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诺千金孤归去 万军夺帅自来兮
折翎侧头看去,只见大长老独自当先,身后不远处跟着峰下小营中的金兵千余,个个杀气腾腾。晏虎数次见大长老出手,知他厉害,不待折翎吩咐,便带着几名箭手停步张弓,远远地将羽箭往大长老身上射去。折翎命魏庆带了余人回砦,亦停在原地弓开满月,却是凝而不发。
大长老见了晏虎等人射箭,冷哼一声,双袖一拂,将箭支打歪,向前速度丝毫不减。待望见折翎亦住,心生警惕,倏地止步,凝神防御。折翎遥遥将气机锁在大长老身上,见金兵从后涌来,不敢久峙,一箭射出,又搭一箭,喝道:「晏虎,休得耽搁,速速回砦!」晏虎闻令毫不迟疑,反身便走,带着几名箭手从折翎身边跑过,直奔砦墙。奔跑中只听身后箭出似风雷、连绵无断绝,回头看去,不由心惊。
折翎箭箭不离大长老要害,逼的大长老闪转腾挪、毫无寸进,但大长老每一躲避皆留有后招,若是折翎有半箭疏忽,立时便能扑到他身前、施以杀手。折翎明知他意在将自己拖住,却因担心晏虎等人未远而不敢停手,虽是一面射箭,一面后退了些许,但大长老亦是如影随形般将距离拉近。晏虎见那千余金兵借着大长老缠住折翎之机,已然来在大长老身后不远,知自家将军虽箭术通神,却难挡住千名金兵冲杀,摸身后箭壶已空,遂将心一横,收弓拔剑,吼叫着再反身向大长老冲去。几名箭手见状,相视颔首,皆拔剑相随。
折翎才射了一轮连珠箭,调息间取了三箭在弦,准备应付即将冲上前来的几名金兵,忽然见晏虎等人又在身边奔回、直向着大长老杀去,知他用意,心中一悬,弃了箭意出声呼唤。大长老觉一直将自己锁死的箭上气机稍减,立即轻身前掠,欲与折翎近身搏杀。恰此时,晏虎赶到,合身扑上,横剑往削大长老双脚。随行箭手继之使剑乱砍乱刺,个个舍生忘死、不惜己身。
大长老见众人拼命,不敢大意,换了口真气向侧面躲避,同时出脚反踢攻者。一众箭手皆被踢倒,唯晏虎身子一矮,反手将大长老左腿抱住,手中短剑顺势上撩,取他肋下软处。大长老恨晏虎油滑狠辣,重重一哼,右掌翻腕直往他天灵盖上击去。掌风方出,忽觉面前箭气冰冷,只得侧头拧身躲避,同时化掌为指,将晏虎短剑弹断。这一耽搁,几个被踢倒的箭手纷纷围拢上来,执剑拼命。大长老惧折翎在侧,不敢耽搁,使一个重手击倒左侧一人,却冷不防被晏虎死死抱住了双腿,手中断剑亦刺了入臀。余下几名箭手虽被大长老打的吐血倒地,此刻却亦学了晏虎样子,死死抱住他腰腿不放。大长老动怒,右掌抬起,尚未击下,又两箭穿空而来,一奔面门,一奔心口。欲轻身躲时,却只腾挪不动,遂起了同死之心,不顾箭矢,运掌将两名箭手头颅击碎。
折翎将体内余下所有真气贯在双箭之中,一俟箭出,也不管建功与否,立即向前,欲救晏虎。飞掠中见大长老避无可避,心中正在暗喜,忽见一根狼牙棒斜刺里送出,先上后下,砸中两支羽箭。持棒那金将虽被震得虎口迸裂、踞跪呕血,却成功将羽箭砸偏,只伤了大长老肩头。大批金兵自后纷涌而来,如潮水般将大长老及金将淹没。折翎耳闻晏虎大吼「将军不要理我,快……」,便再无声息,不由心痛如绞。眼见金兵已近,不走恐陷,只得转身退走。
折翎逃,金兵追,看看离砦墙不远。墙上机括声响,神臂弓矢如雨落下,金兵攻势立缓、逐渐退避,折翎趁机缘绳攀上砦墙。赵破魏庆接着,尚不及言语,便听金人主营中号角战鼓响成一片。三人远眺,只见天上乌云滚滚,压顶欲催;地上战鼓隆隆,军兵列队。天助军势,军借天威,使人望之胆寒。金人已将被烧成焦炭的投石机上残留火头熄灭,营前层层叠叠不知摆布了多少人马。未几,中军处号角再起,适才追折翎的千余金兵闻声齐齐大吼,随后便挥舞着手中兵刃,如疯似狂地向砦墙攻来。
