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北崖山的大雨
顾远然没有立刻返回警局。
他驱车来到了北崖山,这片埋葬着林夕言的墓地。
明知局里有多日都未能破的案子等着他,明知有无数的同僚期待着他的带领,明知有太多的谜团等着他去破解,明知有太多无辜的人等着他去挽救。
可顾远然现在只想放下一切,去感受过去十二年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只是个凡人,他也会累。
自从林夕言死后,这十几年来一直是对所有犯罪者的厌恶和恨意支撑着他在维持正义的道路上不眠不休。
他不能让她的苦白受,不能让她的血白流。
有人为世间凶残的人性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纵然死了,也总该给活着的人心里留下点什么。
可是那个女人出现了。
顾远然承认,他的心动摇了。
从来在刀山火海里罔顾性命的他,心里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期待着,生命的顽固足以让它在世上滞留。
他来到林夕言的坟墓前,屈膝半跪,额头轻轻地碰上了刻在碑上的她的名字。
“我最近,遇见了一个女孩。”
“长得很像你。”
他沉着声开口,风飒飒地灌过他的衣襟,黑色的外套在墓地里飞扬得格外恐怖和森寒。
偌大的墓园里只有顾远然一个人,他倾心哀伤的诉语,陪着林夕言一起听的,只有整片坟地的亡灵。
“样子实在是太像了。抿唇倔强的时候像你,不甘不愿的时候像你,连仰头看我的角度,都像你。”
“我有时候一晃神,就觉得那就应该是你。”
“如果你还活着,我一定会让你过得比她还漂亮,美丽。”
顾远然抬起头,往日深邃的眼底此刻只剩一片茫然。
“可是你真的在这冷冰冰的地下么?”他颤抖着声音开口,“我好不容易从灰烬里找到你,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你的死讯,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你到底是在哪里……”泪水让眼前的人儿变得模糊不清,顾远然却拼命地摩擦着遗像里的眉眼,“哪怕让我彻底死心也好啊……总好过现在的折磨……”
“言言……”男人呜咽着,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离。
“我真的,好想你……”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哭泣,天空下起了雨。
密密麻麻,湿润了整片土地。
……
接近正午的阳光唤醒了白色大床上的人影,裴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裹着被子腰酸背疼地直起身来。
床另一边的人早已不在。
裴泠恍惚想起来在天微亮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旁轻轻地说了什么,带着浑厚的笑意,准了她今天的假期。
裴泠揉了揉杂乱的长发,扶着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扯过被扔在一旁的睡袍,睡意朦胧地开了门,准备下楼去厨房弄点吃的。
“醒了?”
裴泠的睡意顿时跑了一半,“你没去上班?”
“今天公司没什么事,大哥说我不用过去了,在家看着你。”
裴鸥拿着今日刚送到的报纸,气定神闲地正坐在沙发里,眼皮都没抬一个。
裴泠好笑地看了看他,走进厨房拉开了冰箱,“你也和我一样,今天放假?”
“我这叫放逐,你那才叫放假。”裴鸥把报纸翻了一页,继续道:“你俩感情那么好,什么时候给我添个侄子啊?”
“你大哥都不急你急什么。”裴泠探身在冰箱里翻腾着,“阿瑟早上走的时候,有好好吃早饭么?”
“他一大早把我拎起来,加热了你昨晚事先做好的烟熏火腿起司,还让我给他温了杯牛奶。”裴鸥没好气地敷衍,“吃的可香了。”
裴泠勾了勾唇,“那就好。那你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呢。今天的食材已经送来了,我寻思着你要是还不起来,我就做好送你房里去。怎么样,我这个哥哥还不错吧?”
“相当称职。”裴泠称赞他,抱着一堆食材关上了冰箱的门,“我记得你和阿瑟一样,也不太吃得惯国外的菜,那我中午就做金汤鳜鱼,鱼香茄子煲和一个南瓜汤,你觉得怎么样?”
“咦……”裴鸥微微睁大眼,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终于正眼望向她:“你在国外呆那么久,怎么连中国菜都能上手啊?”
裴泠得意地一笑:“你离开美国之后,我在当地一家华人开的餐馆里打过工。那个时候阿瑟每顿都吃的很少,我就向主厨请教怎么做中国菜。他看我一个女孩子,在国外孤零零的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就同意了让我在他身旁观摩,我又回家依葫芦画瓢做给阿瑟吃,长期下来,基本就没有我不会做的菜了。”
裴鸥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
“阿泠,”他轻声说道,“幸好那么久以来,有你一直在大哥身旁陪着他。”
裴泠低头一笑,“是啊,有一个相爱的人陪在身边,感觉真的很好。”说罢,她话锋又一转:“说起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给我找一个嫂嫂啊?”
“阿泠,”裴鸥忍不住苦笑,“你真觉得我能找到一个相爱的人吗?”
裴泠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来,噗赫一笑。
“这又怎么了?”裴泠不以为意道,将刚洗好的菜丢进锅里,“我又不介意我的嫂嫂是什么人,反正只要你喜欢就好。”
“姑姑铆足劲儿想给我瞎点鸳鸯谱,后来还装病费尽心力地把我骗回国来。”裴鸥苦笑着摇摇头,“可惜还是让她失望了。能找到一个和你心意相通,可以一起面对一切的人,这才是最难的。像你和大哥这样,我觉得就很好。”
裴瑟和裴泠间的情投意合,裴鸥天天面对着,说心里不羡慕是假的。
可要找到这样的一个人,却是实在太难了。
正常人的相恋都尚且不容易,何况还是为了复仇,把自己重重伪装起来的他?
