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47
琶女,那污黑的一张脸,一副唇,一双手……我立即便答应了!那时我便对自己说,就像飞蛾扑火,就算死,我也必定要死在辉煌璀璨的地方!
“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这十二年来,我在宫里如鱼得水,活得比谁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当初举荐我进王家的那个姐妹,用了几年时间让郭淑妃失宠,从容华到昭仪到德妃再到皇后,我的俨儿虽然只是皇上第五子,却已经被封为太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适合的就是宫廷!我站在天下最高处,接受万民朝拜,就算我没有了自己的爱人与女儿,那又怎么样?我活得锦绣繁华,天下人人艳羡!”
黄梓瑕低声说道:“可你的女儿都不愿进京与你相见,你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却沾满了亲人和姐妹徒儿的血腥,难道心里就不会有愧疚悲哀?”
“愧疚?悲哀?”王皇后冷硬的眸子中,闪过一痕几乎不可见的黯淡。但随即,她扬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着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经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为身边有夫有女,就算贫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满。可惜……可惜人会变,心会老,只有日子,一天天得捱过去!当你面临生死无着的绝境时,你就什么都懂了!”
黄梓瑕默然许久,又问:“所以,您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程敬修与雪色吗?”
“没有。自决定进郓王府之后,我就托那位姐妹将我当掉的那只叶脉凝露簪赎了出来,连盘缠一起交给他们,对他们说,梅挽致已经死了,你们不用找她了。”
黄梓瑕还在静静等着她下面的话,但王皇后却似乎已经没有再想说下去的欲望了,她呆呆地侧卧在榻上,在满殿锦绣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她垂下眼,凄凉地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后,对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没有碰过。这世上只有一个王芍,活得比谁都好,安居深宫,锦绣繁华。就算死,我也会死在高堂华屋之中,锦绣绮罗之内。我这一世,韶华极盛,求仁得仁。”
这么凄凉的语调,却掩不去其中的倔强。
她再也不想说什么,轻微地挥了挥手,示意黄梓瑕退下。
只是就在黄梓瑕起身离去的这一瞬间,她听到王皇后在她的身后,低低地说:“三年前,那一句话,我说的,是真的。”
她愕然转头,看向这个冷硬而决绝的女人。而王皇后在宫殿的那一端,静静地说:“那时我看见十四岁的你,在春日艳阳中,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衣衫袅袅走来,如同风中一枝初发的豆蔻。那时我忽然在心里想,如果雪色在我身边的话,她一定,也是这般美好模样。”
太极宫的夜,静谧而冷清。
黄梓瑕顺着来时路,一步步走出这座冷落的宫殿。
头顶的星空缓缓转移,一路上宫灯都已熄灭,鸣虫的声音,繁密地在这样的静夜中回响着。
黄梓瑕仰头望着天空,看着密密繁星。
若说每个人的命运便是一颗星辰的话,在这一刻,仿佛所有人的命运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闪烁。人活于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坠于野,也不过是流光转瞬,唯余万千年后令人微微一叹而已。
她走到太极宫门口,走出缓缓开启的偏门。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站着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他在寂静的星月背景下,望着走出来的她,神情平静。而他眼中的星月倒影,在看见她身影的一刹那,仿佛被水光搅动,微微波动起来。
黄梓瑕站在宫门口,一时迷惘。
而他向她走来,声音依然是那么冷淡疏离:“愣着干什么?走吧。”
“王爷……”黄梓瑕无措地喊了他一声,抬头仰望着他在星月之光中的面容轮廓,低声问,“你一直在等我吗?”
他没有回答,把自己的脸转向一边:“顺路经过。”
黄梓瑕望着此时宵禁的寂夜长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容。
李舒白不再理她,转身向着马车走去。
黄梓瑕赶紧跟着他,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呀,我要是没有领会你的意思,真的被杀了,那你不是白等了?”
李舒白头也不回,说:“第一,王皇后此时失势幽居冷宫之中,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你这个揭穿了她身份的人?在皇上面前怎么交代?”