墙上神臂弓再次发威,将金兵成串射倒,在墙下密集的人群中开出一条条通路,即便如此,亦难阻适才还逢矢即避让的金兵勇猛。墙上滚木擂石齐下,金兵被砸的东倒西歪,伤损颇多,却仍死战不去。直至金营中号角声又起,才纷纷退下,由身后已经压上的第二波人马续攻。
金人轮番罔替,攻势毫不停歇。砦中青壮几已丧尽、人手奇缺,虽妇孺老幼俱上阵相助搬运,但峰上墙上守具消耗数目太大,神臂弓已停,多日积下的滚木擂石亦所剩不多。攻至墙下的金兵只觉压力骤减,个个欣喜非常,呐喊攀爬。
砦中最后几名弓手,皆已随晏虎丧在坡上,墙上除神臂弓外,再无箭发。折翎魏庆二人持弓,当住砦墙上适才被投石机砸出的大洞。魏庆手指早已被弓弦勒破,每出一箭便有血滴随弓弦弹出,犹射箭不止。折翎右臂亦有酸麻之感,虽射死了数名金将,却难阻金兵攻势。此刻见金人已攻至墙下,开始借梯爬墙,而砦众稀少,其力不足以使木叉将云梯推倒,遂弃弓取刀,准备近身迎敌。
金兵蚁附,借着身后羽箭漫天,擎盾上攀。砦人或取金汁浇灌,或使长兵拨刺,藏身墙后与敌周旋。双方正战的如火如荼,空中忽响起一声炸雷,其声竟将战场上喧天的厮杀动静压了下去。又过数息,雨点如豆,密集掉落。
完颜宗弼早已亲身来在阵前督战,此时见大雨渐做倾盆,眼前犹如有一道纱幔,将景物遮的朦朦胧胧,竟看不清砦墙处战况如何。砦前斜坡人众踩踏,落雨成泥,足陷难起,攻势已然不继。想想大雨之下,攻守皆是一般不易,正欲颁出重赏,激励众军一鼓而下,不料雨滴忽转做冰豆,兜头砸下。数息之间,已是鸡蛋大小,林木枝丫多被砸折。兵卒个个被砸的鼻青脸肿,叫苦不迭,云梯上的军士纷纷跌落,再难登攀。完颜宗弼无奈,只得下令退兵。
这一场冰雹,足足下了大半个时辰,地面触目可及之处,盖了厚厚一层冰石,远望洁白若雪。继之而来,又是大雨倾盆。折翎在墙上见砦人亦多被冰雹砸伤,又见金人退去,遂命砦人散兵避雨。待安排砦人散尽,冒雨独立城头,望远叹道:「虽得天之助,侥幸守成,却终不是长久之计。不知安鸿及援军,何时方可回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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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这般大雨瓢泼,不知何时方可回砦!」
安鸿自逃离神岔以来,心悬砦子安危,又是多日不眠不休,一鼓作气自小路赶回。到得当道营盘处,正在犹疑是否闯营,恰逢冰雹大起。在树下躲避时,远远认出守营军中奔跑躲避的一名红脸砦人。入夜探营,寻到砦人询了情形,知佟陆与府州兵马一同往援,此营虚立,心下稍安,就营中歇了一宿。晨起精力稍复,在中军帐用过饭食,大雨丝毫不见停歇,心中焦急万分,喃喃自语一句后,又对身后的红脸砦人及留守军将道:「多谢二位款待!我恐砦中大哥心焦,这便想上路了。待金人退后,再与二位相见把酒!」
那留守军将魁梧健硕,亦是朱骁身边得用之人。此时见安鸿告别,起身道:「安公子且慢!我家将军离去这几日,我一直心神不属,甚是担心。此营虚立这些日,并无半个金人来查,想是皆奔主营去了。若我所料是真,那砦子与我家将军,怕俱是不妙。安公子稍安勿躁,待我整军,与公子一同上路。」
安鸿大喜,忽又转犹疑道:「大雨未停,这……」
