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回 佳人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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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怀里的懒妞，本来正懒洋洋地眯着眼打盹儿，正舒服地打着呼噜，根本没想到今儿差点被一直疼爱自己的主人掐死；一时吃痛，“喵”的哀叫一声，蹿起老高，正好落在斜前方站着的甄宝人肩膀上。
惊魂不定的懒妞，紧跟着后腿又是一蹬，掠过甄宝人的垂髻，跃到了她身后的花树上；它跃起时，爪子稍带着将甄宝人发髻上别着的花钿撞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懒妞大概吓坏了，又飞快地从树枝上弓着腰跃到地面，迅速地往竹篱笆里逃去。
这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变故，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等现场的一干人等回过神儿来，懒妞已经钻进竹篱笆，失去了踪影。
“秋至，还不去追？傻站着干什么？”甄宝人也难免吓了一跳，手抚发髻，对秋至轻斥一声。
秋至目瞪口呆小半天，听到甄宝人的斥责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追着懒妞去了。
二姑娘身为猫的主人，却还在路边呆站着，紧紧抿着嘴巴，冷若冰霜，眉眼凛烈，眼神空空的，不知道落在何处。
此刻，被懒妞抓落在地上的赤金镶红宝石花钿，静静地折射着阳光，闪烁着细碎的光泽。甄宝人身后的秋芝终于也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正要蹲下去捡，却见薛晓白飞快地俯下身去，抢先一步拾起花钿，转而递向了甄宝人。
咦，这家伙怎么回事？这种事儿怎么也肯替自己干了？甄宝人心里犯疑，微歪着头瞅着薛晓白，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则示意身旁的秋芝先接过来再说。
秋芝上前一步，伸手欲接，薛晓白却倏地缩回手，然后又往甄宝人面前递了递，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执拗而热烈。
甄宝人心里微微一动，下意识仰脸看着他。
薄薄的秋阳正斜照在薛晓白的脸上，肤白如玉，细细的茸毛清晰可见。
这会儿的薛晓白，身量虽已长成，整个人却依然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轮廓上已初具成年男子的英气，脸颊却依然带着孩子般的丰润，线条柔和姣好，一如诗经里所描述的：有匪少年，如砌如磋。
此刻他脸上平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情早已无影无踪，眉眼含羞，长长的睫毛颤动如飞蛾振翅。
一刹那间，甄宝人突然恍惚大悟。
往昔青葱的少年时光乘着时光的列车呼啸而来，带来青春年少时的特别心情。
那时，她不过是胸前刚刚萌发出小蓓蕾的少女，青涩而别扭的半大少年，他们会趴在窗台上偷偷地看姑娘们，而姑娘们也会偷偷注视着少年们。
每当刚刚露出窈窍身姿的姑娘们，回眸追究身后那火热目光源头的时候，他们又会吹着口哨，抬头假装看着天空，不肯承认自己喜欢着她。
青春萌发的少年，处在似懂非懂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个特别娇嫩的美丽女孩儿；在这个青涩而别扭的时期，他们会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极其幼稚的傻事儿。
课间的时候，趁着她不在的空档，他会在她的铅笔盒里装一只可怕的毛毛虫，将打开铅笔盒的她吓得哇哇大哭；上课时，会偷偷将她的小辫子绑在椅子背上，害她一站起来，就跌个大跟头......
