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48
☆、二 天降雷霆(一)
大唐,长安。
当今世上,最繁华昌盛的城市。贞观的严整,开元的繁华,到咸通年间已经发展到了旖旎奢靡。
而在这奢靡的中心,正是大唐长安的城正中开化坊以南的荐福寺。
荐福寺当年曾是隋炀帝与唐中宗的潜龙旧宅,则天皇帝时将其献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内的名花古木,亭台戏院依然如当年一般留存着。
正值六月十九,观世音得道日。荐福寺内人头济济,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称的寺内,放生池虽周围足有两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买了各色小鱼放生,弄得放生池拥挤不堪,寺中与池中一般挤得水泄不通。
天气闷热,久不下雨,整个长安一片闷热。汗流浃背的人们不胜其苦,却还是一个劲儿往前挤着,将手中的鱼放到池子里去。
在一片人潮汹涌中,唯有回廊外拐角处,一树榴花灼灼欲燃,照眼鲜明。树下一个穿天水碧罗衣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他负手看着面前人潮,不言不语间自有一种清雅高华的气质,令这样的天气都似乎格外多了一点清冷。
他的目光越过面前喧闹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挤向放生池的人群。乌压压的人群之中,有个人特别显目。倒不是他长相端正清俊,而是因为他穿了一身鲜艳无比的杏黄色襕袍,那艳丽的黄色在人群中几乎发光一样刺眼。
那人一边使劲往前面挤,一边回头招呼:“崇古,快跟上,别挤散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穿着绛纱单衣的小宦官,五官极其清致,身材纤瘦。他没有戴冠,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银簪,簪头是透雕成卷草纹样的玉石。
这两人,当然就是周子秦和黄梓瑕了。
此时此刻,这两人的手中都和别人一样,捧着一张大荷叶,荷叶中是养着的鱼,准备去放生。可这样拥挤的人群,让黄梓瑕简直连稳住身子都难,她莲萼般下巴尖尖的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努力护着自己手中的荷叶,不让水全都流掉。
石榴树下的李舒白看着他们的狼狈相,无语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空。
阴郁的天色,压抑至极的气息,眼看着要下却就是下不下来的这场雨,让京城笼罩在一片沉闷中。
这边周子秦和黄梓瑕终于放弃了,灰溜溜地捧着荷叶中的鱼回来了。
“太可怕了!那水面被鱼挤得,放眼看去一片红彤彤,简直连插针都难,别说放生了!”
李舒白听着周子秦的感叹,冷冷瞥了黄梓瑕一眼:“我就说别来凑热闹。”
黄梓瑕郁闷地看向周子秦:“还不是某个人硬拉着我去买鱼。”
“还……还不是因为这是十年难得一次的大法会吗?大家说很积功德的。”周子秦低头看着荷叶中准备放生的鱼,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带回家去蒸了吃掉吧。”
“嗯,幸好买了条大的。”黄梓瑕附和着,随手将自己手中荷叶里的鱼倒到周子秦的荷叶中,说:“都给你吧。”
拥挤的荷叶中,两条鱼碰在一起,活蹦乱跳溅了周子秦一脸的水。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问:“为什么?”
“手酸。”她说着,转身跟着李舒白往前面的佛殿走去。
“崇古,你不能这样啊……”周子秦泪流满面,却又舍不得放下这两条肥胖的鱼,只好抱着荷叶跟着他们一路小跑。
前方是供佛的正殿,大殿前香客游人拥挤不堪。巨大的香炉内燃着香客们投入的香饼子和香块,青烟袅袅上升,在空中汇聚成虚幻云朵,让整个大殿看来都显得扭曲。而香炉左右更是燃着两根足有一丈高的香烛,令人咋舌。
巨烛中掺入了各种颜色,原本只有黄白色的蜡变得五颜六色,而且这颜色还贴合着外面绘制的翔龙飞凤,金龙与赤凤在紫色云朵中穿行,又被巧手雕得浮凸立体,栩栩如生。蜡烛上方是吉祥天女散落乱坠的天花,蜡烛下方是通草花和宝相莲,万花绚烂中簇拥着五色祥云,一派瑞彩辉煌,令观者无不赞叹。
“这对蜡烛出自吕家蜡烛铺的当家人吕至元之手,据说他为了显示诚意,沐浴焚香后一个人关在坊内制作了七天七夜,果然非同一般啊!”