魁梧军将哈哈一笑,自傲道:「区区雨中行军,能耐我府州精兵何!」言罢对安鸿拱了拱手,自去准备。
军卒收拾上路,一路冒雨。府州兵马,果然精良,虽是大雨瓢泼,行军却丝毫不慢。行了半日,经过数个金人小营,俱是空空如也。魁梧军将见所忧果然,更是催军急行。行不多时,忽闻山左似有马奔腾。众人闻声皆诧,唯红脸砦人面色惊恐,急道:「率军速退,定是山洪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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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洪爆发,使得被堵塞的护河四处溢流,将数座金营冲垮。大雨连绵三日,未有一刻停歇。金人主营虽在平坦之处,亦是积水盈尺。完颜宗弼使众军挖渠排水,坚固营帐;折翎带同砦人修补砦墙,增补守具;侥天之幸,两下竟相安无事。
第四日雨水略小,一营金兵倾巢而出,在坡下营前搭台立起三根高竿。值守的章兴不敢怠慢,忙遣人将折翎赵破寻来。众人在墙上远望,见金兵冒雨忙碌,皆不解其意。过了片刻,台成竿竖,金兵又将三具尸首一一吊在竿上。此时雨又转大,化帘为幕。众人虽看不清尸首样貌,亦知不好,个个心头沉重,立在城头不肯离去。待雨渐小,折魏赵三人相继蹙眉粗喘,再化作重重一叹。章兴眼力稍逊,不知所以,抓了折翎无风自颤的袖角急切问道:「将军,那竿上挂的究竟是谁?」见折翎瞑目不答,又追问道:「莫非是安公子与……十二!」
赵破见章兴说出十二名字后便欲暴走,忙拉住他答道:「不是安公子二人,而是……而是……」
折翎回手按住章兴肩膀,续答道:「是大安和佟仲,还有府州朱骁朱老将军!」
章兴被折翎一按,身子再难挪动,只口中喃喃道:「大安……大安他……」眼中流下泪来。继而怒道:「将军,你且放开我。我带人出砦,定要将大安及另两人抢回砦中安葬!」
折翎再叹口气,道:「休得造次!砦中可执得刀枪之人,仅剩三十有余,壮健仆妇,其数已不到二百。若不凭墙峰而守,恐连金兵一击亦挡不住!完颜宗弼奸猾,悬尸示众便是要引我等出砦,不可中计!」
章兴与陆大安最是要好,自守砦以来并肩而战,吃住一同,无一刻分离。此时闻折翎言,心中虽不甘,却是无可辩驳,只得将怒气化作悲声,蹲踞在地恨恨垂泪。众人心绪不佳,亦皆默默。又过了盏茶功夫,雨水细若发丝,几近停息。一人一骑自金营中军奔来,至斜坡前勒马大叫道:「折翎听真!我家元帅再不愿与你多做耗费,限你半个时辰内献城归降!若你从命,待你一如前言,竿上尸身亦交还与你。如若不然,先将这三具尸首点了天灯,再将投石立起发炮,待砦子破时,定屠个鸡犬不留!」说罢,打马回营。
金骑去后,赵破惊愕道:「莫非金人还有投石机不成!」
折翎摇手,凝重道:「投石非一朝可成之物!连日大雨,匠作无法赶工,此言定是诈语。不过,完颜宗弼在此处盘桓已有月余,恐真是再耽搁不起。赵兄、章兴,请将砦中老弱伤病遣去中坪上坪,尚能战者无论男女皆聚来砦墙。我等与金人决死应是在今日了!」
赵破章兴应诺离去,不久带了二百多人返来,列队于墙下,静待折翎吩咐安排。折翎见来者男女老少皆有,年长者已须发皆白,年幼者仅比刀弓略高,心内不由好生不忍。对众人团团一揖后抱拳单膝点地,诚挚道:「使诸葛砦遭此大厄,皆折翎之过!金人……」话音未落,墙下一老者出列,俯视折翎,扬声道:「折将军!我孟门子弟,不分老幼,个个英雄!为蜀中、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绝不惜身!将军且带领我等,轰轰烈烈战上一场罢。若是将军心中罪己,来生再还恩于我等便是!」待老者语罢,章兴在列前抱拳道:「请将军安排守御,击杀金狗!」
