕柏冷笑,“原本我是想杀了你,再把你的尸体扔到林振阳的面前,好好欣赏一番他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就算他对你没有多少感情,至少自尊心也会被挑衅吧?可那样的报复实在是太无趣了。我脑子里在看到你的那张照片时,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真的很好奇,要是把林振阳置于道德的风尖浪口,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林夕言精神开始恍惚,“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
方慕柏漫不经心地说道:“在你和你的小妹妹之间,如果非得要一个人死,他会选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