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97
君随玉停了一瞬。“不管翩跹如何,云书在不在场均无法改变,不能让他先垮了。”
待闲杂人等尽退了出去,君随玉扶正一把椅子在榻边坐下,默然良久,俯近昏迷不醒的人。“翩跹,云书的后半生掌握在你手中,真想毁了他么。爹曾说苍梧国的歌有引魂之力,果真如此,你就随着乐声回来吧。”
言毕,从袖中取出短笛。
月白的窗纱映着树影婆娑,悄然飞出优美灵动的清曲,静静散入夜幕。
朦胧中翻身,习惯性的拥抱落了空,一下子清醒过来。
看摆设应该是偏厢的客室,并非住惯的卧房,空余的半张床让他刹那想起了原因,胸口痉挛的发痛,掀起丝衾冲了出去。
他到底睡了多久,她怎样了,仍是在昏迷,还是已在他睡着的时候……
门扉一动,差点与霜镜撞了满怀,见侍女面上犹有泪痕,他倚在门边停了一停,几乎没有勇气看。
床畔的君随玉被响动一惊望过来,随即绽出笑容,榻上的那个人……苍白的脸瘦得很小,嘴唇毫无血色,幽深的眼瞳显得极大,静静的看着他。
一时竟觉得腿发软,呼吸都停了。
君随玉了然的微笑,经过身畔时不忘提醒。“刚醒不久,别让她说太多,傅天医诊过脉已无大碍,过一段时日慢慢调养,她会好起来。”
他痴痴的凝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遍遍摩挲着消瘦的脸,任他像触抚珍宝似的轻碰,她微微有点窘。
“不许嫌我脏。”轻飘飘的声音虚浮无力。
“你……说什么傻话……”他眼眶一热,强抑住泪意。
“我……十来天都没沐浴……”说长句仍然有些气促。
他啼笑皆非,知她好洁,却没想到这般在意。“我以为你是说我脏。”
“嗯……”她望着青郁郁的胡茬。“很邋遢,真丑……”
“嫌我了?”他想笑,又酸涩难当。“再不醒我会变得更丑。”
鬓角的黑发竟有了数根银丝,仿佛老了许多,细指轻摸了下,心揪得发疼。“让你难受了。”
他吸了口气,低哑的道。“你信不信,再来一次我真会疯了……”
她没有说话,长睫微微发颤。
门响了两下,霜镜捧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入内,见气色回转,忍不住欢喜的笑。“小姐醒来太好了,这些天把大家急坏了。”
整苑气氛低迷,几个丫环均是一双红通通的眼,如今好转自是格外欣喜,等喝完汤药收拾好正要退出,忽然想起。
“对了,小少爷生得健康活泼,非常讨喜,我这就去抱来让小姐瞧瞧。”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眼,谢云书脱口而出。
“不必!翩跹刚醒,以后再说吧。”
霜镜闻之傻眼。
榻上人咳了咳,配合的展示虚弱。
待侍女退下去,心虚的两两相望,谢云书有些尴尬。
“想看吗?等身子好一点我再安排。”
她想了想,“好像……不怎么想,真奇怪……”
对害得两人受尽煎熬的罪魁祸首,不约而同的下意识排斥,毫无一见的兴致,可怜初生的谢家小少爷被视为麻烦丢在了脑后,等终于得见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已是十余日后的事。
而此时,谢夫人苑内特辟出的静室内,小小的婴儿扯着嗓门愤怒的哭号,在亲舅的怀中不停挣动,诉不尽心中无限委屈。
番外-罪罚
展卷阅读密报的佳人漫不经心的浏览,读到结尾,唇畔漾起了微讽的笑。
霜镜忽然有些发寒。“杀人不过头点地,小姐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清冷的眸子瞥过一眼。“很残忍?这只不过是个试验。”
霜镜无法苟同,却碍于身份不便反驳。
“我想看看逼死绯钦的那些仁义道德是否会被彻底奉行,平常俱是道貌岸然,生死临头才看得出真假,还真当他们坚信这些迂腐道理宁死不改,原来一切尽是虚伪。”轻淡的话语冷而无情。“既然如此,他们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霜镜不懂,又仿佛明白了些许,最终选择了沉默。
“从今天起你叫藏锋,姓什么随便你。”
清清冷冷的声音很好听,但没什么感情,就像娘一样。
娘即使在哄他的时候也总是淡淡,与数位姨娘们柔腻得发甜的声音截然相反,或许正因为这样,爹不喜欢她。
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厌恶冷漠,视而不见的从身边走过,他直直的盯着,微一疏神,被骑在身上殴打的两个混蛋重重的拎着头撞向地面,淌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再看不清远去的背影。
他的几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
几乎自有记忆以来身上就不曾断过伤口,娘起初还会抱着他落泪,后来渐渐没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药已成了惯例。
母亲不断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亲派来的丫环总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药碗,多数被母亲泼进了一盆茂盛的兰花,他看着那盆兰花一点点枯萎,叶片焦黑。
宅子里所有人望着这间院落的眼光皆是嫌恶中带着戒惕,仿佛住在里面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议论恶毒而轻鄙,他已听得毫无感觉。
“娘,什么叫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时候他曾这样问。
母亲没回答,绞着花样的剪刀忽然错了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块连皮带肉的指甲。
血,染红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么会失手到这种境地,但自此再未问过。
爹踏进过娘的房间一次,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儿子,后来他再也没还过手。
他不想看见母亲折断了手臂,半个月不能下床。
娘从来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远漾着三分嘲讽,就像毒死守门护卫的时候,牵起他轻声道。“这样的人,娘以前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他。”
“为什么现在不行。”
娘低头对他笑了笑。“娘犯了一个愚蠢的错。”
逃亡,躲避,追杀。
他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父亲想让他们死,他也很想让那一大家子人死,可是娘病得越来越重,看着他的眼光越来越牵挂。
娘的时间不多了。
他听见大夫私下和娘说的话。
终于到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了扬州,把他交给了另一个人,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从此他有了另一个名字。
“你要去报仇?”漆黑的眼眸抬起来,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看不出赞同抑是反对。
“我通过了试练,师父说功夫可以了。”
女子支颐思量了一会,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诉他地方。”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云鬓,取下了手中的书卷。
“你明知他一过试炼,定会开口。”女子软软的倚进怀里。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烦了。”男子低笑,“我可没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总要了结,此时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轻叹了声。“背着弑父之名,到时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赌他不会动手。”尽管授艺非她,性情却是看在眼中,自有这样的笃定。
“如此肯定?”心底赞同,故意浅笑调侃。“不怕藏峰年少冲动?”