折翎见状,胸中澎湃,伏地对着墙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分派发令。墙下众人自赵破章兴以下,皆挺胸矗立,坦然受了折翎大礼,听命散在左峰墙上各处。折翎巡视城头,见晓月手抓箭矢,戴了个不知何处寻来的兜鍪,立在仅剩的那具神臂弓旁,虽是两股战战,眼神却坚毅无比,神情样貌竟隐约与巧云有几分相似,心中不禁油然生暖,对着她灿然一笑。晓月见折翎笑面,心中羞赧,却恐此战后生死永隔,遂将俏脸仰了仰,还了一笑给他。
此时金营中战鼓亦起,兵卒各依行伍集结。三通鼓罢,号角声回荡,中军帐启,完颜宗弼顶盔贯甲来在帐外,使胡语对集结帐前的军将大声嘶吼道:「黄天荡凄惨之状,历历在目;没立、宗辅助讥讽之语,言犹在耳。今日攻砦,别不多说,洗尽耻辱,便在此时!经此砦,入蜀中,让没立与宗辅看看,谁才是女真最能厮杀的好男儿!首登砦墙者,赏千金,升为谋克。斩杀折翎者,金倍之,升为猛安!」军将被完颜宗弼言语激的愤怒,又被后续赏格挑动功心,个个战意汹涌。完颜宗弼见众将情状,哈哈大笑,将进攻次序一一分派,将手一挥道:「攻砦!」
众将轰然领命,四散回营。分得先攻者喜笑颜开,整兵向前,挥军攻砦;分得在后者忿忿不平,摩拳擦掌,只盼攻势不谐,好率众以代。虽是如此,军兵进退却是乱中有序,毫无拥挤混杂之象。
折翎见金兵如猛兽般袭来,将手中令旗高举。赵破在峰上看的真切,带着一众砦人用简易的弹石器将大石滚木向峰下抛砸。木石沉重,划空而下,金兵单人独盾难以抵挡,中者皆死。余卒对倒下的同袍恍若未见,依旧呐喊着抬梯奔向砦墙。第一营军士方至墙下搭起云梯,第二营军士已至坡半,队形松散,使木石大多无功。第三营军士将大盾,五人立住一面,盾盾相连,沿坡垒出一条兵道。第四营军士沿兵道来在坡左,使羽箭遮护前军攻砦。第五营第六营紧随其后上坡,只待事有不虞,便抢前援助。
折翎见木石多费、金卒近墙,又见大盾主防左峰,对砦墙这端却是无遮无拦,兵士从中拥出,接连不断。遂吩咐章兴魏庆带人持木叉破云梯,自带砦人将神臂弓对准兵道,亲手调校了角度,发矢射杀道内金兵。神臂弓矢每有破空,定然带走数名金兵性命。金兵被杀的狠,激起心内凶性,多有弃盾赤膊前冲者。折翎容色平静,射空箭匣,又伸手向身旁晓月索要箭矢,杀伤金兵无算。不多时后,雨水淅沥,打湿弓身,弦不能彀,矢不得出。折翎见状,弃神臂取大黄,将背着的最后半壶无翎箭摘下,立在腿边。运内力以弓为弩,向着兵道射箭。
金兵见再无箭来,本以为墙上矢已罄尽,皆大喜冲出。不料无翎箭续来,其威较神臂弓竟是差相仿佛,登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有腹部中箭者,肚肠被真气炸的稀烂,流在地上,煞是恐怖。金兵见此惨状,终胆气少丧,踟蹰不前。
折翎以真气御箭,连射五十余,箭筒早已为之一空。晓月冒矢石,在墙上各处捡拾金人射来的羽箭,送往折翎手边,供他使用。折翎再射了一阵,将弓一丢,抓住晓月递箭的小手,摇头道:「晓月,不用再拾了!此弓亦湿了弦,再难用得。金人眼见便要上墙,近身厮杀时无你用武之地,且退去中坪,莫使我分心念你安危!」言罢,往魏庆处掠去。晓月听他言语,心中温暖,有心与他同生共死,转念又摸了摸下腹,看了折翎背影一眼,反身跑走。
