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回 同病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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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宝人一口气走回自己的院子里，她才感觉真正放松下来。
春雨和春杏正坐在石矶上打络子，笑嘻嘻地站起来往里传：“姑娘回来了。”
秋芝听见了，立刻从屋子里迎出来，笑着说：“秀平让您干什么了，这么大半天儿？六姑娘一直在找你呢。”
甄宝人心里连说晦气，却不能告诉秋芝真相，只能轻轻带过。
“不过是找书，时间久了点儿。哦？六姐姐找我什么事？”
“说是有事要商量，让你一回来就过去。”
“我过去看看，这么近，你不必陪着我了。”甄宝人悄步走到正房，绣房的窗子开着，六姑娘已把细麻布绷上，正坐在绣架前发呆，愁眉不展。
“六姐姐怎么了？”
“七妹妹你可回来了？”甄盼人转身看着她，招招手说，“快进来坐吧，我有事要问你。”
甄宝人从厅堂绕过去，六姑娘拉着她坐下，指着细麻布说：“我方才想了又想，倘若是蟠桃会，人物莫免太多了，时间又短，怕是来不及。”
“那就不必用蟠桃会，西王母祥云图可好？”
“又似过于简单了。”
“如果把西王母绣成太后模样呢？”
六姑娘大吃一惊，睁圆眼睛，犹豫着问：“倒是别出心裁，只是……只是合适吗？”
甄宝人蹙眉，这个六姑娘野心倒是不小，魄力太差了，太过于循规蹈矩了。想了想，说：“我只是提个建议，具体如何还是姐姐来定夺，若是不合适就算了。”
冰雪聪明的六姑娘自然听出她声音里的疏淡，不安地说：“妹妹别介意，此事非同小可，容我想想。”
“我明白，一切以姐姐的意见为主。”甄宝人说罢，垂眸看着细麻布疏朗的纹理，决定以后不再推波助澜。
若是六姑娘有这个上进心，自然会抓住一切的机会。如果她没这个野心，进了宫只怕也是死路一条，自己手上真没必要再多一条人命。
六姑娘也看着细麻布出神，她不笨，只是这么多年被规矩束缚习惯了。稍作思量就知道甄宝人的提议十分取巧，可事半功倍，只是她一时想不明白甄宝人到底是什么居心。
是她首先提出为太后圣寿献上绣品，也是她提出让自己来绣，又是她提出把西王母绣成太后模样……如果这幅刺绣送上去，得到太后的欢喜，受益的是自己，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就是因为她好像什么好处都没有，才愈发得不合乎人之常情。
两人沉默一会儿，听到秋雁在外面小声地说：“姑娘，饭菜取回来了，可要开饭？”
“开吧，摆在偏厅里。”
甄宝人站起来说：“姐姐吃饭吧，我回去了。”
“别。”六姑娘拉住她说，“一块儿吃吧，我今儿特别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麻饮鸡虾粉。”
估计这是原主从前爱吃的，不过听起来好像不错，又是鸡又是虾的，对于美食甄宝人毫无抵抗力，也忍不住心动。
两人到偏厅坐下，六姑娘打发秋雁去东厢房知会一声，又对秋兰说：“去把花露拿出来，我与七妹妹喝一盅。”
秋兰从前给过甄宝人脸色看，哪知道七姑娘这么短时间就咸鱼翻身了，自家姑娘如今又要结好她，因此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听到六姑娘发话，她赶紧取来一个鼓腹短颈的酒壶，殷勤地给甄宝人满上，说：“七姑娘尝尝，这酒是真州名品，京城里不常见，是舅老爷从真州老家带过来的。”
听到“舅老爷”三字，六姑娘皱眉，轻咳一声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秋兰一惊，这才想起把姑娘的私下话说出来了，怕六姑娘怪罪，放下酒壶连忙退了出去。
六姑娘紧张地说：“她这张嘴巴……妹妹你知道的，别听她瞎说。”
“姐姐放心好了，有些话我这只耳朵进了，另一只耳朵就出了。”甄宝人知道秋兰所说的舅老爷是琳姨娘的兄弟，这种称呼只能私下叫叫，若是让大夫人听到，少不得一个耳刮子。
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济后世。妻子的家人才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至于妾室，本来就是纳来的，不属于家里的正式成员，她的家人自然也不是什么亲戚。
六姑娘长吁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方才所说明显是不信任甄宝人，笑了笑，说：“是我多心了，妹妹性子最是光明磊落，要不那回在母亲那里就是推我出去，而不是拉我一把。”说着，举起酒盅，“来，七妹妹，我们干一杯。”
甄宝人从前爱喝点红酒，因此也不推辞，当即举杯。酒味不浓，但芬芳扑鼻，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香。”
“便是香，名字也雅致，花露，听着就心醉了。”