“我还听说,他今天早上亲自送了这对蜡烛过来后,就因为太过劳累晕倒被抬回家了。之前他女儿要和他一起送蜡烛过来,都被他骂了一顿,嫌女人污秽——你知道这吕老伯,京城出名的糟践女儿,每日间只说女儿赔钱货,这不还出了那件事……嘿嘿。”
“你别说,那小娘子长得还挺漂亮的,哈哈哈……”
因怕巨烛损坏,蜡烛周围牵了一圈红绳,不许人靠近抚摸。所以众人只围在蜡烛旁边,拉扯这对蜡烛的由来。
“荐福寺真有钱啊,居然能用这么大的香烛。”周子秦看着香烛外的彩绘,感叹道,“我家日常都多用油灯呢,这么多蜡就这样白白在大白天点掉了啊?”
黄梓瑕说道:“佛门当然有钱,听说这回观世音菩萨得道日,光宫中施舍的钱就有百万缗。你说这一对大蜡烛需要用多少蜡?从去年开始就在全国各地收集蜂蜡浇铸蜡烛了,就为了今日供奉在佛前。”
人已经越来越多,荐福寺的方丈了真法师登上新搭建的法坛,准备开始讲《妙法真应经》。
盛夏之中,天气闷热。荐福寺之上乌云压顶,隐约有闪电与响雷在头顶发作,眼看暴雨将至,但寺中人却都不肯退去,只站着聆听了真法师讲经。
讲经台搭在大殿门口,台前五步之远就是香炉和巨烛。黄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站在香炉之后,隔着袅袅青烟望着了真法师。他在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精神矍铄,脸颊红润,笑容满面,舌绽莲花,俨然一代高僧。
他声音洪亮,法音广传荐福寺内外,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是以恶鬼横行,如来以无上法力镇压之,霹雳遽发,致使身首异处,是为报也;是以诸恶始作,菩萨以九天雷电轰殛之,直击百会,致使身焦体臭,是为应也。世间种种,报应不爽,天地有灵……”
他话音未落,天空原本隐隐约约的闷雷,忽然在瞬间轰然大作,在雷电大作之中,忽然巨大的光芒爆开,原来是左边那支巨烛被雷劈中,整根爆炸燃烧起来,周围的人被燃烧的蜡块击中,顿时场面一片混乱,纷纷捂着头脸倒了一圈。
越靠近蜡烛的人最惨,不少人身上都被烧着,只能拼命地在身上拍打,以灭掉身上的火苗。
在这一群被殃及的人中,有一个人痛声哀叫,跳起来嘶吼着抓自己的头发。周围所有人都看见他的头发在瞬间燃烧起来,随后整个人全身的衣服都在一瞬间轰然焚烧起来。
旁边人见这人通身燃起了熊熊烈火,吓得连滚带爬,全都拼命往外挤,以免火苗窜到自己身上。
荐福寺内本就拥挤,这一下只听得鬼哭狼嚎一片,周围全都是慌乱爬滚的人,人群相互踩踏,拥挤推搡间,出现了一个方圆丈许的圈子,圈内,正是那个在地上哀嚎打滚的火人。
他的身边,是无数炸裂后正在熊熊燃烧的蜡块,以至于看起来,他就像是在烈焰焚烧的地狱中一般,无论怎么挣扎打滚,都逃不开灼热的火将他吞噬。
外围的人跟炸了锅似得往外挤,黄梓瑕被沸腾的人群推搡着踉跄往外,怎么都止不住脚步。在逃避退离中,人群开始相互踩踏,场面严重失控,就连衙门过来维持秩序的衙役们都被推倒在地,被人乱踩。
周子秦被乱挤的人潮冲得站不住脚,忙乱间手中荷叶倾倒,里面本来就奄奄一息的两条鱼全都掉在了地上,被狂乱的人潮顿时踏成了肉泥。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金色荷包、紫色燧石袋、青色算袋、银鞘佩刀……五颜六色的全部在拥挤中不见了踪影。
“不……不会吧!我们是来放生的啊!这下变杀生了,罪过,罪过啊!”周子秦急得跳脚,还想蹲下去抢救,谁知被人潮一挤,身不由己就越挤越远,他伸手在人群中乱挥:“崇古,崇古~”
黄梓瑕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她在狂乱的人潮中步步后退,根本稳不住身体。眼看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就要被绊倒踩踏时,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过来。
她抬头看见李舒白的面容,他平静而从容,用一只手将她的肩膀揽住,护在自己怀中。
在这样喧嚣混乱的人潮中,黄梓瑕呆在他的臂弯中,却觉得自己仿佛依靠在平静港湾中的小船,周围杂乱人群缓缓远去,褪为虚幻流动的背景。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种温热的东西缓缓散开,让她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种感觉,真令人讨厌啊,似乎会让人再也无法清晰冷静地看这个世间似的——
就像当初,被那个人拥在怀中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开李舒白,挣脱出他的臂弯。
作者有话要说:
☆、二 天降雷霆(二)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开李舒白,挣脱出他的臂弯。
李舒白薄唇微抿,许久,才慢慢放下自己被推开的手臂,用一双幽深暗沉的眼睛看着她。
她自己也是呆了一呆,还没等回过神来,耳边那个扭曲的哀嚎声传来,是那个被活活焚烧的人,声音凄厉绝望,令人心颤。她拉一拉李舒白的袖子,仓皇地问:“能过得去救人吗?”