金兵去了箭矢之胁,迅速在墙下立起云梯十余具,蚁附攻城。魏庆章兴各领数十人,一左一右守住一段砦墙,折翎两边奔走,查漏补阙。砦人虽是个个奋勇,却难当金人人多势众,渐呈败象。赵破在左峰上见势不妙,带了峰上人众弃防下墙,协助墙上兵卒守御,稍稍将局势稳住。
未久,墙左两名金将使矛将墙上守者刺死,一跃上了砦墙。折翎飞身赶到,以一敌二,将其中一名金将踢跌墙下,再一刀取了余下那金将首级,提头喝道:「登墙者死!」砦人闻声,士气大涨。那跌下的金将落在人群中,除被折翎踢得呕血外,竟是毫发无损。此刻见了金将头颅,怒火填膺,使胡语催遣了兵卒一番,又登梯向墙上爬来。
坡上立盾金兵见左峰木石皆无,遂收了大盾,同去攻打砦墙。完颜宗弼见状,知砦子势难久守,正欲将后备七营人马投入攻战,忽闻侧后方喧嚣纷乱。回头看去,只见羽箭漫天,正往后军头上抛洒。箭矢来处,正是当日佟陆等人冲出的密林。那名使狼牙棒的金将正站在完颜宗弼身边,见他眉头紧锁,主动请缨道:「元帅,请准我带营兵马入林拿人!」
完颜宗弼摇头道:「古里甲,你有伤未愈,切莫动兵刀!以后,有的是本帅倚重你之处!」安抚毕,又看了看密林射出箭矢密度道:「羽箭稀少,定是宋人疑兵之计,欲使我慌乱唤回攻砦兵马,忒也小瞧我完颜宗弼!」语罢,下令整军前移,让出距林一箭之地。使后三营人马戒备,余下四营投入攻砦。
众军依令前移,府州那魁梧军将本就欲以身为饵,遂不假思索,随金兵退去之路出林,仍保箭距。古里甲见林中伏兵只有百余人,由衷赞道:「元帅明察秋毫!」话音未落,伏兵羽箭再出。完颜宗弼冷冷一哼道:「后三营围剿,前四营速至砦前。攻下此砦,余怪自败,无须理会!」
七营兵马各自依令,前后分离,只余下亲卫一营守在完颜宗弼身边。那百余伏兵见金兵三千向自己围拢,手上弓弦又多湿不能发矢,却仍昂然不退,结了个圆阵据地坚守。完颜宗弼见状大奇,心下生疑,眉心方蹙,身后远处忽有一亲卫大声喊道:「有刺客!保护元帅!」完颜宗弼闻声回头,只见一人疾若流星、势如奔马、手中仗剑,迎风踏雨,直往亲卫营飞掠而来。
墙上折翎自伏兵杀出便分神留意金人主营动静,此刻将那人样貌看的亲切,心内狂喜,挥刀将梯上一名金兵劈死,大吼道:「安鸿携援军回来啦!」砦人闻声,皆欣喜若狂,于疲惫中凭空生出些勇力,大砍大杀,将已窜上墙的金兵屠戮殆尽。折翎站上墙垛,见援军仅百余,且已被重重围困,眼看便是覆没之局,又见安鸿一头撞进完颜宗弼亲卫营中,心念电转,大概猜知了情势及安鸿意图。虽是心中揪紧,却仍佯做喜色,扬声喊道:「完颜宗弼已丧命于安鸿刺杀之下!金人覆没只在旦夕!并立退敌啊!」
砦人闻言战力再增,不多时便将云梯尽数推倒。金人将领大多愕然回望,见中军将旗倒卷、向西移去,又见留守七营军马不知为何分散前后,此刻正倾力回奔,个个心道不好。不知哪个金将率先挥军离去,余下之人纷纷效仿,破砦之厄立解。
砦人本以为就死,谁知竟然绝处逢生,皆纵声狂呼,喜极而泣。赵破章兴等人围拢在折翎身边,本欲拉住他庆祝,却见他面色凝重,极目望见场间实情,不由大惊。折翎正色,向赵破拱手道:「二弟孤身陷于敌营,折翎不得不救!我二人杀了完颜宗弼还则罢了,若是未成,又不得突围,此砦安危,便托付在赵兄身上!」不待赵破作答,喝令道:「魏庆,你全力助赵堂主守砦,不得有误!」
魏庆自金兵退后,一直随在折翎身后,此时闻命不应,反道了声「将军保重」,戟指点了折翎三处大穴。折翎行动不得,愕然道:「魏庆,这是何故?」
