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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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正是端午,家家户户挂香蒲,悬艾虎,饮雄黄。艳阳下,空气中处处飘动着艾草的清香与雄黄酒独有的酒香。
京城南门外,几十个家丁护卫及仆妇,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的进了城。
一只雪嫩柔软的小手悄悄掀开了车帘一角,不及向外窥看,街道上鼎沸的人声一下子就将她冲击得往后一倒,幸而车中妇人及时托住了她的腰。
“姨娘,外头好多人。”
五岁的裘怡转身扑进了妇人的怀中,撒娇打滚,一点也不曾察觉自己偷掀车帘的举动是多么的不稳重,当然,也没有谁会要求一个五岁的孩子有多稳重,但妇人还是揽着她,责怪的捏捏她的小鼻子,低斥道:“不许乱动。”而后,又笑着向着端坐在车中的苏氏道:“怡姐儿不知事,夫人可别怪她。”
“今日正值端午,外头难免热闹,姐儿们打从出生,还是第一次入京,彩云,掀了窗帘,且让她们姐妹三个瞧瞧外头的风光,也热闹热闹。”
这位苏氏夫人,出身忠毅伯府,是嫡长女,及笄之后,嫁与新科探花郎裘一鸣,三年后裘一鸣外放为官,她也夫唱妇随,一同离京,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不想年初时,裘一鸣死于任上,只留下了一妻一妾外带一嫡两庶三个女儿,当然,还有不少的家私。苏氏料理完后事,将裘一鸣安葬于裘家祖坟,原是有心在裘家老宅守节,安渡余生,不想裘家亲族却是看她孤儿寡母好欺,明着是要过继嗣子给裘一鸣这一房承继香火,暗着是谋算着这一房的家私。
苏氏看破裘家族人的用心,恰那时忠毅伯太夫人又正好派了心腹家人过来看望女儿和外孙女,话里话外都是太夫人很想接苏氏和外孙女回伯府,苏氏就很干脆的卷了家私带着女儿和家仆在娘家来人的护送下走人。
她苏氏可不是无依无靠的妇人,老忠毅伯战死沙场,皇帝大加抚恤,不但让她嫡亲的兄长苏长英袭了爵位,而且还将三世降等袭爵加恩成世袭罔替。裘家又算什么,说是耕读之家,跟苏家比起来,就是个土财主,当初苏氏以伯府嫡长女之尊下嫁裘一鸣,除了看重裘一鸣的前程与才华,也是因为裘家不显,纵是他日有个高低起伏,裘家也不敢过于欺负她。
果不然,裘家见苏氏性情刚烈,并不是可以被拿捏的女人,又有太夫人派了人来看着,那些伯府家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好手,看着就是一个能打十个的,苏氏这一走,他们别说拦了,连吱声儿都没敢,还巴巴的派人追上来送了不少礼,说了不少好话,就怕苏氏回了娘家告他们一状。苏氏也没想跟裘家闹僵,毕竟她嫡生的女儿还是姓裘,于是顺着坡就下了,也给了裘家一个念想,过继嗣子不是不行,只是挑哪个,得她说了算,而且得在她嫡生的女儿出嫁之后,另外,在出嫁前,她要带着女儿回娘家住,让女儿受伯府的教养,从伯府出嫁。
虽百般不满意,但裘家族人到底不敢得罪忠毅伯府,又想着到底是裘家的女儿,如果能从伯府出嫁,也能给裘家带来一门好亲,盘算利弊,于是一一都应了。
苏氏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虽是半老徐娘,然而容貌美艳,气质凛然,虽为妇人,却有不怒而威之风,她身边一左一右,还坐着两个女孩儿,都穿白戴孝,一个年长些,约摸九岁上下,小小年纪,却是明艳动人,眉目与苏氏仿佛,正是苏氏的嫡生女儿裘慎,有个小名儿叫娇娇。
另一个眉眼疏淡,虽不如裘慎明艳,却别有一股风流之态,她今年正好六岁,名叫裘怫,小名儿叫卿卿,生母李氏为江南有名的才女,后来家道中落,嫁给裘一鸣做了二房,裘一鸣死于任上,李氏也殉了情。
裘怡便是裘家的三女儿,她的生母便是揽住她的妇人云姨娘,本名叫彩云,是苏氏的陪嫁丫环之一,当年苏氏有孕,就把她开了脸,做了裘一鸣的通房丫环,却是在生了裘怡之后,才升了姨娘。