她在心里暗想,自己又没混过宫廷和朝廷,当然不知道这样。再说了,如果真的肯定没事的话,你又何必三次把我踢下水,何必彻夜站在这里等呢?
“那……第二呢?”
“第二。”李舒白终于回头斜了她一眼,静夜之中,长风从他们身边流过,悄无声息。
“如果你连我那样的暗示都听不懂,你就不是黄梓瑕。”
黄梓瑕不由自主地微微笑出来。
大难得脱,夜色温柔。她与李舒白一起坐在马车上,向着夔王府行去。
马车的金铃声轻轻摇晃,车内悬挂的琉璃盏中,红色的小鱼安静地睡在瓶底,如同一朵沉寂在水中的花。
车窗外,长安的街灯缓缓透进来,又缓缓流过去。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浅浅的影,寂静无声的流年。
光影游弋在他们两人之间那相隔两尺的空间里,恍若凝固。
此时此刻,长安城门口,怀抱着雪色骨灰的小施,抬头望着浩瀚银河。她用力抱紧了怀中的雪色,抱着她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灰烬,恸哭失声。
百里之外,仓促逃出京城的陈念娘,在长风呼啸的荒原之上跋涉。她抬头望向前路茫茫,长空星汉繁盛,自此后她在世上仅有孤身,唯一可以握紧的,只有手中那一对小小的玉坠。
九州万里,星月之下,静夜埋葬了一切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春灯暗》,至此完结。
【第二簪 九鸾缺】
☆、一 夜殿私语
暗夜中忽然有大雨倾泻而下,远远近近的楼阁,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轮廓,消渐为无形。
风雨骤乱,悬挂在檐下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晃不定地打横飞起,灯上金黄的流苏纠结纷乱,暗红的灯光在琉璃的灯罩内明暗不定,仿佛那一点明亮要随风飞去。
守夜的侍女们赶紧起身去关窗户,轻微的脚步声在大殿内如水波一样隐隐回响。
这轻微的响声,却让睡在内殿的鄂王李润惊醒了,他从内殿出来,看着明灭不定的光芒下,横飞的白色帐幔如同浮云一样在自己眼前来去。他穿过这些轻薄的浮云,走到殿门口,向外看了一看。
王府中所有的宫阙,全都站在狂怒的风雨中,沉默安静。
在这一片嘈急的雨声中,忽然有一声尖厉至极的声音,划破了寒雨夜幕,凄怆无比,令李润的嗓子就如被人紧紧扼住一般,抽搐心惊。
他陡然从迷迷糊糊如同梦魇的境地中清醒过来,仿佛不敢相信这凄厉的声音来自自己最熟悉的人,只能下意识地问:“是……母妃的声音吗?”
“是……”身后的侍女们怯怯地回答。
李润不顾身后正给他撑伞的人,纵身跑入外面倾盆的大雨,直穿过雨幕向着传来惊叫声的小殿奔去。
殿内灯火明亮,宫女们细微而杂乱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李润母亲身边的女官月龄正从内室出来,看见他便赶紧迎上来行礼,低声说:“王爷无须担心,太妃是梦中魇着了,已经遣人去请佘太医,如今屋内熏了秘制的安息香,一时半会儿太妃便能安歇了。”
他点头,进去内殿看了看,母亲正在歇斯底里发病中。她被两个身材壮健的仆妇抱住,旁边还有另外四个侍女照看着,所以无法动弹,只在口中大声疾呼,惨白的脸颊上嘴唇乌紫,鬓发散乱,一双眼睛瞪得深深突出。
李润叹了一口气,坐到母亲身边,低声唤她:“母妃。”
她用渗人的凶狠目光瞪着他,许久,才终于似乎认出了他是自己的儿子,挣扎也渐渐缓下来,干涩的喉咙中艰难挤出两个字:“润儿……”
李润松了一口气,抬手在她的额头轻抚,帮她拢了拢散落下来的额发,说:“母妃,是我。”
她哑声问:“你衣服和头发怎么都湿了?”
