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残叶鲜花
今天那个人又来了。
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剪刀,面无表情。
被她摧残的枯枝无措地落在地上、桌子上,灰褐色与纯白的房间并不相配,平白无故地多了些胆战心惊。像是有人怕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房间内尖锐的家具棱角都被包上了棉布,床和椅子被螺丝牢牢地固定在墙上,甚至连窗户外面都被安上了钢铁般的护栏。
除了能看见万里晴空,这里和监狱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女孩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她专心致志地玩着剪子,那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玩具。
一梦初愈后像是患上了强迫症,女孩看不惯那些有污点的花花草草,别管它们布置得有多称心如意,若是被虫子噬了,或是因枯萎而败,总会被女孩神经质地用剪刀破坏掉。
女孩知道自己是生了病。
这剪子也不是随时都在的,房间里随时随地都有监控器,每当她开始浑身痉挛,就会有一大群人冲进来拿走它,随后把她捆在床上;所以女孩的手腕上时常绑着医用白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里的生活单调又压抑。
女孩每日从黑暗中清醒,行尸走肉像活在封闭的黑暗里,闭上眼却又分明不是同一回事。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和旁人说过话,会有人时不时在她耳旁唠叨什么,但女孩全然没有搭理的心思。
她看不见任何人,也不必在乎任何人。
这样的日子很好,她很喜欢。
反正除了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最经常来看她的只有一个男人。他年纪看上去不大,却怎么都没有那股少年人的青涩,像是在人间打滚十余载,笑容全不真实。女孩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会经常一动不动地注视她,莫测又探究。女孩不是厌恶这种眼神,只是单纯地无所适从。
她很害怕有人会强行踏入只属于她的世界。
期间还有一个高挑的青年。透过玻璃窗的反光,女孩觉得他实在长得精致好看,就像她曾经想要却没有得到过的洋娃娃。
这样想着,女孩又暗暗吃惊,曾几何时她渴望过洋娃娃?
那青年看她的目光更加复杂了。
“你到底在搞什么把戏?”那个青年这样说道,“我大哥已经同意收养了你,病也答应给你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女孩没法回答他。
她觉得青年还是不说话时可爱一些。
又过了几日,男人在门外说话,正好被她听见。
“她只能这样继续下去?”她听见那个男人说。
“说实话,做了骨髓移植手术之后,她恢复得很好。但神智清醒并不代表受过的创伤也跟着消失,这类创伤后应激的反应,在您弟弟身上也出现过。不过他是正面,这孩子是反面。”
“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带她走。”那男人说,“光凭这样,她是没办法把戒掉药瘾的。这里也很快会被外界发觉,到时候引起外界轰动,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她对外界没有反应,你想的那种方法自然没办法实施。”另一个人说,“只能让她赶快回到现实的世界,才能真正的痊愈。”
“那我只能试试唯一的一条路了。”
“她手上有凶器。我真是不明白,明明怕她自杀,又为什么给她一把剪刀。”
男人笑了笑,“我故意的。”
女孩自动过滤掉这些声音。等男人推门进来,她佯装聚精会神地辣手摧花,实际上思绪早已飘到很远,飘到连她自己都没法搞清的云霾间。
男人把一份报纸放在桌子上,就在女孩面对面的花瓶旁边。女孩扫了一眼,日期像是几个月前,标题每个字她都认识。
女孩不知道报道所说的林夕言是谁,但她觉得这个人的死讯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所以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你在听。”男人说。
女孩注意到有一只小飞虫落在花蕊上。
“我不清楚你还记不记得林夕言是谁,还是连关于她的一切都忘记了。”男人说,“你还记得方慕柏吗?”
那只小飞虫实在傻得可爱。
女孩都已经把剪刀高高举起了,它还不知道要逃。
“或者,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不记得也无所谓。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们都是讨厌林夕言的人。你知道这个人有多招人厌烦吗?”