“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记忆中的城镇。
越来越多的影像唤起了情绪,心头激荡的杀意越来越盛,险些按捺不住,无数次幻想过复仇的一刻,如今已触手可及。
入目旧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威严的门墙残破不堪,倾颓了半壁,残损的门板挡不往视线,展露出院内蔓然延伸的野草,朱漆剥落的檐柱。
踏入破败的宅砥,齐膝高的荒草中蹿出一只野兔,毫无顾忌的看人,抖了抖长耳蹦入屋内,他着魔般的跟了进去。
一间间屋宇空无一人,残旧而零落的物件散乱,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某些地方还有陈年褪色的血渍,他想杀的人,一个也没有。
当年和母亲被禁的院落同样蛛网密布,他站了许久,终于走出来,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对他微笑。
“墨叔叔。”一股被欺骗的恙怒迅速蹿起。
墨鹞轻松的耸耸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毁了方家,替你娘报仇。”
“我要杀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放心,那个人主上替你留下了。” 墨鹞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诉你地方,怎样做随你。”
他会怎么办,当然是毫不犹豫的了结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杀的人?
卑躬屈膝的谄笑,逢迎往来的每一位食客,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弯腰点头,恭顺的擦着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点武者的痕迹,记忆中高壮强悍的人……少年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灭了方家,杀了所有欺负过你们母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规矩,给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剑,只说胜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他默默的听下去。
“然后他们就自相残杀了,主上也有点意外。”墨鹞的神色说不上遗憾还是讽刺。“听说方老太爷是当场气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为能更有骨气一点,竟然在危机临头的一刻为求活命,拔剑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宁死不肯动手,尚有可取之处,放一条生路由之去。”墨鹞摇了摇头。“谁知道他们自己砍死了对方,根本不用别人动手。”
起先是怯懦恐惧,后来一剑剑拼下来红了眼,哪管对方是什么人,是否流着同样的血,皆成了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最后废了他的武功,烧了家产,流落街头行乞数年,被面摊的掌柜收留做了杂役,变成此刻的样子。”墨鹞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着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许久。
想起幼年时母亲凄苦的笑。
想起家人轻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殴打吐血,却还要在母亲面前佯装无事。
想起这个人永远视而不见的目光。
想起临终时憔悴怨恨的脸。
手指在剑柄上握了又紧,紧了又松,几度反复。
“真恨一个人,杀并非唯一法门,有时反成了轻松便宜的解脱。”女子淡淡的道。“让对方承受时间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于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惩罚。”莫名的,他忆起偶然听闻的片语。
“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痛苦而无望的苟活。”
清冷的黑眸微闪,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间微妙的意味此刻才领悟过来。
静立太久,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被注视的人懵然在旁人提醒下抬头,苍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浊衰弱,扫过身形如剑的黑衣少年。笔直的站姿像绷紧的弓弦,隐隐有种锐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过严苛的训练,无表情的脸似曾相识,气息冷得吓人。
或许又是个曾经听说过方家旧事的好奇者。
男子疲倦的低头擦拭桌子,一只手按着阵阵酸痛的腰。每逢阴天,受过伤的腰背疼得几乎断掉,为了生存必须勉力做各种粗活,昔年强盛的过往如烟花寂灭,早已对纷杂的讥讽议论麻木,乞食数年,所求的仅剩下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栖身的薄榻,再不会为久远无谓的记忆漾起半丝波澜。
但那样的目光终究太过奇异,男子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正瞥见少年收回视线转身,紧握剑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颗红痣唤起了某些沉睡的影象。
睛朗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入天井,秀致明丽的女子为刚满月的婴儿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随着水花四溅,孩子咿呀的稚音与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知不觉驻足。
婴儿胖胖小手划过女子发际,幼嫩的拇指边一颗惹眼的红痣,与他一模一样,是他的第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