魏庆扶折翎倚墙坐倒,跪地叩首道:「举砦安危,系在将军一身。此去万军之中,九死一生,便让魏庆代将军走这一遭!」言罢,跃下砦墙,不顾而去。折翎急呼魏庆,不见回答,知他去远,只得自行运功解穴。怎奈适才真元损耗过剧,越是焦急,真气越难聚拢,一时之间,竟是无计可施。
章兴见魏庆去了,向金营中又望了望,见金兵虽大多向中军聚拢,但所遗下小股兵马,亦将那百余伏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忽一刀劈在墙上,癫狂道:「十二随同安公子求援,目下定是在那被围军中。我当日贪功,害死王堂主,铸成大错。今日怎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十二丧命!」言罢,扯了根绳子便欲下墙。墙上余下二十余青壮,皆是昔日经历了夺旗之战的。此刻见章兴如此,勾起心中悔愧,纷纷效仿,欲随行出砦。赵破急止众人道:「万万不可去!砦中守御人手本就不足,你等送羊入虎口,奈砦子安危何?」
章兴嘿然道:「赵堂主,章兴说句实心话!照此情形,我等纵然在砦中,金人再来时,便可抵敌的住么?只是多拖延几刻罢了!既是难逃一死,章兴便要死的问心无愧!」言罢,离砦而去。
赵破无言,眼睁睁看着一干青壮缘绳下墙,坠着金人队尾呐喊冲杀。左思右想,将心一横,遣了几名老者回中坪,带领躲避的妇孺于中坪石阶口设防,又将余下不到百人的老弱残兵分列在二百余尺长的砦墙之上。待一切安排就绪,看了看闭目运功的折翎,又回头看了看被细雨衬托的飘渺若仙境的上坪,不由眉头紧蹙。
安鸿在完颜宗弼亲卫营中倏进忽退,以一剑入万军,每出剑必有人带伤,单人便有纵横捭阖之意。饶是金人亲卫个个如狼似虎,却只落个挨着死擦着伤的下场,说什么也困他不住,个个胆寒。古里甲恐完颜宗弼有失,硬拖着他向西退却。安鸿如影逐形,依旧保持对中军将旗的强大威压,不迫近亦不去远,只死死坠着不放。完颜宗弼见前后七营兵马皆回,猜度而知安鸿心意,扬声传令众军莫回,继续攻砦,可身周人声扰攘,交战处惨叫不绝,又哪里传的出令去。
安鸿在外围与众亲卫厮杀,来去如意,收放自如,剑光灵动,远远望去,恰似在细细雨丝中携壶醉舞。剑刺时断雨而去,抖水如泉;剑收时携血而出,震浆似雾。身旁三尺内水血交杂,作淡红雨色漫天,如纱般笼在身上。众亲卫虽仍追击拼杀,但心内皆起了寒意。此消彼长之下,又被安鸿收去十数条性命。安鸿斜眼见前后皆有兵马围拢,又见砦墙处攻砦人马纷纷回军,仰天畅快一笑,人剑合一,全力往亲卫营紧紧护着的将旗处杀去。
安鸿直入众军中,剑势互变,改灵巧为古拙,化飘逸为朴实,只求以最少消耗击杀金兵。数息之后,完颜宗弼惊讶面容已清晰印在眼中,忽有一队使长兵军士在前列阵攒刺,动作整齐划一,显是习练已久。安鸿贯真气入剑,逼出重重剑芒,大喝声「断」,使扫字诀在身前画了三个圆弧。一画尖断,二画杆折,三画人伤,竟是一刻不停,继续突进,疾疾如风。看看完颜宗弼与自身只隔了一名正将狼牙棒横扫过来的金将,遂拼着左肩不要,剑指完颜宗弼,一往无前。狼牙棒临己身,肩骨尽碎;手中剑入敌胸,深方盈寸。恰此时,一股凛冽无匹的掌风自侧而来,正拍在安鸿右肋空当之上,打得他骨断腑伤,喷血飘飞,撞翻了数名金兵,摔在不远处的地上。完颜宗弼亦被安鸿剑气刺伤肺腑,闷哼一声,倒地不省人事。
孟门大长老探手查了查完颜宗弼脉象,知他伤势无性命之忧,放下心来。信步来在安鸿面前,冷冷道:「我低估了你武功造诣,又不想你出剑如此决绝。」顿了顿又道:「我敬你亦是个英雄!便让你死的痛快些个!」言罢,一掌拍出。