“外面下雨呢,我穿过院子跑来的。”他随手接过月龄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擦,低声说:“母妃,你若是做了噩梦,那孩儿陪你睡下吧。”
太妃慢慢点头,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缩起身体。
李润让人将床下的几榻移过来,他靠在榻上合眼,听着母亲原本急促的呼吸声在安息香中渐渐地平复下来。
屏退了其余人,灯灭掉了大半,只剩得三五盏暖橘色的宫灯自帘外透进来。
暴雨依旧下在暗夜中,狂暴得仿佛永不止歇。
在昏昏欲睡之中,李润忽然听到母亲唤他的声音:“润儿……”
他睁开眼,应道:“我在这里。”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舒缓又平静,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她缓缓地问:“润儿,你父皇呢?”
李润谨慎地说:“父皇十年前薨逝了。”
“……哦。”她声音低低的,如同呓语,“十年了吗?”
十年来一直神志不清的母亲,忽然安静下来,让李润觉得异样。他起身坐到她床沿,俯身看她,低声问:“母妃……您不再睡一会儿?”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慢慢地支起身子,打开床头的柜子,捧出放置在其中的一个小小妆奁。
这个妆奁用黑漆涂装,上面镶嵌着割成花朵的螺钿,颜色陈旧,并不见得如何名贵。李润见母亲将它打开,里面的铜镜长久未经洗磨,已经变得昏暗,照出来的面容隐隐约约,十分怪异。
母亲将铜镜拆下,镜后的夹缝内,藏着一张折好的棉纸。她递给李润,用那种带着异常兴奋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一个在期待别人夸奖的小孩,说:“你看,这是娘千辛万苦绘好、藏好的,你千万要藏好……这可是关系着天下存亡的大事,切记,切记!”
李润默然,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这是一张下女们绘衣服花样的棉纸,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起的。上面用眉黛潦草绘了两三团黑墨,形状既不规则,线条也乱七八糟如同乱麻,实在看不出什么意思。
李润见是张莫名其妙的简笔画,也不说什么,只照样折好,放入自己袖中,说:“是,孩儿谨记,一定妥善保存。”
太妃半倚在枕上,见他收好,才她垂着眼,用嘶哑的声音说:“润儿,你可切记,千万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窗外的雨声嘈杂之极,整个天地都是哗哗的声响。在雨风中偏转的宫灯光如幻影般自窗外投入,隔了纱帘更显恍惚。容颜憔悴的王妃面色苍白如雪,带着一点淡淡的红晕,如经了宿雨的桃花,让人只能依稀想见她当年的芳华。
李润默然看着母亲,但太妃却只是怔怔地望着流转的灯光出神。许久许久,她又笑了出来,一开始还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仿佛窃笑一般的“嗤嗤”声,后来,越笑越响,竟不可自抑,变成疯狂的笑声。
母亲在暗夜中的凄厉笑声,让李润的后背微微发麻。他抬手去握她的手,低声说:“母妃,你倦了,该休息了……”
话音未落,太妃歇斯底里的笑声忽然止住,她目眦欲裂地自床上跳下,披头散发地冲他扑去:“润儿!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你身为李氏皇族,还不快去力挽狂澜!江山易主了……”
李润见母亲又再度陷入疯癫,无奈只能起身开门,也不顾她对自己状若疯虎的厮打,只示意那几个仆妇上来将母亲拉住。他站在殿外,等母亲的嘶吼声渐渐低下去。
月龄来说太妃已经安歇了,劝他回去,他才微微颔首,在蒙蒙亮的天色中,望着雨幕慢慢踱步回去。
袖中的棉纸柔软而轻飘,画着意味不明的东西。他走到转角处,本想取出撕掉,但犹豫了片刻,依然还是笼在袖中,慢慢地沿着曲廊走回去。
暴雨铺天盖地,笼罩着大唐长安。这座天下最繁华的都城,隐藏在朦胧之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走向。
作者有话要说: 新章开始了,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多谢 微绿 提醒,写的时候一时疏忽,忘记了太妃的称谓,已经改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