那个女孩儿会因为这些恶作剧而痛恨着他，可她哪里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喜欢着她；所有的幼稚，所有的使坏，不过是为了博得心里那个女孩儿的回眸一瞥。
他的心里，只希望她能够记住他，哪怕是讨厌，也是好的。
所有这些情景，在甄宝人突然唤醒的回忆里，依然是那般鲜活，那般温馨，带着校园里茉莉花的香息。
薛晓白故意折腾她的点点滴滴，细细回想起来，似乎都是她少年时曾经经历过的；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与青春隔着太久了，倒忘记了。
想到这里，甄宝人不由得心里一暖，下意识伸手接过花钿，又忍不住冲着薛晓白莞尔一笑，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是第一次，薛晓白看见小丫头毫无遮掩，发自内心地对他笑了。
这一笑，头顶的天似乎格外蓝了，空气中的香气愈发馥郁，一时间，似乎园子里所有的花都开了，盛开在他的心里，身外秋色正好，那里却正是春色满园关不住。
薛晓白这一刻人彷佛痴了，只觉得心里喜欢的什么似的，双颊立刻红透了。
清风徐来，吹得满园花动树摇，暗香盈盈。
近处远处，花树的叶子都随风晃动，细细碎碎的阳光在枝头跳动，流淌不定。
这个秋日的午后，如同水洗一般的明净清澈，不染尘埃。
菊圃茅亭里，三位姑娘并着所有的下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金色秋阳里的少男少女，一个身着枣红色袍子，一个身着鲜艳的石榴裙，一个递过花钿，一个接过花钿，一个低眸凝视，一个仰头微笑……
纵然心里再固守礼法，纵然心里再百般妒忌，纵然心里万般无奈，所有在场的人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身披着阳光站在一块儿的两个人，美的惊心动魄，却又美的理所当然，仿佛与这天地、与这秋光是一同出生，亘古就存在的。
秋至终于将懒妞捉了回来，一抬眼看见二姑娘脸色惨白，眼神空空落落，心底叹口气，低声说：“姑娘，我把懒妞找回来了。”
二姑娘这才幽幽回过魂儿来，艰涩地转动着眼珠，只看了看秋至抱着的懒妞一眼，转头就走。
秋至则着急地问：“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二姑娘一声不吱，愈发加快了脚步。
秋至赶紧扭头看了甄宝人一眼，再小跑几步，上前拉着二姑娘的袖子说：“姑娘，咱们还是等等七姑娘吧。”
二姑娘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呸！谁要等她？要等你自个儿等。”
秋至心里发怵，不敢再吭声，只好紧紧跟着她。
走了百来步，忽然听后面雀儿在叫：“甄二姑娘，等一下，等一下。”
二姑娘心里犹如千万把钝刀割着，眼前翻来覆去回放着薛晓白递花钿给甄宝人这一幕情景，哪里还听到雀儿的呼唤？便是听到了，也只当没听到。
此刻，失仪无礼之类的规矩统统被她抛在脑后，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离开令她饱受羞辱的扈国公府，回到伯府，回到自己的缪园。
快回去，回去，回去……
二姑娘两耳不闻，只管蒙头蒙脑地往前走，沿着抄手游廊往前再往前，穿过重重宅门，深深庭院，一口气走出了扈国公府的西角门，居然也没走错。
伯府的马车夫正坐在门房前的长椅子上，跟几个小厮闲聊，见自家的主子出来了，脸色不善，慌不迭地跑到马车边，取下踩脚凳放在地上。
二姑娘一抬腿，登上车辕，低喝一声说：“速速回府！”
马车夫一怔，再看看角门，并没有看见甄宝人出来，莫名其妙地问：“咦，咱家七姑娘呢？不等等七姑娘吗？”
二姑娘恍若未闻，揭起帘子进车厢里坐下。
紧跟着二姑娘出来的秋至则冲马车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起驾。然后跟着钻进车厢里，坐在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说：“二姑娘，你身为长姐，要是今儿就这么扔下七姑娘走了，过几日指定会传遍整个京城，不仅闺名有碍，也对咱们伯府礼仪世家的名头有损。再说了，待会儿回到府里，七姑娘一说，老祖宗少不得要责骂你一番。所以，咱们还是等等她吧。”
二姑娘面若凝霜，瞥她一眼，挑起帘子一角，责骂马车夫说：“我方才说了回府，你耳朵聋了，难道听不见？”
马车夫为难地看秋至一眼，秋至仍是微微摇头。
她哪里知道，这么一个小动作却尽入了二姑娘的眼里。
韩露雨和魏静香今日突如其来的责难与背叛，薛晓白和甄宝人二人的当面“羞辱”，二姑娘感觉自己今日是受足了气，没有想到连一个下人也敢对自己阳奉阴违，顿时被气得浑身发颤，口眼都歪斜了，恨恨地说：“好好好，今儿个倒是一个一个都拿我下手。翅膀硬了是不是？敢合伙起来敷衍我，赶明儿我叫母亲全将你们赶出去。”
秋至一听她这话不好，脸色顿时大变，扑通跪下，眼中含泪说：“姑娘息怒，请听秋至一句……”刚说了半句，只见二姑娘伸腿一脚踢了过来，正中自己的胸口。
她闷哼一声，余下半句话尽数吞回肚子里，身不由己地后仰，冲撞在车厢壁上，“砰”的一声。
秋芝手里抱着的懒妞再次受到了惊吓，落到地上，瞳仁竖起，喵一声，弓着身子跃出了车帘子。
“闭嘴！你这个胳膊肘儿向外拐的贱骨头还想说什么？”二姑娘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