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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艾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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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生光,如水泼洒下来,淋在石板地面上,虽然石板有些粗糙,然而溅起反光依然刺目。

黄安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在这亮的有些过火的庭院里,他看见了白墙黑瓦,画栋刻桷的前堂楼,以及身后气派的铜钉大门。

还有盛开的花草,茂密的芭蕉。

远远地,传来风过竹林的声音。

黄安往前走了一步,突感自己踩到一物,低头视之,原来是一根马鞭。

此物...黄安弯腰,欲将马鞭捡起,就在他的手指快要触到马鞭的瞬间,一只小手,突兀地伸出,一把抓过马鞭。

弯着腰的黄安下意识扭头,只见一幼童在自己身侧,拿着那马鞭对着自己傻笑。

黄安看着这孩子,直起身,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转头往前堂一看,便见那屋檐下,一群鬼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人立在那里,个个目光呆滞,看着自己。

黄安和这些呆瓜般的家伙相看片刻,黄安先行生了厌恶之情,他想骂,可嘴一张,什么任何出来。黄安愣了一下,伸手摸摸自己的咽喉,只感觉自己的咽喉和自己的手都不太对劲,很是粗糙。他于是把手举到自己眼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木肢球节的傀儡之手。

黄安抬头,他没有看见操纵自己的人,只是北方的天际,莫名其妙的多出一块夜色,一个大火球坠落下来。

“问君何往,长路漫漫。芷兰芳草,桃樱艳艳。遥眺沧海,或有彼岸。无知者乐,痴愚者欢。”

有声音传来,黄安寻过去,突地一张五颜怪脸从墙边探出,转眼到了自己面前。

黄安一个激灵,张开双眼,自己披着睡衣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盖着被子。

一丝笑容咧开了黄安的嘴角,不错,自己睡着了,试问,有什么比一个以为自己要失眠的倒霉鬼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更让人感到开心的呢?虽然,做了一个噩梦。

一个不错的噩梦。

黄安翻身而起,坐在床边,静思,回忆昨晚,突地又皱眉。

昨晚上...自己确有不安,让艾珠做了糕点备了水果,艾珠却又擅自给自己烧了热水,还往水中放了草药花瓣,又焚了西域的雪山香,好一番功夫搞得自己也不好意思不洗了,结果就是自己在水桶里,在艾珠的按肩推背下失去了知觉...也就是说...

“这色婢...”黄安看着自己一身睡袍,骂了一声,却感觉心情好多了。他也不点灯,就着窗外月色走到自己的书案前,随手拿起一只笔。

黄安住的雀栖堂原本是书斋,可既然黄安打算搬进来,那原本属于文房的空间也只能缩水了,现在这屋子分为前后两进,前为书房,后为睡房。故而雀栖堂里不缺笔墨,也少不了纸砚书籍,而那方雀栖松枝石也在这里。

黄安一手拿了笔,一手提起桌案上放置的小水壶,对着嘴就是一口,咽下去,又灌了一口,这次黄安把水一口喷到砚台上,拿起墨条胡乱往砚台上擦了几手,挥笔一蘸那浓淡不匀的黑汁,扯过一张纸,挥笔而书:

四更天,朗星月。昨日见鬼神,今朝寅时造梦魇,惊觉起,思之又何惧?如若凶魂索命来,随它去,我死亦鬼怪,那时且见道行深浅!

奋笔疾书罢,黄安低头视之,只见自己书法,潦草不堪,笔墨中断者处处皆是,当下一声嬉笑,弃笔于案,背手而去。

世有大修士,自然有大恶鬼,大妖物。

大修者,能搬山填海,摘星弄月,大恶鬼也能轻易摄一国之人命,大妖一怒,身动天崩。

这就是大人物的威能,但好像并不影响小人物的自在,比如黄安哼着歌跑出去,也从来不担心哪个大能者一个不顺眼降雷劈他。

黄安走出雀栖堂,来到院中海棠树下,看着快要绽放的海棠朵朵愉快地摇头晃脑,又看见雀栖堂旁的侧房,就安静下来。

七载了,那个本来有名却被自己任性改为艾珠的少女跟自己已经七年岁了,任黄安脸皮再厚也不敢说自己算个好主子,而实情是自己原有的那帮子丫鬟一个个都受不了自己的脾气能请辞的请辞,能告老的告老,而被自己买回来的那几个能逃走的也都逃走了,至于逃不走的那仨一天到晚抹眼泪,最后自己都看不下去,找个机会都放了,唯一一个坚持下来的,就只有这个比自己还小四岁的艾珠了。