安鸿强忍疼痛,勉力举右臂格挡。大长老冷哼一声,又加了三分掌力。掌在半空,忽闻耳边呼啸,余光一扫,见一柄长枪破空而至。急闪身躲开时,一名衣着不整、低压帽檐的金兵手使两根铁锥分心刺来。
大长老喝了声「好胆」,翻身与魏庆战在一处。魏庆知技不如人,见一击不中,便多用闪转躲避与之缠斗,怎奈身在围中,腾挪之地有限,不多时即被大长老掌风扫中右臂,铁锥脱手飞出。
安鸿委顿在地,欲上前相助却是有心无力。伤势未复、千里驱驰,又为了避四溢的山洪在山中足足转了三日,再历了方才一场恶战,此时已是伤重难起,内力枯竭。幸得此前杀人余威尚在,金兵不敢近逼,得以静坐围中,暗暗提聚内力。
此时,魏庆又被大长老一掌拍在胸口,口吐鲜血,倒飞出围。大长老见他顺势而遁,心下生疑,待认出他去的方向正是完颜宗弼倒地之处,不由大惊失色,忙出声示警。语方出喉,便闻四周众军哗然,心中一凛,未及回身,左胸已被一利器刺了个对穿。低头去看,见鲜血淋漓中一枝翠绿宛然,讶异欲言,开口却只剩咿呀,数息之后,倒地气绝。
魏庆借力,在空中越过团团护卫,不顾地上长枪如林,挺锥直刺瘫在古里甲怀中的完颜宗弼。古里甲大吼发令,众护卫举枪向空中攒刺。魏庆不闪不避,脱手将铁锥掷出,身子被数十支枪刺穿身体各处,挑在空中。其中一枪恰好刺中咽喉,眼见不活。古里甲一拳将铁锥打飞,尚未收臂,便瞥见一翠绿暗器破空而来,拦恐不及,遂毫不犹疑地用身子将完颜宗弼挡住。碧玉簪直没入胸,将其刺死,却因力道不佳未能穿身而过。
长枪兵士见安鸿随簪而至,忙收枪再刺。安鸿所余内力,皆已做掷簪之用,人在空中直直跌进枪林。鲜血和着雨水,如小溪般沿着百余支长枪汩汩而下。安鸿眼望古里甲背后仅剩了个圆点的簪尾,仿似重见伊人音貌,心中涌起一阵喜乐。恍惚间,似乎听到空中传来折翎呼喊二弟之声,喃喃道:「大哥,安鸿依约归来。」言罢,微笑而逝。
折翎在墙上,冲了数次穴道皆是无功。闻远处喊杀声渐稀,心急如焚,又冲了几次,依然如故。此时安鸿所喝「断」字传入耳中,恐他有失,遂拼了身受内伤,逆行真气,将穴道冲开。正盯着他看的赵破见他呕血,骇了一跳,赶忙上前搀问。折翎将沸腾难抑的血气强行压制,抓着赵破急切道:「如何了?」问完不待赵破回答,扶着砦墙起身去看。放眼见三根高竿处,章兴只剩独个,身子被羽箭射的刺猬一般,犹在挥刀砍伐吊着陆大安尸身的木杆。再向远望,恰好看见安鸿落入直立的枪林之中,登时心胆俱碎,大吼道:「二弟!」待金兵将安鸿尸首摔落地上,自己也觉立足不稳,晃了几晃向后栽倒。
赵破眼疾手快,将他接在怀中,轻轻唤了几声。折翎醒神,示意无事,扶墙而立,默然不语。赵破在后,亦沉默片刻,接着将适才自己种种安排与折翎说了一遍,望见金营中士卒纷乱,又道:「那百余军兵虽是皆丧,但安公子与魏兄弟定是将完颜宗弼刺伤了!」抬眼瞄了瞄折翎,见他面色无虞,又续道:「金兵群龙无首,再想攻来怕是要过上许久。我等刚好趁此机会加固砦墙,整饬防御。」
折翎远眺,缓缓摇头道:「金营中军将旗未倒,亲卫一营不动如山,完颜宗弼纵伤亦是不重。金人性子狠,睚眦必报。此番吃了如此大亏,定会立时挟怨报复。」
赵破闻言一惊,问道:「既然如此,我等据守砦墙,与金人决一死战便是!」
折翎左右看了看墙上执兵列队的老军幼卒,叹口气坚定道:「不妥,如今之计,唯有弃守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