为了复仇他不得不做出放荡不羁的假象,在最亲的亲人面前,他却从未想过要隐瞒自己最真实的欲望。
所以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预料到他们会离他而去。
然而最后裴沛的妥协,兄长弟妹的支持,也是他都没有想到的。
哪怕最后他的幸福无法善了,能得到这样的理解和尊重,也实在比大多数人幸运了。
门铃在这时作响,裴鸥从客厅的落地窗前望去,一抹窈窕端庄的身影立在大门之外,孤独又美丽。
裴鸥回头冲裴泠笑了笑:“说曹操曹操到,姑姑来了。”
……
“远哥还没有回来么?”
林业萱抱着一叠资料,不放心的频频向顾远然的空荡荡的办公桌望去。
沉浸在资料海里,同样一夜未眠的陈亦和裴宥一齐看向他,陈亦打了个哈欠道:“他也没有回家,我还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林业萱动作一顿。
“陈亦。”她犹豫着开口,“我听说,前几天,有一个女人来警局来找过他。”
“啊,对。”陈亦点点头,“不过好像只是因为案子罢了……”
“我还听说,远哥在她家过了夜?”
谣言的传播速度有多可怕,陈亦总算是见识到了。他正想开口解释,转念却又起了别的心思。
林业萱追逐顾远然多年都未曾死心,其中她对顾远然是不甘心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陈亦觉得自己是摸不透的。可顾远然的心思从来都是清清楚楚,就算有一天他心里当真放下了林夕言,也绝不会没心没肺地去接纳她的妹妹。
借着这个当口让她心死,也好过让她无穷无尽地枉费光阴不是?
于是陈亦开口道:“是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裴宥在一旁抬起头,睨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顾队这么多年都一直单着,他也该找个伴儿了。”陈亦目不斜视,镇定自若地胡扯:“我知道这么久以来你心里一直……惦念着他,可你也看到了,他要是真能接受你,又何必等到现在。”
“给你说实话吧,其实他们不止之前那一晚,就连昨晚……也是一直在一起的。”
“顾队那人有多么热衷于工作你是知道的吧?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他都要抽出时间去陪那个女人……你知道那个人的重要性了吧?”
“况且他身边现在也有了别的女人了……你,你就干脆把他忘了吧。”
顺滑的黑色长发垂落在肩头,遮掩住了女人半张的面庞。陈亦看不清她的表情,屏住呼吸忍住忐忑的心跳。
“那女人好看么?”林业萱平静地抬起头,淡淡地问道。
陈亦眨了眨眼,“唔,相当好看。”
不就是和你姐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既然是他看上的人,那想必是又善良又漂亮的。”林业萱淡淡地笑,眼底染上几分自嘲,“这样也好,我还真担心他就抱着几张照片过了这辈子呢。”
“那女人漂亮是漂亮,不过善良就……”陈亦冗自嘟囔,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又连忙改口道:“咳,总之是个好女人,工作也好,气质也好,家里……家里也很有钱。”
林业萱一顿。
“那很好啊。”她微微一笑,“其实我也没有多放不下他……我,我只是担心他真的会孤独一辈子,才会这么关心他罢了。”
“他要是能真的过得好,我不出现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关系。”
说罢,她又低头匆匆掩饰自己的表情,“啊,我想起我还有东西落在了资料室里,我过去拿一下。”
看着女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裴宥嘴里吐出了两个字:“……造孽。”
陈亦转头看他:“啊?”
“你找个机会给顾队通口气,省得到时候功亏一篑。”
“你,你看出来了?”
“眼神发直,双手僵硬,说话的时候脸部肌肉一直在夸张地动。”裴宥耸耸肩,“典型的说谎特征。”
陈亦无奈地吸口气,“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不也是为了她好么?唉呀,反正说了你也不明白……”
“情情爱爱的,不都那么一回事?”裴宥一脸的好奇,“不过,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啊?”
陈亦正欲开口,桌上的手机嗡嗡地震了起来,他拿起一看,立马按了接通键道:“顾队!”
裴宥跟着立起身来。
“嗯。”淡漠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疲惫,“孤儿院的进展怎么样了?”
“昨晚我和裴宥看了一晚上的照片,大致推测出了幼年的舒白是谁。”陈亦说道,“等会我就把相片资料传给你。”
“也传一份给市里的其他分局。”顾远然吩咐道,“协同他们扩大搜索范围,同时联系媒体,将这个人的相貌提供给市民。”
“可是这样不会打草惊蛇么?”
“现在比起抓捕他,提高市民的防范意识更重要。顺便把热线也告诉他们,如果需要帮助或者能够提供此人信息的人可以立即拨打它。”
“了解。”陈亦应道。
“大致就这样吧。”顾远然揉了揉眉心,“如果没其他的事,我先挂了。”
“诶等等。”陈亦连忙叫住他。
“顾队,你一晚上没回局里,也没回家,不会是……昨夜真宿在那女人家里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