李舒白看着面前汹涌沸乱的人潮,皱眉道:“怎么可能。”
荐福寺内沸反盈天,了真法师早已停止了讲经,寺中弟子尽力维持秩序,衙门差役也在拼命叫喊,却收效甚微。
身边尽是鬼哭狼嚎的混乱,荐福寺内简直已经成了修罗场,无数人在这一场挤踏中折了手脚、伤了关节。
就算有人提了水过来想要扑灭那人身上的火,也无法在这样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挤到他的身边,所有人只能一边挤踏,一边眼睁睁看着那人在地上抽搐打滚的幅度越来越小,哀号声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发出一声扭曲得不似活人的尖利声音,再也没有了声息。
荐福寺内狂乱的人潮终于逐渐散去,逃到大殿上、回廊下、鱼池中的人们,有的抚着自己受伤的腿在□□,有的抱着自己脱臼的手臂咒骂,更有人头脸受伤,捂着面颊远远避在旁边,指着那具尚有余火在燃烧的尸体,颤声说:“这,这是不是天谴?”
旁边一个牙齿被磕掉的人满嘴是血,愤愤地吐出一口血沫,说:“依我看,正应着了真法师说的报应,被雷劈了!”
“不知这是什么人,平时做了什么恶事,害得我们却平白无故被波及,真是倒霉透顶!”
周围的人哀声一片,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议论纷纷。
“我去看看那个人。”黄梓瑕见周围的混乱拥挤已经过去,那边已经空出一块,便转过身,向着那个被烧死的人跑去。
倒毙在地后依然在燃烧的尸体旁边,已经腾出了大片空地。
爆炸后洒落一地的蜡块几乎都已经燃烧殆尽,只有一些碎屑余烬,多是鲜红色的,静静撒落在地上,仿佛是淋漓的血一般。
寺内的和尚正提着水赶来,一桶桶兜头泼下,但那个全身起火的人早已烧得面目全非,不见动弹了。
阴暗灰沉的天穹之下,只剩得一根描金贴花的巨蜡静静矗立,一具焦黑尸体,一地残余蜡块,显得凄凉无比。
不知被挤到哪儿去的周子秦终于狼狈地赶回来,二话不说,和黄梓瑕一起蹲在这具水淋淋的焦尸旁边,研究起尸体来:“初步判断是个男人。被烧成这样了,身高……看不出;年龄……看不出;肤色……看不出;特征……看不出……”
黄梓瑕打断他的话:“死者男,偏矮偏瘦,肤色较常人白皙,年纪不大,应该不到三十。身穿朱红色绛纱宦官袍服,腰系黑色丝绦,初步推断身份为宦官。”
周子秦看着面前这具焦黑的尸体,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崇古,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么一具烧得半焦的尸体,你居然看得出来这么多?别的不说,衣服早就全都烧光了啊!”
黄梓瑕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刚刚开始烧起来的时候,我们不都亲眼看到了吗?你没看到他的身高体型年龄衣着?”
周子秦默默摇头:“顾着我的鱼去了。”
“那么,他的声音虽然凄厉嘶哑,但那种尖利也绝对不似普通男人,听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