只不过,脱出笼中去的金丝雀子,能在猛禽环视的苍莽大地活过几时?想到此,黄安龇牙咧嘴地乐着,却带着叹气地摇头。

他表情一向可以丰富的喜人。

然,不论怎么说,昨个自己都不该踢艾珠那一脚,也将给艾珠捎胭脂之事抛于脑后,虽说自己感觉艾珠素面无妆最是好看。

适当补偿一下吧,自己下厨一次,给她补补身子...那就煮只鸡好了。

并没有考虑早上吃鸡是否油腻的黄安继续哼歌,起身往侧房后走去。

侧房后边,本是枇杷园,黄安接手这院子后直接给改成了鸡窝猪圈,至于那些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被一个个挖出当柴烧了不少,而今只存三颗最粗大的,如不是念及枇杷还挺好吃,这三棵树也早成炭块了。

黄安走到枇杷树前,突然望见前边一团黑暗拱起,舒展成一个老牛一般大小的黑影,不由摆摆手:“大将军,是我,你主子,怎么,现在只认那丫鬟不认老子了?”

漆黑轮廓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但还是雌伏下去,黄安大刺刺地走进鸡窝,可想而知,半夜鸡窝里摸进去个人不会比摸进去个黄鼠狼好上多少,于是一阵鸡飞蛋打。

磨刀,烧水,放血,退毛,开膛破肚,本来打算这样干一场的黄安到了厨房,瞧瞧刻漏,大约不到五更,又感觉困意上来,就把绑好的鸡子丢在一旁,心道回去睡个回笼再说吧。

清晨天微亮,艾珠就起床了,自认为起晚的她急急忙忙打水洗漱,然后跑去枇杷树下,她打算早上蒸个蛋来下饭。

结果她看见了什么?乱糟糟的鸡窝,毛茸茸的小鸡仔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明显被揪掉了好些毛的老母鸡一个劲地打转,几个鸡蛋都被踩烂了,而那只打鸣用的大公鸡也不见了。

艾珠心疼的直想跺脚,左右一瞧:“大将军?”

树丛里,一只熊身虎面的巨犬站起身来,硕大的躯体比一只大黄牛还庞大。

“鸡窝...”艾珠指指眼前一片惨相。

巨犬无可奈何地低头。

艾珠也明白了罪魁祸首,她看看自己精心搭建的鸡窝,蹲下,安慰似得摸摸老母鸡:“对不起哦,看来大公鸡是性命堪忧了。”

正是抱着这样的沉重的心情,所以当少女走进厨房看见那只还能活蹦乱跳的大公鸡,一下子开心起来。

日头升起,黄安精神抖擞地走进厨房,一边把玩着自己才摘下来的海棠枝子一边问摆弄着锅碗瓢盆的少女:“艾珠,我那只鸡呢?”

“少爷,今天的早饭是薏米粥,我加了芡实。”头也不回的少女答非所问。

“不是,我是说鸡...”

“中午的话有酸笋炖鸭子,鸭子已经订好啦。”

黄安看着少女,再次思考那个他思考过不止一次的问题——这小婢养的那只大肥猪自己究竟能不能吃上它的肉?

少女麻利地收拾了碗具,生火做饭,回头:“少爷,烟气大,您先去院子里稍事休息吧,我一会给您送到雀栖堂去。”

黄安伸手:“这个给你。”

少女一脸困惑地接过海棠枝。

“回去插在你屋子里花瓶中吧。”黄安平淡地说,扭头走人。

“他其实挺好的,对吧。”少女看着手上花苞饱满,叶片青翠的海棠枝子,嘴角翘起,低声对自己,又或是对别的什么人说。

吃罢早餐,黄安坐在院中花坛上,备了一本古书,一壶好茶,边喝边看。

茶是名树西山老朱衣,书也有传承,单单是扉页上就有一长串历代名家所留印章和墨宝。

“正为阳,阴为反,是故阴阳相抱,阴阳两隔...”黄安看一页读一半,“正为生,死为反,是故生即有死,死不往生...”

“正为存,虚为反...”

“正为明,晦为反...”

黄安念叨着,一口吮干杯中凉茶:“不就是丢铜钱吗?不想有这么多门道,怪不得有言说四枚青铜币,算尽天下气机。有意思,我也可以试试吧。”

黄安从牛皮小袋里倒出四枚铜钱,随便一丢,叮叮当当,铜钱落地,三个落在身边,一个骨碌碌滚出好远,直到碰上从侧室走出的艾珠这才停下。

“少爷?”艾珠抱着一堆待洗衣物看着脚边铜钱有些疑惑。

“帮忙看看是正是反。”黄安指指青铜钱。

“大承通宝...”