那剪刀毫不犹豫地从女孩手里落下。可惜准头不好,那只小虫落荒而逃。
“她又懦弱自私,从来不会感恩,像只活在阴暗里的臭虫一样。我有时候都很好奇,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过现在好了,她的父亲再也不用顾忌她的感受,她的继母再也不用忍受她的存在,她的朋友也再也不用担心她的利用。”
“你也很开心对不对?即便你不认识她。”
桌上被剪刀砸出一个洞。
“从此之后,世界上再也没有林夕言了。人们会逐渐忘记那个被父亲遗弃的女孩,没人再记得丧心病狂的杀人魔曾经伤害过什么人,连她的家人都会刻意抹去她的存在,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一样。没有人恨过她,也没有人爱过她。”
“她终于什么也没能留下。”
女孩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她濒临崩溃,愤怒和悲哀驱使她浑身颤抖,“……你闭嘴。”
“为什么要闭嘴?”男人却不放过她,坚持说着,“没人会在乎死人的感受。就像我现在站在这里,一句句地把她变得一文不值,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我叫你闭嘴……”
“或许以后她妹妹的孩子会踩着她的照片问这个人她是谁。她可能都不愿意回答,只是冷笑着把照片扔进垃圾桶。我是说,如果她还真的有保存你的照片的话。”
“你懂什么?”女孩道,“像你这样不缺爱的人凭什么对她指手画脚?你根本不知道,就算没有任何人爱她,无论多辛苦,她都还想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能指望谁去在乎她?”裴瑟咄咄逼人,“我真想拿个镜子,给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逃避就能改变你曾经彻底被人忽视的事实吗?林夕言,我真看不起你。”
“够了,不要再说了!”
当林夕言清醒的一瞬间,剪刀同时深深地没入男人的胸口。
裴瑟像是早已预料到,没有躲避,更没有吃惊。林夕言却好似被人下了定身咒,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确实是她的手握着剪刀,狠狠地扎进了裴瑟的身体。
血打湿了男人的前襟。
血分明在裴瑟的身上,可林夕言却觉得仿佛是从自己的心口流过去的。剪刀在他的肩膀处撕裂开了月牙状的伤口,像个小丑嘴巴。林夕言拼命用手去捂,可是没用,血还是在流。
裴瑟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
那剪刀不偏不倚地正好扎在左臂的肩膀处,穿骨而入,伤筋动骨。他疼得大口喘气,又执拗地不肯弯腰,他努力地单膝跪地,还想握住林夕言的手。
林夕言颤抖着,想从残酷中找出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她曾经如此地靠近过死亡,却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
如果裴瑟死了……
是的,她早就认出这个人是谁了。
“为什么?”这是她唯一能想起来说的话。
裴瑟知道她这是彻底醒了过来,他欣慰地笑,“看见有人陪你一起痛,心里会不会好受点?”
耳边传来清晰的撞门声。
林夕言有很多的话想问他,从最开始到最后,很多的事情,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
“你为什么不躲开?”她喃喃道,“裴先生,你真是太傻了。”
男人只是笑,“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傻。”
裴鸥冲了进来。
裴瑟被推进急诊室,她又开始浑身痉挛了。林夕言木然地任由医生把她捆在病床上,一双眼睛痴痴地看向门口,不是怎地,忽然留下泪来。
裴瑟的伤并不严重。
裴鸥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给他包扎,说道,“她以为你爱她。你真是个骗子。”
“她需要一个人爱她,而我想要救她。”裴瑟看向自己的弟弟,“这并不矛盾。”
“是啊,你又爱过什么人呢?”裴鸥讥笑一声。
“以后你不要这么针对她了。”裴瑟说,“你也看见了,她很可怜。”
裴鸥彻底地沉默,而后又幽幽叹道:“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她。”
裴瑟拒绝了旁人的搀扶,艰辛地踱步到林夕言的病房外。林夕言面容扭曲在捆绑中挣扎,狰狞又吓人。像一只垂死的猫,浑身竖毛炸起,努力又绝望。
裴瑟一直不太愿意看见她这个样子。
他想要报答的人,总不能让她活成这个样子。
等林夕言的状态再次平稳下来,已经是深夜了。按住她的人累得慌,裴瑟提着夜宵一个个的道谢,姿态摆的低,别人也没有给他脸色看。林夕言的脸色即便在月光下也苍白得显眼,她睁大双眼,眼白很可怖地突出来。
裴瑟在她床边温柔的坐下。
他总是这个样子,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闻之色变,崩于泰山之前。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他说。
林夕言平静地注视他,“跟你走,我就能好吗?”