甄宝人莞尔一笑，她想到最出名的花露水。想到花露水，不免又想到从前，心里一酸，吱喽一口就把酒喝光了。
“妹妹别急着喝，喝快了容易醉。”
甄宝人玩笑地说：“这才几口，怎么会醉呢？姐姐别又舍不得了吧？”
六姑娘失笑，挟一筷子菜搁甄宝人碗里说：“你胃寒，先吃点菜才是正理，酒可以慢慢喝。要是不够喝，我在花园里的梨树下埋了一大坛，呆会儿挖出来就是了。”
“可不能，喝多了，明日起不了，到时候要挨母亲的骂。”
提到大夫人，六姑娘垂下眼眸，叹口气说：“若是二姐姐喝多了起不来，她定然不会骂，还要着急地煎醒酒汤。只怪咱们两个没有托生在她肚子里，有时候……有时候……真是不服气。”她说的伤感了，仰头喝了一盅，又自个儿满上。“来，妹妹，我敬你一杯。”
“无端端的敬什么？总要有个由头。”
“没有理由，若一定要有，便是佩服妹妹。”六姑娘顿了顿说，“妹妹的处境原是十分不堪，如今这份安稳，是妹妹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得来的。我也不怕跟妹妹说，母亲原本想把你定给她娘家瘫在床上的大外甥……”见甄宝人一点惊讶都没有，她诧异地说，“原来妹妹早就知道了？”
“不过是略有耳闻。”
六姑娘越发地觉得甄宝人深不可测，默默地喝了一口酒，犹豫着问：“妹妹可怪我知道也没有告诉你？”
“姐姐。”甄宝人按着她的手说，“你多心了，在这府里，你的日子如何我是心知肚明。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
许是因为喝了酒，许是因为这句话说到心坎里，六姑娘一下子红了眼睛，嘴唇微颤，说：“从前还好，如今姨娘她……父亲也不管。有时候真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身，我也会象三叔那样，早早去投军，赚得一身功名再回来。”说罢，又仰头喝光一盅酒。
“姐姐也别灰心，虽然我们不能上阵杀敌赢得功名，嫁个好夫婿一样可以。”
六姑娘凄凉一笑，说：“我们能嫁什么好夫婿？都是些人家挑剩下的。要是嫁个殷实人家做当家主妇还好，倘若运气差点，嫁给大家族里的次子庶子，吃饭穿衣都得看人脸色。若是再不幸，碰到游手好闲的纨绔膏梁，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甄宝人一惊，她只想着万一要嫁，男人家境差点儿没关系，至少也得当个正妻什么的。六姑娘说的这些大家族的心酸，可是她没有想到的。
高门大户为了面子上的风光，多半是不分家的，嫁给嫡子嫡孙还好点，若是嫁个庶子次子，确实要看人脸色一辈子。
二夫人就是个例子，她嫁妆丰厚的，底气足，可一样不是要看大夫人脸色过活。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头疼起来，要谋取一个好男人好婚事，可真不容易呀。
“妹妹知道不？后日我们几个要去大公主府。”
甄宝人点点头。
“又是做陪衬的，这就是咱们的命。”六姑娘说到这儿，忍不住潸然泪下，又喝了一口。
“六姐姐，你喝多了。”
六姑娘抹抹眼泪，摇摇头说：“我没有喝多，我心里跟明镜一样。这些话藏在我心里好久了，一直找不到人来听。姨娘如今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我若是说给她听，她只会更操心。三姐姐虽与我要好，可她是嫡女，根本不必担心这些事情，我说了她也不懂。只有妹妹，能听懂我在说什么，能明白我心里的苦。那日我听说，母亲要把妹妹许给瘫在床上的大表哥，我心里害怕，一宿都没有睡觉。”
甄宝人柔声安慰：“六姐姐，你的苦我都明白，只是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六姑娘默然片刻，用手绢仔细拭去眼泪，笑了笑，说：“让妹妹看笑话了。”
“哪里来的笑话？姐姐说的也是我心里想的。”甄宝人举起酒盅，“姐姐，今日咱们不醉无归。”
“好好好，明日要挨骂就挨骂。”六姑娘受了甄宝人的鼓舞，也爽快地笑起来，虽然眼角还是泪痕依稀，也无损她明媚的容光。
两人把一壶酒喝光，这才散了。
甄宝人带着一点儿酒意回到东厢房，歪倒在榻上。
秋芝知道她在正房喝酒，早就去厨房做了醒酒汤温着，这会儿忙端上来。
甄宝人却不想喝，推开她的手，说：“我又没有喝醉，喝什么醒酒汤？再说，这么一点酒怎么喝倒我？我连牛栏山二锅头都能喝半斤。”
秋芝诧异地问：“什么牛栏山二锅头？”
甄宝人知道说漏嘴了，嘻嘻地笑了起来。“不告诉你，这可是秘密。”
秋芝失笑，说：“姑娘喝醉了才象个孩子，平日可是最正经不过的小大人。”见她坚决不喝醒酒汤，只得作罢。
“什么小大人？我本来就是个大人。”
“是，是，姑娘是个大人。”秋芝哄着她说，“姑娘大人要不要洗洗？洗完了早点睡。”
“不要，秋芝，咱们去看月亮吧。”
秋芝往窗外张望一眼，说：“姑娘，今日月亮又小又黄，没有什么看头。”
“看月亮是一种心情，懂不？”
“姑娘说的话我越发地听不懂，果然是醉了。”
甄宝人又低声咕哝：“我没有醉，真的没有醉，从前，从前……”
从前她是能喝点儿，但是她忘记了这具身体不是从前那具，几声咕哝后，她阂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