“正面,三正一反,正为今,正为来,正为大,反为厌...”黄安对着书一点点地查看,“看来今天会来几个让我头疼的大人物啊...”他皱眉仰脸,发现少女洗衣服去了,顺便捡走了自己丢的铜钱。

真的会来吗?黄安起身,看看手中的旧书,心说真不好玩,还是出门转转吧。

“于是你就来问我算学一道是否可信...”细江城西南一道行人了了的小街上,一座破落的土地庙前,一位普普通通的青年轻轻拨动怀里那奇怪的弦乐器,这乐器看似二胡,却有七根弦,可用手弹。

“啊,是的,老师。”黄安蹲在破庙的屋檐下,手持斧凿,对着一块乌檀大板子敲敲琢琢,“算学号称可以算尽天下,可我总感觉按照同样的方式去算不同的事物,再得到一个结果总是不太对劲。”

青年放下自己的琴:“算学啊,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吧,比如说我扔出一枚铜币,你肯定能算出这枚铜币会掉在地上,丢石头你也一样知道石头会落地。”

“您这相当于什么都没说。”黄安唉声叹气。

“不是主人不说,是你根本听不懂。”面无表情的素衣女子走出破庙,她的眉眼,如隆冬腊月北国的千里冰雪,干净到了极致,却没了生人的气息。

女子虽是对黄安说话,可却连看都不可黄安一下:“亏你这般德行,艾珠妹妹还不愿随我等同去,如换了是我,早就一剑刺死你这废物。”

黄安也不恼,只是有些诧异:“师父,你们要走了?”

青年看看不远处的花树,说:“当年夏祖治洪泛,定九州,遣善行者丈量天地,故知九州之外尚有东海北荒,南疆西漠,此化外四地不逊九州辽阔,四地之外,又有大九州,大九州外,仍有大洋,不知可有彼岸,世界如此之大,应该拉上一车银票,好好去走走看看。”

黄安摇头:“还是呆在家中舒服。”

青年笑道:“如此也是一生。”

黄安怅然:“老师这一去怕是不能再见了。”

青年起身:“不忧,天地方圆还没大到那种程度。”

黄安若有所思:“小大之辩?”

“小大之辩。”青年点头,“说点正事吧,你拜我为师,学雕刻之法...”

说到此,两人一起看看黄安雕刻的木板,两人都费了好大劲才看出这块木板是个牌匾。

青年摇摇头:“时间不长,我教不会你这个了,可好歹做了你的师父,不能白让你叫,这庙里有一物颇为有趣,我把它撕下来送给你,也算尽了师徒情谊。”

“师父,虽然你偷庙里的东西,但毕竟是送我,我挺感动的。”黄安说得情真意切。

冰一样的女子打心里不想看这俩不要脸的玩意在这里矫情,早早去庙里,拿了她主人所说的物件,这会正好走出来,交于青年,那是一幅长卷,青年摸了摸,送给黄安。

黄安接过长卷,抖开一看,原来是一幅壁画,不知青年有了什么手法从墙上揭了下来,印在了绢纸上。

“这啥破玩意?”黄安心直口快,他看着画上尸山血海,白骨骷髅的地狱之景,以及在阴山恶鬼,斧锯刀叉里呵呵傻笑的持剑胖汉子感觉自己完全不懂这一堆色彩想要表达什么个意思。

“虽然是破玩意但也是好东西。”青年凑过来,眼一瞟便看见黄安随身携带的布包,“比我给你的这个破包强。”

“恕我直言师父...你那日可是告诉我这包是宝贝的,不但能藏东西还能隐匿气机和踪迹...这么今天可就变破包了?”黄安郁闷,“虽然这包装的东西是挺多的。”

“咱们还是看这破画吧。”青年开始转移话题。

“于是又成破画了吗?”黄安苦笑。

“这叫愚者图。”青年解释,“你瞧,这汉子拿刀的手法,是不是特别有感觉?你照着这个练吧,有一天你一定可以练成一手好雕工的。”

“师父,你傻了吧,这是剑啊!”

“唉,傻兄弟,你不知道吗?刀能杀人,剑能刻字,没区别。”

相传,北地有雕玉师,岁岁埋头雕玉,突一日,持弯刀如钩月,向西北,月落,北疆不臣之国万军人头飞。

又传,中原有剑仙,好美酒,好美姬,一日尽得之,得意非常,一剑在西岳断崖上刻下百丈大字,为天下草书第二。

前人风流韵事,至今津津乐道,是故,黄安还真没办法辩解自己师父的胡抡八侃。

未了,黄安只得收下这幅绢上壁画,并与青年相约,自己得空必定好好练习,而后黄安以自己算出家中将要来客为由,婉拒了青年提出的要陪他一同练习雕刻的建议,又恭敬了几句,便窜了。

“这等愚人学得会九宫雕玉手才真是天下奇谈。”女子对青年说,“另外,您真不打算带艾珠走?此奇才千载难见。”

青年不语,他看着黄安这几天一直都在雕琢的乌檀板,板子上龟爬狗啃一般坑洼着三个字。

珍翠堂。

珠玉为珍宝。

艾叶翠色可人。

“君子不夺人所好。”青年拿起自己那件奇怪的乐器,走进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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