窗帘一掀,五月的暖风就裹着外头的人声入了车厢,裘慎和裘怫依然端坐不动,很有苏氏的几分端庄风范,裘怡年纪最少,性子也最活泼,越发兴奋起来,任云姨娘抱着她的半个身子,探头往窗外看去,就只见街上人流如织,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的是祖孙出游,有的是夫妻同行,更多的是一家人走在一块儿,扶老抱小,却大多往一个方向涌去。
“他们去哪里?”裘怡好奇道。
“去洛河畔观龙舟赛。”苏氏淡淡道。
每年端午,京中便有赛龙舟的活动,最先是民间自发组织,因为观看的人多,竞争性大,规则不全,还引发过一些事故,造成了很负面的影响,后来官府索性禁止民间组织龙舟赛,而是统一由官府发起,官府组织,官府制定规则,官府维护秩序,就很少再有严重事故发生了。时长日久,端午龙舟赛就成了京城固定的一项活动,也是除了元宵观灯之外,最热闹的一项活动。
“母亲,我们能去看吗?”裘怡眼睛发亮,分明就是爱热闹的性子。
云姨娘轻拍她的头,道:“莫胡闹,咱们家去,得先安顿下来。”
小小的女童不懂得生母心中忧虑,夫家住不得,夫人的娘家又岂是善地,虽说太夫人一向疼爱苏氏,如今的伯爷也与夫人自来兄妹感情极好,只是伯夫人申氏却不是个善茬,当年夫人未出阁时,就隐隐不和,如今夫人在外十年整,虽说与娘家书信未绝,却见不得面儿,哪里比得日日在跟前的,且太夫人毕竟老去,伯爷又管不得内院,此番归来求庇护,却是要在伯夫人申氏的手下讨生活,这日子好不好过还在两说,夫人哪里会有心思去看什么龙舟赛。
裘怡咬咬唇,不甘心的去拉裘慎的衣袖,道:“长姐也不想看吗?”
裘慎一派端庄,与苏氏毫无二样,淡淡道:“明年再去看也是一样的。”
“二姐。”裘怡最惧裘慎这模样儿,只好又去看裘怫,希望能得到二姐的支持。
裘怫冲她微微一笑,道:“我都听母亲的。”
裘怡顿时悻悻,心中老大不高兴,但面上却没有露出来,眼珠子一转,便笑嘻嘻的将裘怫从苏氏身边挤开,抱着苏氏的胳膊将头倚上去,道:“二姐说得是,我最听母亲的话,母亲也最疼我了。”
说着,又伸着脖子看着裘慎,笑道:“长姐,咱们说定了,明年一定要来看龙舟赛,和母亲一起,让母亲也散散心,好不好?”
裘慎听得她最后一句,面上也泛起一丝浅笑,道:“偏只你孝顺母亲,自然是好的。”
“那是,我最最孝顺母亲了。”裘怡埋头进苏氏的胸前,蹭来蹭去,像小狗一样讨着欢儿。
苏氏笑了笑,索性抱着她,道:“小磨人精,只晓得与人说好话儿。”
云姨娘便凑趣笑道:“她呀,就是一张甜嘴儿,夫人可别惯她,放她下来坐好,瞧瞧慎姐儿,多端庄,偏你一副猴儿样。”
裘怡勾住苏氏的脖子,道:“偏不,我就做个小猴子。”
这话逗得苏氏和云姨娘都笑了。
裘慎只冷眼瞧着,她这幼妹最会争宠,连母亲有时都道她是开心果,可是那又如何,终归,谁也越不过她在母亲心中的地位。可怜的不过是裘怫罢了,生母没了,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可不就只落个“我都听母亲的”,便是这样,也挣不过裘怡那张甜嘴儿。
这样想着,她就扫了裘怫一眼,却见这女孩儿并没有被裘怡挤开的怨愤,只坐在窗边,托着腮,望着外头的景色,暖风吹得她的额发不停的晃动,神情一派的木讷呆愣。
装模作样,最是讨厌。裘慎眼中的厌色一扫而过,相比只会讨好争宠的裘怡,她更讨厌这个素日只会装做木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裘怫。装什么装,有那样的生母,她才不信,裘怫的本性会是这样愚直无辜。总有一日,她会戳穿裘怫的面皮,教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裘怫感觉得到背心火辣辣的,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长姐在瞪她,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长姐长像肖似母亲,那性情更是得了母亲的真传,最最是看重面子的,一言一行都恪守闺训,半步路不肯多走,半句话不能多说,即使是看谁不顺眼,要找麻烦,那也得从着规矩上来,只要她循规蹈矩,不给长姐半点把柄抓着,长姐就是把她的背心瞪出花来,也拿她无可奈何。若是她在别处受了欺负,长姐还得遵从长姐的责任,护着她,替她找回场子。
想到这里,裘怫忍不住抿唇偷偷一笑,其实这样的母亲,这样的长姐,都很可爱,也值得她尊敬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