“至少比现在好过。”
林夕言没有嗤笑他的保证,她眼皮撑得太久,又忍不住有泪水冒出来。
“我讨厌很多的人和很多事,我不是个好孩子。”她说。
裴瑟笑道,“这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好人。”
“你对我好,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你已经把最好的都给我了。”
对方又沉默下来。
“还有一件事,裴先生。那个悄悄跟着你的下午,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相信……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裴瑟努力压制自己的笑意,“现在也不迟,真的。”
裴瑟为她重新取了一个名字。
他说,他父亲为他取名裴瑟,那她愿不愿意跟着他叫裴泠。古有琴瑟,其音泠泠。
林夕言没什么异议,她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好。裴沛很快为他们四个人办好了出国的手续,她就这样被带到了美国。
裴瑟的父亲在美国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名为aldrich的教授。
这位善良的教授愧疚于裴家遭遇的一切,如今几乎是抱着成双的好意也要完成裴瑟的心愿。他帮助裴瑟和学校协商好了入学时间的推迟,以便于他照顾他的小姑娘。
那个常常被裴瑟在邮件里提起的小姑娘。
“药瘾其实就是心瘾。”
裴瑟凝视着林夕言,aldrich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认真地凝视。
“这个方法我从来没有在临床试验过……你真的放心把她交给我吗,arthur?”
“总得试一试,”裴瑟说,“反正结果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
“背负一个人的生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aldrich轻声说,“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的。”
“阿瑟,你一直很勇敢。”
加州的阳光浓烈得刺眼,房间却被窗帘严实地包裹起来,屋内暗成了一片海。
裴瑟安静地守着她,什么也不做,仅仅是待在她的身边。手术后身上的伤痊愈了很多,林夕言却觉得自己比以前更爱落泪。
“我听说抽骨髓的时候很疼。”她说。
裴瑟说,“其实也没那么疼。”
“我问过那个教授,这里很少下雨。”林夕言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你的膝盖是不是永远也不会疼了?”
“等你好了,我们得搬去纽约。”裴瑟说,“我得去那里继续读书。”
“那,那我呢?”
“你当然和我们一起去。”裴瑟的声音温柔地过分,近乎于催眠,“别担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林夕言却真的被他哄进了一个梦,一个光陆离奇的梦。
树枝缠绕窗户而起,在钢筋水泥堆砌的森林里,像高楼一样庞大的向日葵拔地而起,人们住在花瓣上,随着风动就能看见邻居。
林夕言自己却在空中漂浮着,耳旁是燥热的蝉鸣,四周大厦的落地窗不停地反射出她的倒影。
她在金色的浪潮里寻觅,倒影却突然自己在落地窗演起了默剧。
林夕言看着看着,想摸摸镜中的自己,整个梦境却在她触碰的一瞬间崩塌,林夕言毫无知觉地坠落,遥远的地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问她:“你最希望这世界上消失的人是谁?”
林夕言曾经憎恶这个世界。可是有些人的出现,却让她觉得即便是这糟糕的世间,同样也令人着迷地留恋。
“林夕言。”她轻声说,“我最希望这世界上消失的,是林夕言。”
aldrich以为,见证一个人的死亡是件不容易的事。尤其当他亲手使女孩的催眠要解开,必须要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更觉得被牢封的过往坚不可摧。他在将这一切写进日记的时候从未想到,未来的契机就是如此巧妙。
裴泠最终还是想起来了自己还是林夕言时,所经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